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俭回乡,张胤没有理由阻拦,但是他担心路途不靖,特派尾敦、敖山率三百亲卫随行护卫,并嘱咐早些回来。
弘儒堂早已在建设之中,在蓟城的北部,依山面水,由于规模太大,至少还需要数月时日才能建完。王烈也只有先到刺史府中办公。弘儒堂更像后世的省立大学,在张胤的设想中,它要成为天下的学术中心,担负的责任很大,靠王烈和张俭两个人肯定无法支撑下来。王烈精通百务,当然深知这一点,因此建议张胤博求儒士,诚邀大德高贤来幽州宣教,并且与张俭广撒书信,利用个人关系请动数位名士。
王烈邀得三人来幽,一是陈留外黄人濮阳闿,曾为太学博士,博通经籍,现年事已高,在乡中讲授《韩诗》、《礼记》、《左氏春秋》等;一是陈国长平人颍容,字子严,太尉杨赐的学生,性淡泊,博学多通,善治《左氏春秋》;一是乐安博昌人任旐,字子旟,以至行称,乡人尊其为“天下贤人”。
张俭亦邀好友岑晊、张牧至幽州。岑晊字公孝,南阳棘阳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舞阳侯岑彭后裔,亦是“八及”之一。岑晊有高才,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志,郭林宗、朱公叔等皆与其为友,天下楷模李元礼称其有干国器。另一人张牧,与岑晊同乡,名著州郡,明律法,断识公允。
张胤也先后将舅父崔琦和赋闲在家的马勖请到蓟城。在府中为诸子讲师的徐琮,学识通博,淡泊名利,也称得是大儒。
又有濮阳闿推荐同乡苏林来到幽州。苏林字孝友,端正博学,多通古今字指,凡诸书传文闲危疑,皆释之。濮阳闿与他是忘年之交,重其才学人物,特荐与张胤。
以上诸贤,张胤皆拜为弘儒堂教授。
自此以后,幽州德贤云集,名士荟萃,洪生巨儒,朝夕讲诲,訚訚如也;古籍经典,渐渐积聚;虽在北疆,亦得天下士子瞩目。
张胤又连颁政令,给这些士子儒生以优惠政策,经济上扶助、政治上录用,使之成为他治理幽州的社会基础。
外来士子儒生的不断涌入,也被华歆借来用以削弱幽州本地豪族,原本一些按惯例都是本地人出任的职位,也偶尔有被外人抢了去的情况出现。华歆也逐渐成为外州人的代表,与以韩珩、赵该为代表的幽州士儒起了一些冲突。
在是否需要用外州人来压制幽州豪族的问题上,张胤本来是犹豫的。他之前所任用的人中,除了武将,文职大多都是本地人,幽州人治幽州事,这本就无可厚非,但也暴露出一个不能回避的弱点,那就是容易形成宗族坐大,甚至排外的情况。张胤要宣扬儒学,在幽州建立“以儒为体,以法为用”的治政体系,那么开立学官,吸引儒生就是必然。如何平衡其中的关系,是他现在必须考虑的事。想起这个事,张胤就是一个头三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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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在三月底,就已将冀州政事移交给新任刺史王芬,然后马不停蹄赶到洛阳,与董卓率北军精锐与州郡兵西进到美阳,阻击边章、韩遂、北宫伯玉等人的西凉叛军。
美阳在茂陵和平陵以西不足百里,这里可以说是保卫皇陵的最后屏障。叛军势众,汉军人少,供给又不足,根本无力击溃叛军,皇甫嵩和董卓只得下令深壑高垒摆出死守的态势。
出人意料的是,叛军也没有主动出击。对此,皇甫嵩和董卓都是一头雾水,但是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对形势却看得清,这个时候,国库空虚,战亦难胜,叛军远来,在三辅地区并无根基,久之必退。
