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赤乌送回来的消息非常及时。檀石槐攻破卢龙塞，劫掠辽西三县以后，不攻右北平和临渝城，而是及时脱身回军玄水城，肯定是担心被堵在关塞以南。如此一来，张胤就不得不正面和鲜卑大军较量一番。
玄水城是张胤主张建立的，背山面水，就在玄水河畔。玄水城早已被槐枞和素和宥连攻破，城内老幼被屠戮殆尽，只余青壮——鲜卑人需要修城墙、挖壕沟的奴隶。
檀石槐大军比汉军早两日到玄水城，背城面水陆续扎下三个大营，以待张胤。丁零王跋延忽勒率一万五千丁零精骑居左，丘力居引乌桓突骑万人居右，檀石槐亲率鲜卑大军两万骑居中坐镇。另外，槐枞和素和宥连的残部两千余人以及数千伤兵隐于玄水城中。
汉军与檀石槐隔河相望，只是兵力要少得多。辽西郡兵、乌桓营和破鲜卑营，以及屯田兵，加起来也只有一万五千人，尚不到鲜卑人的三分之一。虽然兵力不占优，但是士气却丝毫不差。鲜卑人在肥如、和令支等县的暴行，并没有击溃汉军的军心，反而激起无穷的愤怒和斗志。
两军隔河对峙，鲜卑人在西岸，汉军在东岸。汉军是连续数日强行军而来，还没能扎下大营。檀石槐遥望对岸汉军迅速列成大阵，不由赞道：“果然不愧是天下强军，训练有素。”
辽西汉军人数少，又有玄水横亘眼前，自然不愿强行渡河攻击，但是若论起对峙消耗，也不占什么优势。为了提高行军速度，张胤将携带辎重降到了最低，满打满算辽西汉军也只有二十日之粮，后续之粮还需要刘备、刘修、程凛运来。而檀石槐军有随军和劫掠来的数十万石粮草以及无数牛羊打底，底气十足，完全不惧持久战。这个时候，檀石槐考虑的也正是要不要趁汉军立足不稳强行渡河出击？
才回不久的刘丰看出了檀石槐的心思，道：“玄水，深不及丈，宽亦不过二三十丈。汉军人少，远来疲惫，又无营安顿，人人不安。我王可使勇士率众渡河击之不稳。一战可操必胜！”
檀石槐点了点头，又看向燕荔游和壹斗眷。两人相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浓浓战意，异口同声道：“愿为我王先锋！”
“哈哈……”檀石槐大笑，马鞭向燕荔游一指，“聪明勇猛的年轻人，这一次就从你先开始，让汉人领教一下大鲜卑的厉害吧！命跋延忽勒和丘力居各派五千人分从左右一同渡河。”檀石槐也不想再等，他已经等了太久，甚至不想动用自己的后手。
檀石槐之所以要背城面水扎营，主要是出于两点考虑：其一，当然是为了进可攻，退可守，掌握主动。其二则是，他认为张胤来援肯定比他心急。如果张胤急着来攻，眼前的玄水就是汉军攻击路上的最大困难。即便张胤不主动出击，他也有办法迅速渡过玄水攻击汉军。他在回军玄水后，驱使城中汉人和抓捕来的奴隶，预先在玄水中打下了数百根木桩，又选汉人工匠伐木打制长丈余、宽三尺、高两尺的木箱。木箱两侧有钢环，可直接与水中木桩衔接，上搭宽板即成浮桥。这种浮桥甚至不需要太多钢索链接，比通常用舟为基搭建浮桥更迅速。如此一来，只需极短的时间，鲜卑人就能快速搭建起数架浮桥作为出兵通道。幸亏张胤的援军行军速度够快，否则，此时面对的就是已经搭建好的浮桥。
鲜卑人很快就享受到了提前做好准备的好处。两千多汉人工匠和青壮奴隶衣衫褴褛，抬着木箱被驱赶着冲向刺骨的玄水河中。冬月河水初冻，冰面薄不过一指，抬脚轻踏上去就碎了。河水浸漫过来，匠人和奴隶们瞬间被通体冻透，筋骨关节都似乎冻僵了。但是他们不敢停下，停下就是死，身后虎视眈眈的鲜卑人的刀弩正对着他们。
河道两岸沙土松软，不适合骑兵冲击。张胤将郡兵和破鲜卑营的四千五百步卒都顶到了最前面。前排持大盾掩护，后排遍布弓弩手。为了加强弓弩的集团攒射，张胤命单经麾下的两千骑兵下马步战，手持骑弓也加入到弓弩手方阵中。此段玄水河宽处也仅二十余丈，无论骑弓还是步弓都可以轻松射到对岸去。
单经看着无数汉人被迫涉水为鲜卑人搭建浮桥，瞠目咬牙道：“卑鄙……”高举的手就是无法落下——这些人与他们血脉同源，让他如何下得去手。破鲜卑营步卒主将是徐荣，脸色肃容，只是那赤红的双目出卖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燕荔游见汉军果然犹豫不决，忙不迭催促加快速度。浮桥搭建得很快，眼瞅着已过了中线。汉军士卒迷茫不已，单经、徐荣皆看向负责河岸阻击的主将赵芳。赵芳又回头看了看骑兵阵中张胤的大纛。大纛高耸直立，迎风猎动。赵芳狠下心来，下令击鼓。
鼓声一响，单经和徐荣双双暴吼下令：“射击！”
万箭齐发！箭矢如冰雹当空急坠而下，目标正是那些正在搭建浮桥的汉人工匠和奴隶。
