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有些后悔解除了士人党锢。虽然解除党锢使士人之心稍稍倾向过来,也助其迅速掌控住局势,应对黄巾乱局。但党锢既解,自然要为死去的人翻案、平反,这岂不是在生生地打他这个大汉天子的脸,证明他以前办错了,禁锢士人是错,任用宦者亲信也是错。更让刘宏烦心的是,竟然还有人疯言,黄巾蛾贼正是因士人禁锢、宦者当权而起。笑话!要是这么说,士人岂不是也参与太平道了?宦者身残之人能做得了什么大事?这话里还不是说,都是他刘宏自己逼得臣民造反……这些士人总是爱胡言乱语,早知道就应该一直禁着他们。当然也有让刘宏省心的人,比如新任大将军何进。
黄巾一起,受益最大的人非何进莫属,因破马元义一党之功,进封慎侯,从河南尹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何进字遂高,南阳宛人,祖上曾为屠户。这个屠户可不是说他就是杀猪的,而是说何家是因屠猪宰羊起家而已。何进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拿起过杀猪刀。虽是如此,何进依然备受士人权贵鄙夷,即便他成为比两千石太守地位都高的河南尹、受帝师杨赐举荐,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
何进幼时丧母,其父何真再娶,生有一子二女。何真去世后,正是何进担起养家的担子。在这一点上,倒与张胤有些相似。何进凭其才智、学识、手段和毅力,一步步获得帝师杨赐、太尉刘宽等人的赏识,从一介寒门终至高位。而这些变化的起因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被选入宫中,成为贵人,并受宠于刘宏,也就是当今何皇后。凭着何皇后的关系,何进先被拜为郎中,迁虎贲中郎将,任颍川太守,后又被拜为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
张胤钦佩何进为振兴家族所做出的努力和拼搏,但是却不屑于其说妹入宫、因宠得权的手段。若说这何进也是个有些德才的人物,否则他也入不了杨赐的法眼。杨赐的人品那可不是盖的,当年跟蔡邕在金商门应对时,除了蔡邕和他上谏除阉,其他人都不敢写丁点儿宦官的坏话。结果蔡邕因直言、加上得罪刘颌等人而被流放朔方,杨赐因帝师身份,得以免咎。窥一斑而知全豹,足见杨赐品格之高。在时人眼中,杨赐是个人品与声望近乎完美的人。
能得杨赐看重给予了何进巨大的帮助,至少让他在组建大将军府选掾史的时候能多些转圜余地。杨赐甚至将弟子门生如王朗、孔融、陈琳等都推荐到何进府中,可谓不遗余力。而何进是何皇后之兄,又与当今天子刘宏算得上是同学,因此他自己征辟的掾属也多有名士,如“八及”之一的刘表、蔡邕好友王匡、兖州名士边让,名门望族之后山阳高平人王谦、泰山平阳人鲍信等,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赫然是——袁绍。
何进极有容忍之力,他明知四世三公的袁家子弟、天下楷模袁本初即使应自己的征辟也并不一定会看得起自己,但是他还是听从了亲信、同乡人张津的建议,将袁绍请到府中。袁绍一向与人说“禁锢不解,绝不出仕”的誓言,何进也没想到,袁绍一出仕就会到自己的大将军府作掾属。以何进之智,他也猜得出袁绍想利用自己的心思,可是他不怕,只要袁绍在自己府中,那么他所获得的就是无穷的人脉和朝野支持,以及与士族亲近的机会,利远大于弊。
张胤想,从何进的种种作为和决断看来,这是一个有德才、有能力、有手段、有抱负,却在后世被无端抹黑的可怜人物。何进与他八杆子都打不着,他关注何进更多是因为袁绍。袁绍可不是一个人进入大将军府的,而是带着许攸、逢纪、何顒、伍孚等一干嫡系。何进一下子从无人可用到满堂贤才,恐怕背地里都会笑出泪来。
袁绍打着什么心思,张胤比何进更清楚,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借何进之力除掉宦官。张胤与阉宦也有切身之仇,在这件事上他也是支持的,只是他太清楚,未来的几年,大汉的权力中心洛阳水有多深,他不愿意蹚这个水而已。
张胤将兵南下的同时,袁绍也在自己府中谋划。
袁绍居中踞坐,何顒、许攸、逢纪、伍孚、曹操等人围在一旁。
“何进虽居高位,却不愿与阉人为敌,还需想办法推一推他。”士人对寒门子弟的高傲是沁入到骨子里的,许攸直呼大将军何进之名,可见其对何进的蔑视。
何顒道:“何遂高奋力半生,才有此时地位。如今他有权无人,总要给他一些时间。”
袁绍笑了笑道:“给他!他缺人手使用,我们给他;他缺钱财,我们给他;他缺朝臣支持,我们给他。他缺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
逢纪道:“恐怕他没那个想法。”
“那就让他有!”袁绍起身踱步道,“朝廷只有一个,外戚与阉党又怎能同存?素问何大兄与张子云相熟,这事还得大兄费心。”子云是张津的表字,他与何顒同乡,交情很好。
何顒道:“本初放心,我自有办法。”袁绍的意思在座的人都清楚,这是让何顒通过张津去给何进耳边吹风。同样的话说得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何进心里终究会起疙瘩。何况权力之争最为残酷,这个时间肯定也不需太久。
“也得给我们的大将军一些信心。”袁绍对曹操道,“皇甫中郎在颍川受阻。孟德知兵,可愿去助皇甫中郎一臂之力?”
