从冀州返回的大军有数万之众,不可能都安排进北军大营,倒有大半驻扎在洛阳城外。
饮完酒,天色已晚,城门恐怕都已关了。张胤本来也没打算返回军营,身后这几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军营只会丢脸,让老师卢植发怒。他领众人住进了离卓楼不远的一处宅院。这院子是许卓置下的产业,手续做的很隐秘,也不怕别人查。
宅子中有几名老仆打理,这回终于有了事情做,洒扫庭院、沏茶倒水,忙得团团转。
安排众人都歇下,张胤和楚鹤来到后院东首的一间房中。
见到张胤,许卓、田顺、雨雪冰虹等人喜极而泣,全都跪倒在地。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张胤笑着让几人起来,“重城(张雄)在北疆防御胡人,任之(岳牧)监视异族,子信(陈诚)远航出海,千里(马骏)身在狼穴,冰心(黍谷怜)、望舒(牧月)在家乡教书,啸天(潘虎)和汐锋(高海)守航线、卫孤岛,风雷云电四人(黍谷风等)漂泊江海,定之(王意)、彦德(李彦)、国山(黄镇)、伯浚(史冲)远在异域,元顾(杨回)、伟直(牧正)、冰台(李艾)等为掾史,重之(敖山)、笃道(尾敦)、东卿(岳青)、骁夫(沈烈)、闻天(楚鹤)等为将卒,你们几个抛了名头,刀山火海地刺探情报……大家做的都很好。”
这一番话说完,许卓、田顺、黍谷冰和黍谷虹等人眼里的泪更止不住地流。大家兄弟姊妹数百人,终究不负老师的苦心教导,渐渐有了成绩。
如今潜龙之中有黍谷山少年已经超过两百人,遍布大汉十三州,一百余郡国。有如此成绩,屋中这几人功不可没。
许卓和黍谷冰一直坐镇洛阳,田顺和黍谷虹等则要冀兖青徐、荆扬凉豫等州四处跑,其中辛苦实不足与外人道也。张胤的褒奖不仅肯定了他们的能力,也让他们更加安心。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都是有价值的。
许卓收声道:“老师,前些日子我等得了消息,中常侍张让似乎对您不满,有意刁难,请老师提防。”
“哦!”张胤面色不改,说道,“无妨,任他来就是了。”他如今执掌幽州,又不在洛阳为官,早已不像他父亲张谟当年那般好欺负了。即便张让百般刁难,他也有应付手段。而且,如今时局已乱,张让这样的宦官蹦得不了几天了。
听张胤的口气并不在乎张让,许卓反而无法放下心来,又道:“老师,张让阴毒狠辣,性子贪婪,在陛下面前极为得宠。郎中张钧上书陛下,言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人依附,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张郎中谏言陛下斩十常侍,以谢百姓,却被陛下斥为狂子,赶出了宫。后来,张让、赵忠及夏恽、郭胜、孙璋、毕岚等合谋,诬奏张郎中学黄巾道。可怜张郎中忠贞之士,屈死狱中。老师可不要掉以轻心啊!”
张钧有古人之风,尊奉文臣死谏的精神,可是对于刘宏这样的皇帝来说,却起不到什么作用。张胤佩服张钧的品格,却不会做他那样的人。
张胤道:“张郎中可正文臣之风,是为楷模,只可惜屈死阉宦之手。张让既然贪腐,想必他的刁难也离不开一个‘财’字。要么要钱,要么就是铺陈他的裙带关系。这种事,嘿嘿,好办!”说是好办,不过张胤却都不会去办。钱再多也不能送给张让,更不能安置张让的族人,这两件事一旦做了,你就跟阉宦有了干系,一辈子也甩不掉,士人豪族会永远唾弃和鄙视你。即使你入了土,你的后辈子孙也得担着这个骂名。这就是大汉的世俗,世人的观念。甘陵赵氏也是在赵苞弃母全城之后,名声才好些,也仅仅是局限在赵苞、赵芳这一脉而已。
许卓知道不宜再说,岔开话题道:“老师,如今天下百余郡国都有了我们的据点、眼线,各地汇聚来的消息多如山海,我等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倒是个问题,这件事不用说,张胤也能想到其中的繁复斑杂,要想梳理出有用的情报,必须有一个高效运转的处理机构。将这个机构设在洛阳也并不太合适,毕竟这里太容易引人怀疑。张胤想着,潜龙的总部虽然在蓟城,但是负责人许卓却在洛阳,这就造成了不便。而且许卓机巧灵动,计谋和手腕火候都还不够,还是太年轻了,应该有一个总抓全局的人物坐镇幽州。可是谁才合适呢?想来想去,自己身边还真没有这样的人物。既要忠心,又要有大局观,还要谋略出众,懂得变通,有翻云覆雨的手腕,这样的人实在是太难找了。少年们不用说了,没有比许卓更合适的,除此之外,关羽、张飞、赵云、程普、韩当、凌操等人足够忠心却刚强有余,手段不足;刘备黑白两道通吃,倒是个能力靠谱的,可惜根本就是无法驾驭的家伙;也只有齐周可以考虑。
斟酌良久,张胤还是决定暂时保持现状,只要许卓、田顺、楚鹤、马骏、居莫悉等人锻炼出来,就再无后顾之忧。这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好在现如今他也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潜龙发挥多大的作用。
张胤道:“尔等还是要辛苦一些,人手不够,可以提出来。以后有重要的情报要尽快报往黍谷山,我会让楚鹤负责处理。”
许卓、楚鹤等人齐声道:“诺!”
