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胤看着案头上的圣旨怔怔出神。他身后典韦双手扶膝踞坐,闭目养神。樊秀则一反平时慵懒的仪态,工整坐于案前,一双眸子中神光熠熠。齐周、李乾沉默不语,华歆和祭雍则是一脸愁容。
谁也没想到,张胤才撤回幽州不久,朝廷天使就送来这样一道圣旨——封大司马刘虞为幽州牧,调骠骑将军张胤为冀州牧。
前些时日,董卓从长安派出遣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赴南阳,执金吾胡母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瑰、前太尉崔烈出使河内、南阳和河东,妄图招降关东群雄。
这六人招降团是董卓深思熟虑的结果,其中四人位列九卿,一人做过三公。
大鸿胪韩融,字元长,颍川舞阳人,党人出身,天下名士,与同郡荀爽、陈纪齐名,同时也是冀州牧韩馥的族叔。
少府阴修,南阳新野人,曾任颍川太守。其在颍川,以善于识人,喜于提拔青年闻名天下,曾举荐五官掾张仲为方正,察功曹钟繇、主簿荀彧、主记掾张礼、贼曹掾杜佑、孝廉荀攸、计吏郭图等为吏,可以说颍川俊杰皆是其门生故吏。
执金吾胡母班,字季友,兖州泰山人,八厨之一。他与济北相鲍信、河内太守王匡是同乡,更娶王匡之妹为妻。袁绍居洛阳之时,胡母班与张邈、边让等都是他的座上客。
将作大监吴修是南阳宛县人,越骑校尉王瑰是颍川颍阳人,两人不仅都是当今名士,其先祖也都赫赫有名,前者是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广平侯吴汉的后裔,后者是淮陵侯王霸的后裔。
前太尉崔烈,字威考,冀州安平人,他正是西河太守崔钧的父亲。虽然崔烈因买官之事得了个“铜臭”的蔑称,但他毕竟曾位列三公,诛阉之乱时还曾迎王保驾,威望还是有的,最重要的是他与张胤、张晟也是亲戚。
这六人官职显赫,且声望极隆,除了崔烈其余全都在名节上没有任何瑕疵,是世人推崇的名士、节士,又或多或少与袁绍、袁术、张胤、张邈、王匡、韩馥等人有些特殊关系,他们前往安集关东群雄,董卓认为多少还是有些把握的,不过他的目的也并不完全在此,而在不可告人之处。
然而,六人一到目的地就被王匡、袁术和张晟分别收押入狱。
王匡追随袁绍和张胤屡与董卓恶战,袁绍和张胤不降,他又如何能降?他将吴修、王瑰直接斩杀于市,以表明自己的讨董之心,然而面对自己的妹夫胡母班却下不了手。胡母班从狱中传给王匡一封信,略曰:“足下拘仆于狱,欲以衅鼓,此何悖暴无道之甚者也?仆与董卓何亲戚?义岂同恶?足下张虎狼之口,吐长蛇之毒,恚卓迁怒,何其酷哉!死者人之所难,然耻为狂夫所害。”王匡惭愧不已,想将胡母班放回长安。可惜袁绍却不会心疼一个不相关的人,他已经破家殉国,又怎会向董卓低头?袁绍派郭图入河内府寺逼王匡动手。王匡无法可施,抱着胡母班的两子痛哭流涕,咬牙下令将胡母班处死。
胡母班之死顿时激怒了济北相鲍信和陈留太守张邈,两人认为袁绍和王匡不念旧情,其心太过狠毒,自此生出嫌隙。
而袁术在南阳更是毫不手软,杀阴修于大狱,独韩融位列颍川四长的名声太响,他担心杀之自己在荆州也待不住,才没下毒手。不过他还是小看了阴修在荆州的影响力,他杀掉阴修,实际上是断绝了在颍川获得支持的可能。此后,颍川俊杰对其可说是厌恶至极,终其一生麾下也几乎没有颍川系的人才。
张晟明着是将崔烈收押,其实是扣留软禁了。崔钧是他麾下太守,张家和崔家又是姻亲关系,他可没想着杀掉崔烈。反正崔烈家人都在安平,他扣了崔烈,董卓也奈何他不得。
董卓遣人招降关东群雄与今天的旨意明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座的几个人都是人中龙凤,又岂能看不出来?阴修、胡母班、吴修、王瑰四人的死,直接让讨董群雄的联盟内部产生了裂痕,为讨董而杀四名士,也让天下士人的心头多了一丝疑虑。到底为什么而讨董?为国家,为百姓,还是为个人的利益?