“啊……”惨叫声连连而起，工匠和奴隶们无遮无掩，完全暴露在箭雨之下。只是一轮打击，工匠和奴隶们就几乎就被射死大半。
燕荔游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可不会心疼汉人之死。河畔，又有鲜卑人驱赶着更多的汉人涌向玄水。
箭雨没有断，不过赵芳忍不住命令汉军将抛射的弧线调高，希望能将箭矢送到监督修桥的鲜卑人的头顶。西岸浅滩上的鲜卑人早有预料，纷纷遮起大盾。汉人工匠和奴隶们在冰冷的河水中瑟瑟发抖、哀号，手中却不敢耽搁，只期望着能尽快修成浮桥，届时也许鲜卑人能大发慈悲放他们回去。可惜世事从来不是人们想的那样如意，对面的汉军为了能击败敌人使更多人活下去，只能放弃这些可怜的同胞。一批又一批的人抬着木箱下水，一个又一个地沉入水底。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无数汉人工匠和奴隶死在箭雨之中，河水被血染得刺人眼目的鲜红。
终于，有一名汉人青年被驱赶过来时大吼着跃起，夺下一支长刀，翻身砍倒一名鲜卑兵，可惜眨眼间又被砍为齑粉。周围的汉人惊愕当场，每个人看着那一滩血肉模糊都像看着自己。
“呀……”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又有人返身冲向鲜卑人。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冲了上去。向前是死，向后也不能活，那何不跟这些毁我家园、杀我妻儿的禽兽拼了！
玄水河西岸顿时大乱。一名汉军屯长嘀咕道：“怎么回事？好像是……有人反了？”
张胤在阵中只觉鼻子发酸，心中隐隐难受得要死，后世的电影中他见过了太多类似的镜头。
北风呼啸，刮得人脸刀割般疼。
半晌之后，河边的汉人工匠和奴隶全部被屠杀。玄水中的汉人们也丢掉木箱，纷纷跳入河中，任凭河水漫过头顶……从汉人工匠和奴隶们转身冲向鲜卑人的那一刻，赵芳就下令停止攒射。
一名汉兵突然吼道：“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歌声悲戚苍凉，却直入心。也不知是要唱给那些工匠和奴隶，还是给他自己，只是不断有人加入，一样用尽气力地嘶吼，渐渐乃至全军合唱。
燕荔游脸色阴沉，杀死这些奴隶虽不费事，却让他在修建浮桥时必须用自己人。菸楼和护骨突眼前的的阵地上跟鲜卑人是一样的，两人心中只有担心，这样的汉人他们能战胜吗？
浮桥已经修好大半。燕荔游不敢再派汉人，不得不派出本部落勇士持盾抬箱去修后半部分浮桥。于延在岸边暴跳如雷，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没办法奈何对岸的汉军。
这一次，汉军再无顾忌，几乎是将箭袋中的所有箭矢都射向了鲜卑人。虽然有盾牌防护，但是燕荔游、菸楼、护骨突三部涉水修桥人员依然伤亡惨重，远远超过之前。在付出了上千人的代价后，燕荔游部终于最先修成数座浮桥。浮桥毕竟狭窄，晃动厉害，骑兵的目标又大，通过速度并不快，因此燕荔游选择让于延率三百本部勇士打先锋，期求能冲上东岸，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后续大队下马步战的西部鲜卑精锐源源不断跟上。
燕荔游居中，如果让他从中间突破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赵芳明白，徐荣也心里清楚，不过两人并不担心，因为燕荔游要面对的是高顺。
高顺年纪很轻，但是资格却老，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再凶烈的场面都经历过。高顺镇定自如，手握刀柄，凝视以于延为核心的突击阵，一瞬都不曾眨眼。忽然，高顺高声叫道：“仰头，齐眉射！”一阵箭雨呼啸着砸向鲜卑人。于延等人为了快速突击，忽略了盾牌的保护，被高顺抓到破绽射倒了不少人。
于延哇哇怪叫，长刀挥舞，疯子一样冲向汉军大阵。
汉军大盾缝隙之中探出无数长矛大戟，身穿皮甲的鲜卑人撞上去十之八九是死。鲜卑人以战死为荣，倒也不惧生死，前仆后继的向前涌。
于延一刀将眼前的两支长矛斩断，复一刀将一名汉兵的大盾击碎，躲在盾后的汉兵口吐鲜血，慢慢委顿在地。于延力大，将长刀舞动起来裹住自己，跃入汉军阵中。他身后那三百精锐亦蜂拥而至。
玄水河畔数里宽的两岸都成了战场，汉胡双方犬牙交错在一起。丁零人和乌桓人也先后筑好浮桥，陆续有兵士过桥。第一轮冲锋，燕荔游、菸楼和护骨突都没占到半分便宜。汉军的大阵布置得极得章法，刀盾兵、长矛兵、弓弩兵层叠错落，配合默契。以于延之勇，面对避无可避的重重矛林和盾墙，都没能打开缺口，反而又被生生挤回到河滩上。
