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北流浩浩,斜阳映照,水汽氤氲,隐隐带着血腥气。
双方将士注视着灞桥,没有了呐喊和悲戚,也没有欢呼。张飞、徐晃、敖山的身影映在桥上,长长大大。半日厮杀是如此的惨烈,而他们三人的骁勇也深深地印在了所有人的脑子里。
“批铁甲兮,挎长刀!”尾敦以刀敲击灞桥的栏杆,低吼着唱起汉军的战歌,“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声音嘶哑厚重,飘荡在战场上空,异样地苍凉。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九死一生,逃回来的幽州军士卒放声和唱,“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声音由小到大,由少至多,渐渐汇聚成雷,震彻四野,直上云霄。
西凉军上下面面相觑,纷现惊色。今日这场大战,到底是不是咱们胜了?怎么对面的气势更盛?
董卓旧部中有些老卒,听了忍不住也湿了眼眶。曾几何时,与羌胡战,咱们也是一样的同仇敌忾,一样的无所畏惧,咱们也曾是汉军啊!
“同敌忾兮,共死生!”尾敦击刀大吼,“大汉……威武……”
“大汉……威武……大汉……威武……”声浪如潮如涌,所有的幽州军士卒都加入进来,肆意激昂地嘶吼,看不到丝毫的颓靡和消沉,反而斗志越来越昂扬。张胤颇感欣慰,知道士气仍然可用。
西凉士卒也想大吼助威,却不知该喊些什么,按理说他们是天子所派,自该以“大汉威武”为口号,只是如今对阵的幽州军先喊了,他们便有些茫然。
韩遂苦笑摇头,招手让阎行过来,低声吩咐一句。
阎行飞马奔到阵前,命令弓弩手抽箭上弦,然后大吼道:“目标灞桥,放箭!”
黑压压的上万支箭腾空而起的一刹那儿,张飞、徐晃、敖山皆是冷冷一笑,拨马飞奔下桥。
箭矢半数落入水中,半数射在桥上,全都落了空,终究是无法射过桥去。
这一场大战,双方各自集结了数万人马,幽州军实际参战的是三千骑兵和五百强弩士,西凉军则先后投入了近万骑兵和一万弓弩手,而战斗的结果虽然是西凉军胜了,却也是惨胜,付出了八千多骑兵阵亡的代价。相比起来,幽州军过河去的三千五百人撤回来的仍有一千五百余人,战损比接近四比一,算是相当惊人了。这种战力上的差距,让很多西凉兵感到无能为力。
而双方的将士都明白,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那座宽仅数丈的石桥,未来仍是大家争夺的焦点,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将性命丢在上面。
残阳如血,张胤和韩遂不约而同地下令罢兵回营,激战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灞桥仍然矗立在那里,双方的弓弩手就在两边桥头戒备,幽州军冲不过去,西凉兵也没办法将桥毁去。
灞水西岸,尸身堆集,西凉兵无意去处理,而幽州军即使想去为战友收尸也做不到。这么炎热的天气,不消两日,必然腐坏生蛆,到时候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将是所有人挥之不去的记忆。
夜幕慢慢降下来,士卒们都回到营中舔舐伤口,休养精神,而斥候们则悄悄出营,这样的夜晚才是他们的天下。斥候们的厮杀多是在不见人的幽秘之中,最多不过是天明时四野里、密林中多了几具尸体而已。
斥候们都是军中的老兵、精锐,一般主将们也都很舍得在斥候身上花钱,即便是在装备上,西凉兵与幽州军也没有太大差距,战斗技巧和素养也不逊多少,因此夜幕中的这场厮杀,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一晚上韩遂都没有休息好,反复考虑破敌之策。天亮后,他命人在河畔修筑数十座高台,用以窥视幽州军的动静。而幽州军也是不甘落后,不仅修筑了望台,还在张胤曾经登过的那座土山之上架设了巨大的千里眼。韩遂的主营在枳道,离灞桥仅只数里,而沿河设置的别营更是就在河边上,几乎都在千里眼的观察范围之内。
幽州军并没有上来就继续进攻,而是发动了数千辎兵入林伐木,运到河边用轮锯破开。至于建的什么,韩遂在接到斥候的汇报后,便猜到了个大概,无非是所谓的霹雳弩罢了。从李仇的嘴里,他能够了解到的关于幽州的东西很多,能让他提前琢磨一些应对之法,但对于这个霹雳弩,他却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霹雳弩能发石远击数百步之外,威力巨大,除非他同样能有霹雳弩来还击,否则就只能派兵突击过去用火焚毁,但现今这两条他都做不到。
灞水是很好的防御,挡住了幽州军的攻势,但也将西凉兵自己拦在了里面。幽州人就在西凉兵的眼皮子底下干得热火朝天,甚至夜里也不休息,根本不做任何遮掩。霹雳弩的机械构造对现在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相当复杂的,不是看一眼就能偷学了去的。
