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才撤往阳翟,本想攻城据守,可惜阳翟乃是颍川郡治,太守杨彪更是济世忠贞之臣,早就做好了抵御准备。杨彪大开府库,发粮募兵三千,混以两千郡兵,合五千人,配以兵甲,一同上城墙守卫。
波才逃到阳翟城下就傻眼了。阳翟城在颍水北岸,城墙高大厚重,又有鹿角、壕沟、护河等防护,急促难攻。最关键的是阳翟离京师洛阳太近了,三五日内攻之不下,就有可能被从洛阳赶来的援军和身后追击的汉军围歼吃掉。
无奈之下,波才欲渡颍水与张曼成联军,急命麾下小帅寻百姓渔船,才发觉方圆百里片舟也无。杨彪一早就派出郡兵四处搜集民船,一把火烧于颍水北岸。如今哪里还有船渡波才的数万黄巾军?
“杨彪老儿,你够狠!”波才气急,恨恨吐下一口浓痰。
彭脱道:“大兄,如今怎么办?是攻城,还是与皇甫匹夫拼了?”
波才苦笑道:“还能怎么办?”南渡颍水无望,东有追兵,往西北则有伏牛山的余脉——径山相阻。径山虽不高峻,但战略地位极为重要,杨彪既然都已经想到了焚舟拒渡之计,想来也不会忘记径山。即使径山之中没有埋伏,波才也不会选择进入径山,因为要往径山必须绕过阳翟城,一旦半途被阳翟城内的汉兵攻击,若皇甫嵩再恰巧赶到的话,那就是全军覆灭的下场。按计划,大贤良师出冀州居高临下取河内,进逼洛阳;张曼成据南阳,攻洛阳之南;他与东郡卜巳合攻洛阳之东。如今卜巳无能,困于东郡;张曼成被南阳太守秦颉拖住;恩师张角在冀州又连败于卢植。他一支孤军,就算能够摆脱追军和杨彪的夹击,绕过阳翟、攻破阳城等县,也得面对轩辕坚关,孤立无援之下,恐怕也无法进取洛阳。更何况,在长社时为求脱身,舍弃了大批辎重粮草,军中的粮草也不能支持他一直打到洛阳。波才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必须攻下阳翟,补充给养。
彭脱心慌了,他从未见过波才如此窘迫,眼前这位大兄给人的感觉,向来是自信沉稳,即便是遇到朱儁,也是设计、用兵游刃有余,觑其轻敌,诱其深入,一战败之。这回是怎么的了?十万人愣是没围住长社城,还被人家追着跑。
波才以刀斫石,决死道:“皇甫嵩、朱儁,既然你们想战,那我们就在此决一死战!”他更不想退往汝南,那样只会让他失去麾下的信任和仰望,动摇军心。波才认为,既然举旗造反,就只能一往无前。
“好,我听大兄的。大兄说战,我就战!”彭脱拔刀出鞘,转身对围在周围的黄巾小帅刘辟、黄邵、何仪、何曼等道:“我们跟皇甫老匹夫拼了!”
“对,拼了!”一名小帅嘶声叫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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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很快率军追到阳翟,见到波才摆出的阵势,不由哑然失笑。这贼头看来是要跟自己拼命了!
波才将陆续逃来的溃兵收拢起来,离阳翟城二十里,背依颍水扎下营寨。背水结营,军无退路,这自然是要死战的心思。事实上,这也是波才无奈之下的决定,他无法攻下阳翟城,又渡不过颍水,无路可走,只得行此下下策。
皇甫嵩探得敌情,便来问朱儁和曹操的想法:“朱中郎、曹都尉,这仗该怎么打?”
