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绍落马，徐晃心中大痛。张桓、徐胄和杨绍三人都是他的同乡，平日里尊他为兄长，相随日久，任何一人伤了，都如斩他一臂。
徐晃极度内疚，本来是他先过的河，杨绍为了让他喘口气，才拼死冲到了他前面，担下了大部分西凉兵的攻击压力，不料却成了众矢之的。
箭雨飞来，两名亲卫部曲急冲上前，挡在徐晃马前，以自己的身躯和臂上小盾为徐晃挡箭。徐晃悲伤不已却并没有乱了方寸，借助马镫侧身躲避。不远处，张飞、敖山也抽刀格挡，但仍然受了伤。张飞左臂中箭，敖山肩头上也挨了一下。
韩遂暗暗布置的这个万人弓弩手大阵，层层叠叠共分数十排、百余列，前弩后弓，交叉射击，箭雨几乎不曾间断，其杀伤力、覆盖面都十分恐怖。
陷阵、紫驳、敢死三营士卒的甲胄都极厚重，但在这种密集的箭矢攒射之下，依然伤亡惨重，不断有人中箭落马。人马倒下又成为后面同伴前进的障碍，马蹄纷下，只落得一个骨碎筋断。
与幽州军鏖战的杨秋、蒋石二部骑兵，除了最后面的意外，此时也意外地成为了自家箭矢打击的对象。很多人一时茫然无措，不知是该继续舞动刀矛，还是要撒腿回逃。但不管如何，恐怕都是中箭而死的结局。
占据长安之后，韩遂大开汉廷国库，金银钱财充为军饷，兵甲器刃自然要装备给自己麾下的将士。若非如此，西凉兵根本达不到现今这样的披甲率。除此之外，西凉兵的箭矢也一下子变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今天一日，韩遂就为阵中弓弩手准备了三十万支箭。他相信，三十万支箭射完，过河来的幽州兵也必将死伤殆尽了。
大汉强弩冠绝天下，西凉兵装备的都是原本应配给汉军的硬弩，透甲能力极强，就算是幽州新式鱼鳞精甲，也不能护住士卒身躯毫不损失。
灞水东岸，张胤脸色微僵。按照计划，其实不用一定在今天发动进攻，就算发动进攻也是佯攻，只需要做到吸引住韩遂的注意力，迷惑他，让他以为灞桥就是幽州军的突破点就行了。
张胤知道自己大意了，他本以为依靠着装备和马镫的优势，以陷阵、紫驳、敢死等营的精锐，只要能突破灞桥之后，在西岸就应该能够建立起阵地，就算不行也一定能够撤回来。让他没想到的是，韩遂竟然愿意以数千骑兵阵亡为代价，诱杀他渡河过去的三营数千士卒。
荀彧就在张胤身边，进言道：“可急速鸣金，令翼德、公明等收兵撤回。”
一旁，樊秀摇头道：“大河横前，仅一桥相通，回撤何等之难？何况万马急冲，哪能那么容易调头？而且，韩遂的两翼骑兵犹在，必会从后追击……”
荀彧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但隔河相距甚远，救之不及，就算派兵过去相救，以灞桥的宽度短时间内也无法快速投送大量兵力过去，少量兵马只能是杯水车薪，填进去也是死，还不如下令撤退，能逃回来一点儿是一点儿。
虽然明知战争不可能不死人，这种佯攻的硬战更是要把假的做成比真的还真，但张胤仍然觉得心在滴血，河那边的几千人于他来说可都是宝贝，不仅陷阵营、紫驳营的战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而敢死营士卒也是百死余生的老兵、精锐，就连战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高大健壮的良驹，这种损失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承受了。
自开战至今，戏忠一直沉默不言，此时也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当收兵，使弓弩手突前，护住灞桥。”护灞桥，一则可掩护溃兵逃回来，二则可留下继续渡河攻击的通道。
尾敦则焦急万分，右手不自主地用力，几乎要将刀柄捏断似的。他急道：“老师……对岸还有我们不少的弟兄，重之也在那边……”
张胤看了一眼尾敦，摇头道：“事已不可为，下令收兵吧！让强弩士顶上去。”
楚鹤悄悄拉了一把尾敦，答应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尾敦也知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但他终究是放心不下，对面的数千人里，除了敖山，差不多还有六七十黍谷山出来的孤儿，那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他向张胤和典韦略一行礼，也追着楚鹤而去，他要到灞桥上去看着，想办法帮一帮那些同学。