叛军首领韩遂却另有一番想法。当初张角之乱时,皇甫嵩平定兖州后回朝受封,中常侍张让曾向他索贿五千万钱,皇甫嵩严词拒之。此事虽然隐秘,却不胫而走,在朝臣中广为传扬。当时韩遂正在洛阳,因为进谏不被何进采纳,心情郁闷颓废,偶然听说此事后,反而坚定了他反叛朝廷的信心。不为别的,因为他觉得大汉没救了,皇甫嵩功勋盖世,也不过是阉宦敛财的对象而已。现在朝廷派皇甫嵩来,不过是为了平稳三辅局势,稳定军心、民心,一旦他无法取胜,背后必然会被张让、赵忠等阉人扎刀子,肯定难逃撤官罢职的命运。大汉将臣中,唯皇甫嵩、卢植、张胤等数人值得担心,若皇甫嵩被召回,换个别人来,韩遂自信可战而胜之。
边章也支持韩遂的这个想法,亲自说服北宫伯玉、李文侯,屯兵在雍县与郿县之间,一面与汉军对峙,一面分兵攻击右扶风和安定郡的杂胡,收编为军,以战养战,壮大力量。
一直到六月,除了小规模的遭遇战,凉州叛军与汉军根本未曾发生像样的战斗。朝中开始出现流言蜚语,刘宏也逐渐对皇甫嵩和董卓有些不满。
而在冀州,皇甫嵩前脚刚走,后脚就乱了。黑山贼张燕、于毒、李大目、于羝根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
张燕就是褚燕。张牛角将队伍交给了他,他为了稳定那些张牛角老部下的心,改了姓氏。
所谓黑山,即后世的太行山脉,东南为冀州平原,西北为并州高原,北邻幽州,南抵司隶,其间山谷连绵,地域广大。
张燕因有张牛角的残余人马打底,又有王当、孙轻、刘石、苦唒、罗市等小帅相助,因此势力最大。于羝根、李大目、陶升等皆尊其为总帅,唯于毒仗着势力不弱,虽与之勾通,却心有不服,不相从属。
张胤得到黑山贼纷起的消息比朝廷还要早一些,因为苏氏和赵典家族的事,潜龙在中山、常山的眼线比别的地方要多得多,而且幽州大力收拢流民,很多消息也随之而来。张燕的主要活动区域是中山、常山、赵郡、上党等地,北部毗邻幽州代郡和涿郡。事实上,黑山贼已经屡次进入到幽州地界劫掠。代郡太守王泽、涿郡太守温恕都曾派出郡兵围剿。
历史上记载,黑山贼众至百万,张燕也是个有机心、有手段的人,张胤可不敢掉以轻心,在提醒王泽、温恕加强防卫的同时,调平虏都尉杨棱的破虏营进驻五阮关。五阮关在涞水之畔,是从冀州平原进入黑山的要道之一。屯兵五阮关,就像是在张燕的头顶上悬了一把刀,扼制他北上的妄想。
冀州刺史王芬到任后,迅速进入角色,收纳流民,劝植农桑,原本想大展雄心,没想到黑山贼竟然跳了出来,打乱了他的计划。王芬暴怒不已,直接要求中山相张纯、常山相孙瑾等各郡将、国相起兵镇压。但是,汉军一来打,黑山贼就逃到黑山诸山谷之中躲避。汉军一走,又出来四处劫掠,让张纯、孙瑾等人也很头疼,镇压的效果微乎其微。王芬是“八厨”之一,天下知名,性子高傲,数月内接连数次申斥张纯、孙瑾等人镇压不利。王芬又不是皇甫嵩,他以刺史监察之权凌驾于两千石太守之上,显然有些不合时宜,惹得冀州各郡将、国相之间的关系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
秋七月,三辅又发生蝗灾,庄稼被蝗虫食尽。本来右扶风就被凉州叛军和瘟疫折腾的不轻,这一下,百姓们连吃的都没了,又等不来朝廷的救济,纷纷加入叛军的队伍。刘宏再也按耐不住,大怒。张让趁机劾奏皇甫嵩连战无功,耗费钱粮。刘宏也不使人调查,当即下诏召回皇甫嵩,收回他的左车骑将军印绶,免去槐里侯爵位,改封都乡侯,食邑二千户。
而董卓却对官场之中的猫腻识之甚深,派出亲信去朝中活动,朝廷也的确需要一个人暂时管理正在与叛军对峙的大军,因此他根本没受任何影响。
紧接着,刘宏再开百官朝议,讨论接替皇甫嵩的人选。人选还没议出,花五百万钱买了个九卿之官的司徒崔烈却抛出了“放弃凉州”的言论,嘉德殿静默了片刻后,瞬间沸腾,喧哗如市。
“凉州地荒田疲,羌胡为乱,民不能自养,郡县不能自存。徙入三辅,亦善之善者也!”