而这一次涉及张胤、韩馥、袁绍的圣旨也肯定没表面上那么简单。这是要把张胤放到火上去烤,要说不是董卓的主意,恐怕只有鬼才相信。
联想到前事,祭雍突然开口道:“此必是董卓的计谋,其心何其歹毒?”
齐周颔首道:“董卓打得是一石数鸟之计,目的是使骠骑将军与韩馥为敌,分化骠骑将军与袁车骑,再使刘伯安鸠占鹊巢,消解骠骑将军在幽州的影响。嘿嘿,真真的好计策!”
华歆道:“未必是董卓亲自谋之,这等阴狠手段不是董卓能想出来的,倒像是那个李儒的路数。”
齐周道:“也对,不过据说董卓在守平津时,突然提拔了个平津都尉叫贾诩,我手下人探报说此人颇受董卓信任,常使之陪伴左右,咨以政事。也没准是这个家伙为董卓出谋划策……”
“贾诩?”张胤看着齐周问道,“是不是那贾文和?”
齐周道:“好像那家伙的表字就是文和。”
“哦!”张胤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认定是那“毒士”贾诩给他出了这道难题。历史记载贾诩能够辨识人心,洞察世事,算无遗策,经达权变,也许只有他才能设下此计。没想到这个时空贾诩还是投到了董卓门下。
张胤调整了下坐姿,缓缓说道:“这旨意都接下了,想必明日一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冀州那边也会很快知道。都议议吧!该如何应对?”
华歆道:“此是驱虎吞狼、使二虎争食之计。骠骑将军不入冀州则为抗旨,失大义,不可取也!但若往冀州,则幽州易主,将军十几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亦非良策。且袁车骑为渤海太守,他又岂是甘于人下者?韩文节虽愚,但其身边良将谋者却不少,想必也能看出这其中的阴险。只是不知道韩文节有没有胆子拒不回京?”
齐周道:“此言虽有理,却没能治疗根本。吾以为当迎刘使君入幽,所谓‘上命差遣,身不由己’,但既入幽州,又岂能事事由他?”
言外之意是要架空刘虞,这话其实十分大逆不道,不管背后是否有董卓授意,但表面上刘虞代表的是朝廷,这种做法无异于与朝廷对抗。祭雍、华歆、李乾等人面面相觑,不置一词。
齐周接着说道:“至于朝廷让郎君前往冀州更是大喜事,正好可借机降服冀州人心,收之于麾下。”
华歆道:“如此将与袁车骑公开决裂。袁氏破家殉国,袁车骑又是讨董盟主,与其闹得太僵,似乎不妥。”
齐周道:“何来不妥?袁本初欲谋冀州,路人皆知。韩文节亦是讨董群雄之一,他袁本初可谋其基业,独郎君不可乎?”
华歆长叹一声,词穷不语。袁绍这种心思瞒得百姓,却瞒不了有识之士,于理上总归是亏缺。
祭雍捻须道:“子密之言,亦未为不可。”他祭家已经完全绑在了张胤这辆战车之上,他当然不希望幽州改天换地。刘虞曾经当过幽州刺史,他的治政做法偏柔和,未必能保住祭家的既得利益,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刘虞接手幽州最大的可能是打击祭家,选相对弱小又听话的家族进行扶植。因此,与华歆这个外来人不同,祭雍明确支持齐周的提议。
一直不曾说话的李乾突然道:“我为将军府司马,涉及这州事本不该发言,然而骠骑将军叫我来,想必是想听我的意见,我姑且言之。将军常言,‘政事第一,军事次之’,‘先政事后军事’,我认为这两者虽有先后却相辅相成,不可分割。此道旨意正是因讨董之事而来,天子受制于董贼,很多事情恐怕更是身不由己,这旨意多半也不是陛下之意。将军在幽州于国有功,于民有惠,于兵有恩,于敌有威,何以迁调?其董贼阴谋也!战场上董贼败了,就弄出这下三滥的手段。然而兵不厌诈,这计策虽毒,我等亦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大义迎之。刘伯安入幽州若有心为民,则当与将军同心。若此,则为大善,将军正可以治幽州之法而治冀州,而不必担心幽州百姓处于水火。将军讨董,为的是天下百姓,治州亦是为天下百姓,反此者皆国贼也!袁车骑亦不能出此列也!”
李乾所言大义凛然,令在座众人勃然激动,无不点头附和。
“以大义迎之?”张胤反复琢磨其中之意,起身在厅中慢慢踱起了步。
“呵呵……”却听樊秀轻笑几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天下人又非都是圣人……”
樊秀是张胤的秘书从事,却向来不与诸人同行,常常是独来独往,别人发表议论她也经常冷言热语地反驳,众人对其多有非议,她也全然不管不顾。在她眼里,只有张胤一人。
华歆微怒道:“樊从事认为李司马所言错乎?”