曹操毕竟年轻气盛,第一个开口道:“蛾贼进退无路,军心已乱,阵脚不稳,今背水结营,有悖兵法,敌我虽众寡有别,亦可速战溃之。”
皇甫嵩微笑不语,又看向朱儁。
朱儁沉思半晌,缓缓摇头道:“逆贼张角蓄谋已久,此波才部麾下多是太平道信徒,愚昧狂热,无畏生死,其中不少人甲胄齐全,久经训练,战力不弱。吾以为当围之困之。”朱儁这番话大有感概,他先前为争功,轻敌冒进,被波才在汝南境内抓住机会一战击败,被赶兔子似的一直追击到长社,险些将一生英名都丧尽了。
皇甫嵩道:“蛾贼虽新败,亦有六七万众,与之促战,死伤必众。贼虽众,却无粮,且身居险地而不自知,围困乃为上计。待其疲时,击之可也。”
朱儁、曹操再无异议,三人商定细节后,分头领兵去布置。汉军在黄巾军的对面扎下大营,派出骑兵沟通阳翟、长社等地。
黄巾军几乎没有骑兵,机动力本来就差,现在更是动弹不得。
一天、两天、三天……汉军全无动静。
黄巾军的粮草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减少。
十五天过去了。波才悲惨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汉军不用战,就已经赢了,他麾下士卒的斗志也随着时间被一点点的消磨掉了。而且他发现,接连几天,汉军大营之后尘土飞扬,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汉军的援兵源源不断而来。
波才只有主动求战。不出击,连兵力优势都没了。
可惜不是他想战就战的。黄巾军排出大阵,汉军却仍无动静,缩在营中不出来。黄巾军攻来,汉军就以弓弩还击。黄巾军真退兵、假退兵地轮番折腾了几回,汉军就是不为所动,以不变应万变。
波才苦笑不已,皇甫嵩这只老狐狸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可他仍然不得不去攻汉军大营,否则连这最后这一点士气都保不住了。
又是十多天过去。波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帐中来回踱步。他心急,急着要战,被迫开始筹划强攻汉军的大营。但汉军有四万人,他有七万人,一旦开始攻营,这点人肯定不够填的。皇甫老儿扎的营盘四平八稳,攻击难度太大。
时入恶月,天气渐暖。被派出来搦战的黄巾士卒都像被烈日晒蔫了一样无精打采。何曼拖着一杆铁叉,在阵前有一句没一句的骂着。
皇甫嵩见时机成熟,下令出营与黄巾蛾贼决战。
正午时分,张超在左,麴义居中,傅燮居右,三支骑兵冲营而出。黄巾军根本就没想到汉军会出击,一时惊慌失措,后退不止。何曼也是一怔,举叉要战,却冷不丁被一支羽箭射中左臂,只得跟着撤走。汉军趁机全军出营,列下大阵。
皇甫嵩居中为核心,朱儁、曹操左右为辅。阵型列好之后,张超、麴义、傅燮三人领骑军迂回而返。
见到汉军出击,波才一点求战的喜悦都没有。此时再战,是不得已而为之,全无胜算。他心里很清楚,黄巾军已经没有了退缩的机会。
波才将披甲士置于中军,命黄邵率两万杂兵为前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实际上就是炮灰。黄邵与波才是同乡,让他作为前军也是无奈之举,不是波才无情,而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太清楚汉军的战法了,在装甲、士气不利的情况下,必须牺牲一些人来消耗汉军的箭矢和锐气。黄邵是他的亲信心腹,只有选黄邵才能遮掩住他的实际意图。
波才看看天际的日头,大吼一声:“恩师助我!”然后用尽浑身气力,命令道:“擂黄巾鼓!前军出击!”
熟悉的黄巾鼓响起,声震四野。这黄巾鼓又叫太平战鼓,本是太平道众集会时使用的一种道乐,其节奏和鼓点都与大汉军鼓截然不同。张角发动叛乱以后,将其用到了战场上。
黄邵回身看了一眼波才的大纛,拔出佩刀,向前一指,吼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进攻!”
两万黄巾军齐声高叫:“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缓缓向前移动。两万人同时出击,气势很盛。也许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和黄巾鼓激励了这些相信太平道的人,黄巾士卒们每走一步,气势就增加一分,到后来竟然有了些狂热的样子。
皇甫嵩微微摇头,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些老实巴交的百姓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如今这些人已经不是大汉百姓了,而是反贼。
皇甫嵩一声令下,数以万计的箭矢骤然离弦,激射而出。箭雨如滚滚洪流从天际倾泻而下,刺入到黄巾军士卒的头颈、胸口、腰腹……黄巾军士卒几乎没有铠甲、盾牌护身,只能徒劳地举着刀剑锄耙,在箭雨打击中无助地哀嚎、哭喊、死去……无数人中箭倒下,凄厉的惨叫声中;活着的人哭泣着,却坚持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也不知是冲向迷茫,还是希望?