曹操眼光一亮,轻轻点头。这才是他曹孟德的志向,他赋闲养名已久,当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袁绍道:“我去找大将军,请他表举孟德为骑都尉,往三河募集骑士。若能平定黄巾,他大将军的功劳小不了,让陛下欢喜欢喜,总该能帮他长些雄心吧!”
众人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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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郡,长社。
城头上,皇甫嵩眉头紧锁。黄巾贼的人数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看那营寨绵延、旗帜招展的规模,眼前的贼人至少有十余万众。而且按皇甫嵩的估计,黄巾贼中的披甲士也不在少数,否则不可能一战击败朱儁。皇甫嵩算了算,自己和朱儁的残兵加起来也就三万多人,要想一举战胜眼前的黄巾贼,肯定不能硬攻,只能靠智取。可是他和朱儁被困于长社县城之中,施计却敌也非易事。向朝廷请援的信使也早已派出,可惜一连十余日毫无动静。
黄巾军势大,加之又刚刚击败朱儁,锐气极利。皇甫嵩又接连数日按兵不动,他不着急,正要借此磨一磨黄巾贼的锐气,等待援军。蛾贼没有攻城器械,想攻下长社县城也难。
城中军卒却没有皇甫嵩的眼光和谋略,渐渐开始显现出恐惧害怕,多有暗中议论者,军心浮动。皇甫嵩见乃召诸将校,与朱儁携手训道:“兵有奇变,不在众寡。今天气日暖,蛾贼依草结营,易为风火。趁夜纵火烧之,必大惊乱。吾出兵击之,四面俱合,田单之功可成也。”田单是战国时齐国人,曾坚守即墨城,以火牛阵击破燕军,斩燕将骑劫,收复七十余城。皇甫嵩打算效仿田单,以火攻烧黄巾贼。
临时指挥部,长社县署衙中,在座的汉将皇甫坚寿、麴义、傅燮、张超、孙坚等大喜,皆摩拳擦掌,意欲杀敌立功。这些人,实在是被憋得有些狠了。
皇甫坚寿是皇甫嵩之子,现任参军事一职。顾名思义其职责是参谋军事,必要时也会领兵作战。皇甫坚寿身侧另有一人,四旬略长的年纪,长须俊雅,双目炯炯有神,乃是凉州名士、汉阳人阎忠。阎忠可不是个小人物,其通经据典,学识渊博,善于察人,在凉州没有几个人能盖过他的名声。
麴义,字公理是凉州西平人,先祖是平原鞠氏。前汉哀帝时,尚书令鞠谭受到东平王刘云“瓠山立石”谋反事件的牵连被削职为民,因为惧怕遭到进一步迫害而举家迁入西平避难,后改鞠为麴,始有麴姓。麴义精壮英武,久居西平,谙习羌人骑战之法,甚得皇甫嵩看重。现为辅军司马,在军中独领一部。
傅燮,是北地灵州人,乃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传奇名将傅介子之后。本字幼起,后自改表字南容,取意孔子学生七十二贤之一南宫子容“一日三复”的典故。其人身长八尺,容貌魁梧,年少时曾入洛阳求学,师从太尉刘宽。傅燮知兵事,有谋略,刚正不阿。出征前,傅燮上书给天子刘宏,直言刘宏身边宠信的宦官就是祸乱之源。为此得罪了赵忠,幸好正是朝廷用人之时,又有皇甫嵩力保,才平安无事,得以随军出征。现为护军司马。
张超,字子并,河间鄚县人,亦是大族之后,与张胤一样都是留侯张良后裔。张超文武双全,极善草书,妙绝天下。现为朱儁麾下别部司马。
孙坚,字文台。其破杀反贼许生之后在郡中广有威名,经臧旻举荐,被任为盐渎县丞,数年后,又相继改任盱眙县丞和下邳县丞。孙坚所到之处,侦缉除贼,很受百姓爱戴。朱儁是会稽上虞人,与吴郡相邻,与孙坚算是半个老乡,他看中了孙坚的勇武,因此黄巾一起就表奏其为佐军司马。
是夜三更,大风忽起,吹得院中的大旗猎猎作响。皇甫嵩见时机已到,即刻传令汉军负薪束苣,四门齐出,鼓噪纵火烧黄巾军营,城头之上亦举燎应之。麴义、傅燮、张超、孙坚各领敢死锐士千人,于混乱中突击黄巾大营。
黄巾军本来就没有多少是受过训练的士卒,多是农人百姓,又在大胜之后围困长社已久,人人心中懈怠。汉军偷偷出城,潜行到黄巾大营近前,鼓噪举火之时才被发觉。风助火势,眨眼间绵延十余里的黄巾军大营便处处起火,连成一片。