幽州军辎兵的建造速度极快,只两日便在岸边竖起五架高达数丈的大型霹雳弩,还有无数零部件和半成品沿河岸布置。
对于霹雳弩的威力到底有多大,大多数西凉兵都不清楚,只有那些曾在董卓军中任职,参与过讨伐黄巾贼死守的广宗城的人才有相对直观的感受。人对越是不了解的东西,就越感到神秘。慢慢的,西凉兵营中渐渐有霹雳弩能够毁灭坚城的流言传开,加上眼瞅着对岸怪兽一般的霹雳弩一个接一个地竖起来,西凉兵的心里就像是被人用石头砌了一堵墙,沉甸甸的压抑。
莫名的恐惧开始蔓延。
韩遂很清楚,一旦幽州军建成足够的霹雳弩,肯定就会再次发动攻击,而他的弓弩手大阵也就无法发挥作用了。他感觉有些焦头烂额,昨日信使来报,渭桥那里,张晟军也发动了进攻,攻势极其猛烈,马腾、张横拼尽全力才将其击退。而且,张晟军仍然在增兵,一支多达两万余人的队伍进驻长陵。这支人马打着使匈奴中郎将鲜于辅的旗号,想必就是李仇所说的从高奴、雕阴南下的那路并州军,这么看来,那楼这支老鼠估计已经被消灭了。
张晟在渭水北岸长陵、高陵等地集结的兵力已经接近十万,马腾和张横的压力可见一斑。但灞桥这边的压力更大,韩遂也派不出太对支援来,只命阎行率一万原本属于樊稠的人马日夜兼行急速赶往渭桥。目前来看,相对压力小一点儿的也就只有在蓝田的胡轸了。
想起胡轸,韩遂也有些担心。虽然说若没有胡轸提供成都赵家那条线,他想攻破长安并不容易,若运气差一些,甚至有可能被恰好赶来的张胤击灭于城下。这件事上,胡轸是立了大功的。但那个家伙跟董卓一样,看似粗鲁实则精细,可不是容易驾驭的人。韩遂现在可不敢相信胡轸的忠心,他只有几次三番派人去提醒梁兴,暗中提防。
韩遂的担心并不是毫无必要,因为今日张横的心腹来密报说,昨夜张胤的信使曾进入马腾的大营,既然张胤能够联络马腾,当然也很可能会去联络胡轸。
韩遂暂时还无法确定张胤的信使到底给马腾送了什么信或说了什么,但他猜想多半是劝降之语。马腾执执念念地就是让家族重返士族之列,如果张胤从这个角度来引诱他,以张胤的地位和在士人中的影响力,难免马腾不会上钩。若此,则渭桥危矣!
韩遂决定再给马腾下个定心丸,他当即以马超渭桥鏖战有功的名义,上表朝廷,封其为骑都尉,进位都亭侯。
不过,也并不是全无好消息,韩遂眼巴巴盼望已久的李仇终于来信了——大事已定,幽州将乱。
韩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迈步出帐:“张胤,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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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腾接到朝廷的册封,得悉长子马超升官了,哑然失笑。马超今年才十七岁,竟然已经官拜两千石,拥爵都亭侯,有了食邑,也算是古往今来难有了。但这个册封背后的意味也让马腾心中不安。要说跟之前张胤的那封信没关系,鬼都不信。可是,张胤那信根本没说什么啊?只提了提马腾祖上伏波将军马援的威名,并称赞马超少年勇武,其他的也都是套近乎的嘘寒问暖,他这还满头雾水,搞不清张胤的意图呢!
韩遂此举反而让马腾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如果投靠骠骑将军张胤呢?
按信中所说,南阳张家与扶风马家世代友好,而扶风马家与他一样同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张胤会不会因此对他破格看待?只要哪怕张胤有一丁点儿的提携之心,马腾的重归士族的愿望都有可能轻松实现。
当晚,正当马腾心神不定,独自一人在帐中反复斟酌利弊的时候,马超突然闯进来,说道:“父亲,张拱鬼鬼祟祟单骑出营,不知所为何事,被我绑了来。”
“张拱?鬼鬼祟祟?”马腾微怔。这个张拱是张横的胞弟,在韩遂军中任司马,他相信儿子马超的眼光,马超说他鬼鬼祟祟就绝不正常。
马腾问道:“张拱现在何处?”
马超道:“就在帐外。”
马腾道:“带他进来。”
马超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像拎小鸡一样拖着张拱进帐来,一把掼在地上。
“张司马要出营去?”马腾打量了一下张拱,见他双手被缚,战袍裂开,左脸淤青,高高隆起,显然方才与马超动过手,只是不敌才被擒住。
张拱怒目而视,哼了一声,扭头不语。
马超见他对自己父亲无礼,抬起一脚将张拱踹了一个跟头。张拱双手受制,这个跟头栽得结结实实,胸口那一脚更是如遭大锤重击,火辣辣地疼。
张拱滚身翻起,恶狠狠地道:“马腾,你们父子二人不忠不义,欲投敌人,难道还要杀我不成?”
“投敌?”马腾更加疑惑,“我父子岂是投敌之人,张司马何出此言?”
“哈哈哈……”张拱狂笑不已,“不用再假心假意了,我今日不能将你们父子投敌之事报与韩公知晓,已是无能,有死而已!快快将我杀了……来呀!”
马腾心中一动,命马超搜张拱,竟然真的胸内夹衣间搜出一封信。他接过打开一看,大声叫道:“不好!”
马超一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