接连几波箭雨之后,黄邵麾下的两万人,三停中至少倒下了一停。黄邵挥舞着佩刀,一马当先冲向汉军。可怜他根本没有弓箭手可以调配指挥,只有尽力缩短攻击距离,才能对汉军造成杀伤。
一万大汉国最为精锐的北军五校步卒迎向黄巾军。皇甫郦蓦然拔刀,又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支钩攮,沉声道:“出击,所有人不准退缩半步!”皇甫郦是皇甫嵩的亲侄子,是这一万汉军的主将。皇甫郦亲身临敌,数十名亲卫紧紧护住他的身形。
“汉军……威武……”皇甫郦引颈高喊,整个汉军大阵皆跟随呼应,拄矛击盾,“汉军……威武……”
“轰……”两军相撞,刀剑入骨,躯断肢残。
汉军环首刀、钩攮、长矛、圆盾、大戟,诸般兵器互相配合,后军又有闻名天下的大汉积射士以弓弩相助,与黄巾军作战,占尽优势。汉军完全是以碾压的姿态屠戮黄巾军,眨眼间就推进数十步。
黄邵抄手拾起一面圆盾,遮住胸腹,右手长刀急斩,将一名汉兵的手腕斩断,顺势再复一刀,将对方开膛破肚。黄邵天生有勇力,早年间还曾在汝南山中立过寨,后来被招入太平道中。黄邵将牙咬得嘎嘣作响,挥舞长刀,左劈右砍,十分悍勇。可惜周围的汉军绵绵不绝地围过来,长矛、短刀甚至钩攮尽数往他身上招呼。汉军士卒训练有素,并不以单打独斗为荣,而是以刀盾抵住对手,长矛大戟从缝隙中刺出,充分利用合击战法剿杀敌人。
黄邵也算是一方渠帅,身边有亲信护卫,只需应付前方的汉军即可,一时间,只有他所在的小阵能堪堪顶住汉军的攻击。黄邵想着这次恐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手中的刀却没有半分停顿。
“噗……”黄邵一刀将一名汉军什长的头颅送上了天,然后熟练地用圆盾一挡,遮住了激射出来的鲜血。若是让这蓬鲜血蒙住了眼,也许就没机会再看这个世界了。
猛然间,又一股箭雨当头坠下,逼得黄邵连忙用圆盾遮住头顶。
“当当当当……”一阵急响过后,黄邵发现自己身边的兄弟们又少了十几人。
“汉狗真够狠的啊……”黄邵大叫一声,“杀啊!”举盾沉肩,直接撞到汉军阵中,长刀环腰旋斩,锋利的刀锋轻易将几名汉兵的扎甲连带血肉给切开来。
皇甫郦也同样奋战在第一线,长刀钩攮配合得天衣无缝。乱战之中,他瞥见不远处黄邵所在的地方,汉军一直无法推进,勃然大怒,吼道:“小七,你带人上去,把那贼将给斩了!”
“诺!”皇甫郦亲卫中一名黑壮魁伟的青年答应一声,招手带了几个人就冲了上去。这名青年就是皇甫郦口中的小七,也是皇甫族人,本名犀,最是悍勇雄烈,若论搏杀技击,整个家乡安定郡中无人能出其右。
黄邵砍断一支从层层盾阵中戳刺出来的长矛,正要再向前冲,忽然感觉右侧冷风凛冽,扭头看时,一支硕大的戟锋已经到了眼前。黄邵大惊,急忙举刀横挡。
“当!”长刀断裂,那大戟只是晃了一晃,月形小枝横着抹向黄邵的脖颈。
黄邵只得以盾相对。
“蓬……”圆盾粉碎,黄邵如遭重击,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
“受死吧!”皇甫犀收戟疾刺,目标当然是黄邵的前胸要害。
“噗……”一名亲信扑在黄邵身上,用后背为其挡戟。即便如此,黄邵依然被大戟刺中胸口。那汉将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竟然穿透了一个人的身体刺了进来。黄邵再也动弹不得,看向那汉将,呢喃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皇甫犀眉头轻皱,双臂一较力,生生将大戟扬了起来,连带挂在戟锋上得死尸一起砸向周围的黄巾军卒。接着,纵身上前,在空中抽出腰间的环首刀,轻轻一划,将已经快陷入昏迷状态的黄邵斩首。
“苍天已死,黄天当……”黄邵的呢喃声戛然而止。
看着战场中的景象,波才的脸一阵阵的抽动,却只有咬牙忍住。
“大兄,让我上吧!”彭脱心疼那些士卒,想亲自上去换他们下来。
“不行!”波才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大兄!”