张胤道:“许卓留下,其他人都去休息吧!”
楚鹤、田顺、黍谷冰、黍谷虹等人行礼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张胤和许卓两人。
张胤看着许卓道:“你是哪年到的黍谷山?”
许卓郑重道:“学生是熹平二年八月得老师收留的,至今已十一年矣!”
“好啊,好啊!你们那会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都长成谦谦君子了。”
“承蒙老师夸奖……若无老师的大恩大德,我与师兄弟们恐怕都冻饿死于路旁了。”许卓的眼珠子有些红了,想起小时候的悲惨遭遇,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
张胤笑笑,道:“潜龙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只是你要记住,我要保黍谷山不倒,就得依靠你们,而潜龙隐于暗处,威力巨大,你要把它死死地替我抓在手里。发展成员,第一要看忠心与否,第二还是忠心,第三也是忠心。不忠心的人,再有能力,再有人脉,再有权力,也不能收!否则只会带来祸患。切记,切记!”
许卓重重点头,道:“我明白!请老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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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让果然找上门来。
来的是一个小黄门,姓王名材,表字彦人。因为为虎作伥的事做多了,朝内外私下都喊其“王阉人”,倒把他原本的名字给忽略了。
张胤从太学游览故地回来,到卓楼用餐,这王阉人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雅间之外。许卓的消息早早就递了上来,要不是张胤让典韦和楚鹤在门外守着,没准这个阉货会直接闯入进去。
楚鹤进来禀报,张胤示意放王阉人进来。
王阉人见张胤并不上来行礼,心下就有些不喜,大马金刀地寻张胤对面的位置坐下,道:“常侍让我来跟破虏将军说一声,有人举报说,张角为祸冀州,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破虏将军平定冀州想必这些东西……嘿嘿……都进了将军的腰包,按制……应该上交朝廷……”就算是白痴也能听得出来,这是伸手要钱呢!
“嘭!”张胤一掌拍在案上,食案四散而裂,“这话是哪个说的,当斩!”
王阉人吓了一大跳,险些出溜到食案之下。张胤久居高位,又屡历沙场,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已极为惊人。他这一发怒,不仅震裂了食案,也震裂了王阉人的肝胆。
张胤怒道:“我与恩师、皇甫车骑、朱中郎浴血疆场,剖肝沥胆,一心为国平叛,朝中宵小坐食民养,竟然诬蔑我等贪污民财,实在可恶,气煞我也!请问中官,是哪个贱胚恶意中伤于我?
张胤怒目而视,王阉人胆战心惊,几不能言语,半晌后讪笑道:“张幽州……莫生气,莫生气,许是无知之辈胡言乱语。常侍让我来,也是慰问,慰问……”
张胤道:“多谢张常侍关心。这卓楼的菜品不错,中官可要留下来尝尝。来人,温酒备蔡,我与中官一醉方休!”
“来来来,中官请上座。我这里正有一份东西,请中官转交张常侍!”
王阉人接过张胤递过来的一个精制木匣,以为是张胤送给张让的宝物,心中长出一口气,这下回去终于能有个交待了。
“张幽州请放心,我定会带到。”
“哈哈……多谢中官!”