波才与副将彭脱也都已睡下,本想着云梯已建成大半,明日一早就全力攻城,一举攻破长社城,捕皇甫嵩和朱儁二匹夫斩之,然后乘胜西进,威逼洛阳,立下不世功业。谁承想,汉军竟然在这个当口攻出城来放火。
彭脱黑脸虬须,赤着膀子跳出大帐,破口大骂:“皇甫匹夫,若让我破了你的城,定将你碎尸万段!老子要将你的头当尿壶!”这彭脱性子暴烈,勇武非常,是波才麾下第一勇将,两人互以兄弟相称。
波才披挂甲胄,提刀望向长社城的方向,只见汉军士卒举火而来,杀声大噪,一时也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他本是孤儿,幼时凄苦,机缘巧合得张角收留,细心培养,后来又被送入军中历练,算得上是太平道中少有的将才。波才也不负张角之望,首战即击败大汉名将朱儁,可谓一战成名。波才觉得这个皇甫嵩要比朱儁厉害多了,一直坚城不出,直到自己的人气势泄尽才发起攻击,果真是好手段。
暗夜之中,黄巾军大乱,麴义、傅燮、孙坚、张超等将四处出击,不为杀人,只为烧营破寨。黄巾军军心大乱,士卒已成无头苍蝇,只知慌张逃窜,将找不到兵,兵也找不到将,十四万对汉军三万的兵力优势,也在慌乱之中被一点点消耗掉。
波才长叹一声:“太仓促了,否则……唉!皇甫匹夫,你赢了!”混乱之中,他无法组织反击,只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以狂热的道众为核心的两万披甲士收拢在一起。
为今之计,只有暂时撤退,以保存实力。波才选择了撤往阳翟。至于理由,一是,阳翟是颍川郡治,府库充盈,可以迅速弥补黄巾军在此地的兵甲和粮草损失;二是,阳翟的位置更有利,进可威胁洛阳,退可与南阳黄巾张曼成部汇合。
至于如何撤退,也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命两万披甲士向汉军发起冲锋,无论如何都能将汉军拖住,剩下的十余万士卒肯定有不少人能逃出去。另一个选择则是,趁天色未明,以这两万披甲士为主,轻装撤走。波才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后者。原因是,这两万披甲士才是黄巾军最主要的战力,只要这些人在,到什么时候他都有与汉军一战的能力。
波才不愧将才之名,心也足够硬,他当机立断,派出亲信传令黄巾诸小帅,分头组织反击。暗地里却悄悄命两万披甲士抱成团,撤往阳翟。黄巾军是父子兄弟连兵,母女妻子随军,此时,波才顾不上那些老弱妇孺了,带上他们只能是拖累,只有弃掉。一时间,妻哭子啼,悲声遍野。
正当波才组织撤退的时候,战鼓隆隆作响。一彪人马从黄巾军大营之后杀至,正是朝廷派来的援军,骑都尉曹操率领的五千三河骑士。曹操的兵士气正旺,借着渐渐清晰的天色,逮着黄巾军一阵猛冲猛杀,直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波才不得不分出一队披甲精锐抵住曹操。皇甫嵩在城头瞧见黄巾贼已溃不成军,援军又至,遂大开四门,倾全军出击,只留皇甫坚寿率部守城。
漫山遍野都是四处逃亡的黄巾士卒。皇甫嵩和朱儁分兵掩杀,追击三十余里才收兵。这一战,汉军斩杀黄巾贼三万余人,俘虏万余被皇甫嵩下令屠于长社城下。
随后,曹操引麾下诸将来见皇甫嵩和朱儁。
曹操官拜骑都尉,与皇甫嵩和朱儁的左右中郎将都是比两千石官,但是皇甫嵩和朱儁皆持节,主平叛作战,这两人才是汉军主将。
“见过皇甫中郎、朱中郎!”曹操才三十岁,与皇甫嵩和朱儁相比太年轻了,因此执礼甚恭。
“呵呵,曹孟德,仆见过你。此战多赖你出力啊!”皇甫嵩不称呼曹操的官称,反而更显亲切,曹操自然也不会介意。朱儁在一旁也点头微笑。
“皆赖二位中郎指挥有方。”曹操的话有恭维之嫌,不过在场的皇甫坚寿、麴义、张超、孙坚等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倒也不会另眼看他。
皇甫嵩、朱儁和曹操简单交流后决定,合兵一处,趁波才溃败、士气低落之机,继续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