“不然!国力不足,转运费巨,从何而出?且三辅民稠,无田无地,如何安之?”
“凉州叛贼祸乱三辅,不击退之,此议难行!”
“敦煌、酒泉、金城,世家大族多居其中,这些人在朝中为官的亦不在少数。他们能舍了家园吗?”
“若弃凉州,我大汉天威何在?陛下颜面何在?”
“不弃之,难道等着耗尽国力吗?”
“……”
刘宏看着百官们争吵不休,脸色阴沉,正要发作,只见一人出列,振臂高呼道:“斩司徒——天下乃安!”声音高亢,洪壮有力,震得大殿中的所有人耳膜生疼。
刘宏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认出来是议郎傅燮。傅燮追随皇甫嵩平定兖州黄巾,功劳卓著,他为人又刚正有气节,刘宏对他很有好感。
不过,傅燮喊话的内容太吓人了,“斩司徒天下乃安”,自大汉立朝以来,还没有人在百官议事的时候叫嚣着要斩三公的。
崔烈本是冀州名士,但是因为买官接替袁隗一事,得了个“铜臭”之名,名声大跌。但他毕竟是三公之一,被一个小小议郎当着天子和众臣的面嚷嚷着斩掉,他如何能不怒?一时间,被气得胡须抖动,面色赤红,手指着傅燮却说不出话来。
傅燮跪倒,以头触地,道:“陛下,司徒狂语,不足为信。”
刘宏道:“傅卿,起来说话!”
傅燮站起身,也不看崔烈,瞠目咬牙,道:“昔冒顿至逆也,樊哙为上将,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愤激思奋,未失人臣之节,顾计当从与不耳,季布犹曰‘哙可斩也’。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海内为之骚动,陛下卧不安寝。崔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若烈不知之,是极蔽也;知而故言,是不忠也!”②
崔烈听得面色铁青,哑口无言。
光禄大夫、尚书令卢植和京兆尹张则等人则频频点头。
刘宏瞥了崔烈一眼,感概万千,道:“傅卿所言有理。”遂不用放弃凉州之策,也不问傅燮在大殿中叫嚣杀人的罪过。
放弃凉州的提议其实不是崔烈首倡,安帝时,河南缑氏人庞参就曾因为凉州羌寇转盛,兵费日广,且连年不登的理由提出过,并且得到了车骑将军邓骘的支持,但是最终因为“众多不同”,乃止。不过,庞参却没有受到指责。
这一次,崔烈却没有那么好运,颜面扫地,声望一泻千里。
刘宏听从了接替邓盛为太尉的张延的建议,征天下州郡兵,以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假节,执金吾袁滂为副将,督董卓、荡寇将军周慎等,讨凉州叛军。
张温以孙坚骁勇善战,奏请别部司马孙坚为参军事。孙坚得朱儁看重而出头,此次又得张温提拔,别人认为他是时运好,他自己却心里清楚,全靠他不要命地在尸山血海里打拼的结果。张温输财买官,素誉不高,但孙坚却不在乎。他又不是士人,管那些有的没的干吗?只要能参与平叛,就有进身之路,这才是他孙坚目前最需要的。
至八月,朝廷集结了七万大军,开赴美阳前线,准备与董卓合军。大军行至长安时,张温升帐议事,以诏书召见董卓。这是惯例,其实就是一次点名。汉军是由北军和天下州郡兵组合而成,张温这么做,一方面是打算正式和所有的将校见个面,另一方面也是要显一显自己的威仪。
董卓心中不愤,他还盼着能代皇甫嵩为平叛汉军的主将呢,没想到竟然换了个买官的张温来。别看董卓长得五大三粗,又久在羌中,沾染了一些胡人风气,但是其实论家世他也是地道的士人,祖籍颍川,他的字“仲颍”也是由此而来。因此,董卓也看不上张温买官的行为。他拖延了半天才去见张温。