“……”
木匣中当然不是什么珠宝玉器,而是潜龙搜集来的有关张让勾结张角的罪证。
张让盯着木匣,脸色发青,双肩微微颤抖。王阉人知道这是张让怒极的表现,心中惴惴不安,自己这个差事恐怕是真的办砸了。
过了半晌,张让的脸色渐渐恢复,反而在房中踱起了步。当张让停下来的时候,王阉人看到的竟然是一丝笑意!他觉得非常古怪,就连张让都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
张让第一眼看到这些罪证,想到的是张胤不吃敬酒吃罚酒,正当他琢磨着该如何整张胤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张胤此举或许有另外的意思。张胤为何不把匣中之物直接交给刘宏,而是利用这种机会交给自己呢?
要知道,张角造反打破了刘宏既有的奢侈生活,因此刘宏恨极了与张角勾结的人。前些日子,豫州刺史王允把他在攻打黄巾军时缴获的数封张让门客写给黄巾军的信奏报给了刘宏,当时刘宏大发雷霆,找张让对质。张让好不容易才凭借刘宏的宠信蒙混过关。
如今,这些证据若再到了刘宏手里,即便张让再得刘宏的恩宠,恐怕也得受一番罪。更何况,朝中士人、大将军何进等肯定也会借机发作,要是他们再掺和进来,张让真有可能在阴沟里翻了船,现有的权势恐怕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张让越想越明白,他觉得自己猜到了张胤的心思,这虽然算不得一种示好,但最起码表示,张胤不想和他起冲突,有着明显的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各走一边的意思。张让忽地笑了。张胤这个家伙想明哲保身,偏又带着些许威胁的意思,而且他确实捅到了自己的软肋上。
张让将匣中的东西付之一炬,然后把空匣甩给王阉人,道:“你去还给张胤。”
王阉人懵懂不知其意,支吾道:“这……”
张让道:“去吧,张子承不会为难你,没准还能得些好处。”
“诺!”王阉人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张让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暗想:“张胤,嘿嘿,你这是自作聪明,我要是不给你点教训,你还以为咱软弱可欺呢!”
照例,入宫面圣之前需要沐浴熏香,不过张胤可不管这些。刘宏虽然看重他,他却不喜欢这个昏庸皇帝。
程普、关羽、夏侯兰等人则极重仪表,好一番收拾之后才跟随张胤入宫。
端坐龙椅之上的刘宏也很兴奋。年初的时候,他真的有些慌,黄巾军的声势太盛了,八州俱乱,数十万贼兵纷起,四面进逼洛阳,着实有些吓人。现在好了,豫、冀、兖先后平定,荆州黄巾也被困宛城。这天下还是大汉的!
搞这样盛大的觐见仪式,刘宏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方面是要奖功彰武,二也要显示大汉皇威。他要靠这个来遮掩自己在太平道初起时的狼狈。
礼乐声中,张胤带着程普、韩当、凌操、典韦、关羽、张飞、赵云等人,与卢植、皇甫嵩、傅燮、北军诸将、各郡将校鱼贯进入大殿。大殿中文武百官、有功将士数百人济济一堂。
有人轻声唤了一声:“张使君……”张胤回头看去,发现并不认识。
“吾是北地傅南容!”傅燮笑着道。
张胤颔首示意。傅燮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皇甫嵩麾下第一知兵之人。傅燮在平定豫冀两州黄巾时,功劳为第一,因此他就站在张胤身后,与程普同列。
中常侍赵忠宣读天子诏书,表誉诸将之功。卢植、皇甫嵩、张胤功勋卓著,特赐玉带一条,锦缎百匹;有功将校皆赐御酒一爵,肉一块,以彰其功。张胤军中的胡人,如唐洛、钦良、渐赤乌、菸楼、乌延等亦同受嘉奖。刘宏也没忘了仍然在外征战的朱儁等人,派中谒者将御赐之物送入军中。
众将跪倒山呼万岁,谢天子恩。
刘宏眉开眼笑,道:“都起来吧!张角之乱,社稷之危,若无诸卿,国家殆矣!诸卿皆乃社稷之臣,有功于国。朕赖诸卿多矣!今为赏者,彰诸卿之功,以为表率,致天下为忠之臣者,皆忠心于国。”
百官皆拜。
张胤眼角瞥见张让,只见他眯着眼睛,肃手而立,不知在想着什么。转眼又往站在御阶之上的赵忠看去,不想赵忠也正看过来,面带笑意,向他轻轻点头。张胤没做任何表示,又伏下头去。
想起张让派人过来索贿的事,张胤在心中道:“有张、赵这样的人随侍左右,刘宏你又能有什么作为?祈求文臣武将忠心为国,不过是个笑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