樊秀摇头道:“不是错,而是异想天开。”
“你!”华歆更怒,叱道,“那樊从事以为该当如何应对?”
樊秀不再搭理华歆,转而对张胤道:“就算刘虞已经动身,到蓟城也还需月余时日。我有上中下三策,可供郎君选择。”
“上策,迎刘虞入幽州,不交印绶,将其圈禁府中,阴下行事。久之则于郎君名声有碍。中策,迎刘虞入幽州,交付印绶,然郎君则以骠骑将军职自领兵权,刘虞的大司马头衔是董卓搞出来糊弄人的,他手中无兵无将,自然成不了事。只是刘虞既有名义,郎君行事时,难保他不会背后掣肘。下策,使死士假扮山贼刺杀刘虞于途中,再令死士自杀。若刘虞死,此计自破,郎君却仍可以圣旨为由入主冀州。不过行此下策,治标不治本,朝廷也可以再派一人前来替代刘虞。”
樊秀说完一直盯着张胤,等待答复。于她而言,董卓使用此计只成了一半,也许有可能会迫使张胤与袁绍决裂,甚至发生冲突,也就是成为所谓的二虎争食之势,但也同时给了张胤一个很好的插手冀州事务的借口。若张胤为枭雄就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张胤停下脚步,对祭雍、华歆、李乾等人道:“诸君以为当取何策?”
祭雍和华歆相视无言,这上中下三策皆有利弊,任选其一,皆有对抗朝廷之意。两人心中迷茫,到底是朝廷是朝廷,还是朝廷即董卓?若是后者,倒还好选择,若是前者,可没那么容易做出决断。
相比而言,在这件事上,祭雍的私心更重一些,他不得不为家族考虑,因此斟酌之后说道:“上策实非上策,中下二策或可选之。”
张胤目视华歆,后者说道:“吾以为李司马所言才为上策。”
张胤点点头,坐于案前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伯阳(李乾)所言‘大义’二字颇得我心,然不知刘伯安的心思如何,终究不敢轻易以幽州付之。樊从事所献三策,上下二策不是忠臣所为,吾不选也!刘虞乃宗室重臣,于幽州百姓甚有威惠,害之我等亦背不起那骂名。我选中策,若刘伯安能与我等同心,则再尽付幽州。当此乱时,我等需小心谨慎行事,终不能使我等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张胤确实言出肺腑,他太清楚刘虞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和威望,历史上公孙瓒强杀刘虞,被天下人唾骂,后来与袁绍征战时也没有多少幽州百姓支持,落得困守易京,自焚身死的下场。对于刘虞,不能用强,当以大义怀柔,拢其心,方为上策。樊秀的上策虽好,杀了刘虞一了百了,张胤自信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然而那必将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背负骂名,那是枭雄所为,非他能选。
樊秀早已经料到张胤会选择中策,因此毫不意外。而华歆也暗暗长出一口气,他很担心张胤会选择其他的计策,那样他就将面临自己内心的拷问,到底要不要继续辅佐张胤。华歆是传统的士人,在他心中是认可朝廷的,朝廷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认为董卓才是祸乱朝廷之源,因此他支持讨董,不愿张胤走向朝廷的对立面。当然在历史上,他最终还是成为了他最不愿意成为的那类人,但那也是时势所逼,是后话了。
祭雍与李乾也无异议,张胤的这个选择是大家都能够接受的。
如何对待刘虞的原则定下了,下面就是该解决如何在冀州行事了。
樊秀提议带兵直入冀州,威压不服。韩馥暗弱,张胤手中又有正经八百的朝廷旨意和印绶,冀州人必将有很大一部分选择站在张胤这边,袁绍手中兵力不足,若心有不服,则遣兵击之。此法快速有效,且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为明年再行讨董之事赢取时间。最重要的是,此法正好切合她为张胤所献的先取幽并冀青四州,再击破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战略方针。
李乾和祭雍不约而同地都支持樊秀的提议。樊秀所献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战略,张胤并没有对任何人说,因此两人的支持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单纯地认为谋取冀州符合当前幽州集团的利益,至于是否要与袁绍公开决裂,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华歆则建议尽量与袁绍和平相处,毕竟袁绍在天下人的眼中是破家殉国的完美形象,又是士人魁首,实在不宜在这个时候与其决裂,但他也支持带兵入冀州。
这会儿,张胤的脑中满都是当年在洛阳与袁绍相交时的情景,有些欢乐,有些温暖,有些感激。他想了想,决定带紫驳营和荡寇营入冀州,再让张飞率本部屯于涿郡范阳。至于与袁绍的关系,他真的还不能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