此举对张温来说,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啪啪的打脸,他脸上自然挂不住了,当着众将官的面斥责董卓。董卓被骂的面红耳赤,也兜不住火气了,不仅当面反驳,还出言不逊。
副将袁滂赶紧站出来说和,安抚两人。袁滂是陈郡人,曾任大司农,天下名士。他的辈分太高了,就连蔡邕都得喊他一声舅父,张温、董卓哪敢不给面子?董卓只得讪讪而回本座。
孙坚也在大帐之中,他既然接受张温的邀请,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投附到了张温的门下,不得不为自己和张温考虑。于是,孙坚起身到张温跟前,低声说道:“董卓不认罪,还嚣张狂妄,这是不怕您啊!应当以不按时应召前来之罪,按军法处置,以明正典刑。”
张温瞬间犹豫了,他也想将董卓一刀砍了,可是临阵杀将,太不祥了,而且董卓虽是孤身前来,但是心腹部将牛辅、董越、胡轸、李傕等肯定仍在美阳军中,杀了董卓,也许会激起反叛。
张温犹豫片刻,也低声说道:“董卓在陇、蜀一带素有威名,现在杀了他,西进平叛恐怕就没有依靠了。”
孙坚急道:“明公亲率王兵,威震天下,何赖于卓?观卓所言,心中无公,岂能遵明公之令?轻上无礼,不尊号令,其罪一也;沮丧军心,疑惑将士,其罪二也;受任无功,应召稽留,其罪三也。古之名将,仗钺临众,无不杀伐果断以示威者,是以穰苴斩庄贾,魏绛戮杨干。今明公留情于董卓,必使军威受损!”
张温想了想,仍然下不了决心,对孙坚道:“你暂且回营,免得董卓怀疑你。”
孙坚知计不用,乃诈称得令巡营,出了大帐。董卓也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了,因此也并没有把这个参军事的孙坚放在心上。
若张胤在此,必然会恍然大悟,原来孙坚与董卓的纠葛竟然源于此事,孙坚的心里肯定已经对董卓起了龌龊。
数日后,张温终于率大军赶到美阳。两军对垒,初一交锋,张温就发现情报有误,叛军作战凶猛不说,人数也远远不止数万人,恐怕还要略略超过汉军。要知道,与董卓合兵后,汉军人数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十万余众。但是叛军不仅丝毫不落下风,还给汉军来了一个迎头痛击,情势大为不利。
张温与袁滂等人心急如焚,生怕刘宏怪罪,因为大家都知道刘宏正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来缓解压力。
张温忍不住在心里将董卓骂的狗血淋头,这个董腹便,心忒狠了,军情有变竟然敢掩而不报。可惜他根本没有证据,董卓一句“不清楚”就可以推得一干二净,他只有咽下这口闷气。董腹便这个外号,顾名思义,就是暗指大腹便便的董卓装着一肚子屎。
边章、韩遂、北宫伯玉、李文侯等人率领的叛军,因为有右扶风和安定羌胡的加入,早就滚雪球一样奇迹般地扩大到十余万人的规模了。董卓当然清楚这个变化,他这是一报还一报,张温折了他的面子,他也不会让张温好受。
叛军与汉军的实力几乎相当,首战过后,双方再次对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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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在今河北省易县紫荆关镇。
注②:语出《后汉书·傅燮传》。汉末三国人物中,关羽之忠,傅燮之刚,荀彧之才,赵苞之义,笔者为之心折。这段话最能体现傅燮的刚烈忠直的性子,故而全段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