“还没到时候!”
“唉!”彭脱抽出腰刀凭空乱舞,发泄心中怒气。
这两万人和黄邵本来就是波才计划中的弃子,他不能为这些人打乱计划,汉军的骑兵还没有出动,他就不能动用自己的披甲士。
“咚咚咚……”战鼓更为剧烈地响起,汉军又一个万人方阵进入战场,逐渐向前压进。
波才一挥手,同样是增兵万人,领头的渠帅是何仪。何仪也是汝南郡人,家中曾经十分富裕,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张角看中,以道经传之,收为弟子。何仪与何曼是同族兄弟,不过何仪与何曼不同,虽然精擅武艺却不以武艺为尊,更喜读书,在黄巾一众渠帅中颇有些特立独行。
何仪带人加入到战斗中,也无法阻止黄巾军的后退。
皇甫坚寿对皇甫嵩道:“父亲,蛾贼势溃,可以大军压上了。”
皇甫嵩道:“前次长社一战,蛾贼中有数千披甲士被击斩,今次还没有见到。”
皇甫坚寿道:“波才起于汝南,攻破数座府库,确实劫取了不少甲胄兵刃,武装了不少顽固不化之徒。但数次交战,其披甲士损耗亦不少……今次蛾贼士气低落,前阵溃败,父亲以大兵掩之,岂能不胜!”
皇甫嵩沉吟半晌,目视阎忠,见其缓缓点头,遂下定决心,传令击鼓,三军齐进。命曹操的三河骑士和由张超、傅燮率领的骑兵,从两翼夹击贼军。
波才见汉军动了,长吁一口气。他现在只有一个惨胜的机会,就是分两万人左右缠住汉军骑兵,然后用两万披甲士不计伤亡地快速突击汉军中军,若能砍倒那杆玄色大纛,或许还有一丝胜算。
汉军骑军一进入战场就展示出了巨大的杀伤力。汉军骑士们游弋在黄巾军的两翼,用弓箭抛射打击黄巾军,并没有直接冲杀进敌阵。黄巾军们既要面对正前方的汉军步卒,又要提防两侧的骑军弓箭,实在是防不胜防。三河骑士也许算不上大汉最精锐的骑兵,但是在黄巾军面前依然占据极大的优势。
汉军全军压上,黄巾军受到的压力暴涨,崩溃在即。就像是海边沙滩上孩子们堆起的城堡,海浪一遍遍冲击过来,终究有溃塌的一天。
麴义扶刀而立,身边都是麴氏族人。大汉军将都有自己的亲卫部曲,多以族人、乡人为主,麴义也不例外。
“蛾贼狡猾,恐怕未出全力。”麴义对部曲道,“能打败朱中郎的人,定非等闲之辈,不过也无需太过顾忌。传令,后退半步者,斩!”
麴义没想到皇甫嵩会这么看重自己,竟然授予他一万甲士的指挥权,皇甫嵩自己手中恐怕也就剩五千余人了。这正是麴义梦寐以求的机会,立功得名的机会。
沉重的黄巾鼓突然一变,陡然高亢激昂起来。重压之下的黄巾大阵也同时由中一分为二,如潮水一般向两侧涌去,以血肉之躯冲向汉军的骑军,露出中央黑压压一组披甲士方阵来。彭脱擎刀站在阵前,双目赤红殷血,怒气腾腾地看着眼前的汉军。
“嘶……”麴义吸进一口冷气,“果不其然,蛾贼还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