尾敦此举很冒失，有违令之嫌，但张胤没打算责备尾敦，说到底今日之事错在他。他也很心疼，对面除了他教养出来的孤儿，还有亲若兄弟的张飞，还有难得的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徐晃，伤了哪一个都会让他后悔。
西岸阵中，杨秋的亲卫来不及上马，拖着他拼命地往后跑，任箭矢落在自己的身上也顾不得了。幸好由于杨秋方才就受了伤昏迷，这些人提前往回撤退，此时反而不在箭雨落下最密集的地方。离弓弩阵尚有二十余步的距离，已经有西凉兵士卒巨盾飞奔出来，护着他们躲进阵中。
但蒋石就没那么好运了，连中三箭皆在后背，他痛苦地转过身，却正遇又一箭飞来，直没入他的左眼，箭矢透脑而过。他至死都没想到，自己躲过了敖山，却死在了自家人的手里。
一些西凉兵也下意识地掉头回逃，机灵点的折向大阵两翼，反应慢点的，但凡是骑着马冲向弓弩阵的，几乎都被射杀。这个时候，谁敢让他们冲动阵脚啊？
张飞也身中数箭，好在都并非要害，又有重甲相护，倒也无甚大碍。但他却陡然暴怒起来，危机之中一摆蛇矛就要继续向前猛冲，他身后一名军侯连忙劝道：“将军，兄弟们伤亡惨重，不能再继续冲了……你看贼军两翼的骑兵已经折了回来……将军，你听，是收兵的金声，是收兵的金声！”
张飞当然也已经听到了，但是他不想退，这大好的形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愿相信。
张飞回头看了看，后阵人仰马翻，早已是千疮百孔。他也看到了在他左侧的徐晃和敖山都收拢了队伍，在韩遂的弓弩阵前拐了个弯，向后飞驰。这是一种比较聪明的做法，在现在的状况下，拨马返身并不比兜个弯子更快。
继续冲阵已经无望，张飞大骂一声，艰难挤出一个“撤”字，然后拍了拍身下的玉追。玉追会意，往右奋蹄疾驰。
韩遂早已料到幽州军会逃，刚才作为诱饵的前阵骑兵汇合了两翼的宋建和李相如部，分从灞水的上下游方向围堵过来，目的当然是禁止幽州兵沿河岸逃走。
五百冀州强弩士本应最先退过灞桥，但曲侯程澍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留下，只让出了一条通道。通过这条通道，幽州军士卒稀稀拉拉地回到灞水东岸。程涣、赵浮也率强弩士在桥边列阵，以待追兵。
徐晃很快带人驰出了西凉兵弓弩的射程，至桥边，回首身后，却只有数十骑逃出，余者不是中箭落马，就是已经陷入西凉骑兵的重重包围。
徐晃见冀州强弩士没动，心中大慰，更感佩服，向程澍点头示谢，然后命令这数十骑快速过桥，对面尾敦呼喝接应。而他舍不下阵中受困的弟兄，单人独骑又杀了回去。杀至半路，正遇敖山战马中箭倒毙。敖山弃矟换刀，举马鞍遮护。徐晃正要跳下马步战，让敖山骑马先走，一名士卒已经让了坐骑给他。
敖山翻身上马，只让麾下紫驳营士卒回撤，自己却不离开，跟着徐晃去接应张飞。
三人汇合，带数百残兵回至桥头，回马一看，仍有不少幽州兵被困在包围之中。三人心意相通，无需说话，再次拍马杀回。
张飞、徐晃、敖山都是万夫莫敌的猛将，只要避开箭矢，根本遇不到对手。敖山从敌人手中夺了一杆长矟，三人两矟一矛，如狂风暴雨，破重围，杀敌卒，几如砍瓜切菜。往来三次，杀得西凉兵心胆俱寒，不敢与战，任他们又救回两百余人。
与此同时，西凉兵的弓弩阵也缓缓地向前移动起来，箭矢落点渐渐逼近桥头。宋建和李相如率骑兵往来游走，终于杀尽被困的幽州残兵，后面战鼓催促，两人不敢抗命，只得向灞桥冲来。
程澍见了，当即下令，五百强弩士震弦齐发，箭矢射入宋建和李相如的骑兵阵中，让两人猛然一惊：“差点忘了对方也有强弩！”
张飞、徐晃、敖山各身披数十创，浑身上下血洗一般，然而三人横矟立马于桥头，宛如三位杀神。张飞振声暴喝道：“贼人鼠辈，谁敢来战？”声如九天之上降下的惊雷，震得宋建、李相如和一干西凉兵心头发颤。他连问三声，无人敢应。
既然弓弩兵已经压上，又何苦以身犯险？宋建和李相如相视一眼，带骑兵迅速退到了战场的边缘。
韩遂在阵中也暗暗称赞，张胤手下这三员将果真是世上难得的猛将，得其一就该心满意足，何况得其三？
与之相对的，张胤却并不能感到丝毫的高兴，毕竟今日是他突然下令开战，险些将张飞等人陷于死地。
桥头已经变得不再安全，张胤派楚鹤再次传令，要求三人马上退过桥来。
三人中，徐晃年纪最长，但论职位则是张飞最高。张飞仍欲再战，徐晃劝道：“骠骑将军有令，我等岂能违之？此五百强弩士，皆如我等兄弟，你我何敢使之落入敌手，遭人戕害？若迟迟不退，皆亡矣！”
张飞醒悟，令程澍带兵先退，三人据桥断后，无人敢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