燕荔游勃然大怒，组织千余弓手上前布阵，以箭雨反压制汉军。汉军善于用盾，层层大盾遮护之下，伤亡有限。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可想，燕荔游只得将能战之兵都压上去，只有过河的人数足够多，才有可能在对岸打开突破口建立阵地，然后才可以大规模运骑兵过去。只要在对岸扎住脚，等骑兵上岸就无惧汉军了。
檀石槐在大营前看着河畔的战事，脸色平静如常。汉军虽勇，毕竟是远来奔袭，他相信汉军支撑不了太久。
牛角号声激烈吹响，所有的鲜卑人都明白这种角号声的意思——死战！
燕荔游有些恼怒，大王还是不相信他，否则何必用象征着死战的号角来催促他？
燕荔游一言不发，下马，抽刀，踏步而前。他要亲自参战，就不信不能将汉军压得后退。燕荔游被赞为“最有智慧的年轻人”，在草原上名声响亮，甚至掩盖了他的勇武。可事实是，他燕荔游可不是刘丰之类的汉人文士！燕荔游的亲卫族人紧随其后，各个眼中冒火，杀气腾腾。
燕荔游亲自参战激励了西部鲜卑战士的士气，也带动了丁零人和乌桓人，将汉军缓缓往后压制，慢慢在河滩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赵芳清楚，汉军决不能退，必须死死地钉在阵地上，否则很可能引发大溃败。
“擂鼓！全军死战，后退者斩！”
无需赵芳以军法威胁，汉军上下士气正旺，斗志昂扬，哪会有后退逃跑之人？此时，汉军士卒都已经忘了奔袭六百里的疲劳，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
高顺亲自上阵，他那曲的兵士同样骁勇非常，像磐石一样死死地守在原处。
远处，张胤通过千里眼看到高顺持大戟接连刺死两名鲜卑小帅，暗忖道：“不愧是历史上能带领闻名天下的陷阵营的猛将，果然带兵得法，勇武超群。”
这次破鲜卑营几乎是全军出动，长史赵芳，司马徐荣、程普，军侯高顺、杨棱都在军中，只有军侯赵峻被赵芳留在柳城，率三百甲士守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可能是因为赵峻特殊的身份，被赵芳借花献佛留了下来。相对来说柳城要安全得多，反正也需要有人留守。赵峻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只能遵守军令。
张胤在镜头中看到了丘力居部的乌桓战士，他们的装束与鲜卑人略有不同，真是恨得牙根痒痒。按照渐赤乌刺探来的情报，丘力居背信弃义，一早投靠了鲜卑人，与之狼狈为奸，借领地让鲜卑大军悄然通过，突袭玄水城。玄水城中张胤费尽心血收拢的汉人流民和唐洛部落族人，不是被直接杀死，就是被贬为奴隶死于刚才架桥之时。丘力居四处出击劫掠奴隶，又与辽西互市，所得颇多，竟然仍是投靠了檀石槐，正可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张胤打定主意，定要狠狠教训这个家伙。
鲜卑人顶着巨大的伤亡将汉军又往后压了五十步。檀石槐见燕荔游等终于有了些腾挪的空间，便命令壹斗眷带兵增援。鲜卑、丁零、乌桓三族联军后续兵力不断通过十余架浮桥涌上东岸。汉军人少的劣势突显出来，伤亡增多，徐荣和单经感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到对手的兵力达到足足七八千人的时候，徐荣和单经所部承受的压力到达顶点。汉军大阵像被不断锤击的城墙一样摇摇欲坠，溃散在即！
于延抹掉脸上的血水，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哈哈……汉军败矣！汉军败矣！给我杀！”于延随手扯过一名汉兵的大戟，反手掷了出去，将一名正在指挥作战的汉军队率扎死。汉军一阵大乱。但是没容于延高兴多久，轰隆隆的铁蹄声响起，两支骑军自丁零人和乌桓人的侧翼杀将过来。
“哎呦，不好！”燕荔游大叫，“突击，向前快速突击！”他险些忘了，自己的骑兵还没有运过河来，而汉军的骑兵却就在眼前啊！
韩当和田楷各率千骑，皆是乌桓营精锐，精擅骑射，他们并没有撞入到胡族联军的阵中，而是在外围往来驰骋，施展骑射功夫大开杀戒。赵芳早已预料到自己凭借数千步卒很难抵住鲜卑人的渡河攻击，所以事先向张胤请了两支骑兵作为备援。这个时候，对岸的胡族联军的骑弓已经无法射到汉人大阵之中，投入骑兵正得其时。
韩当双挎箭袋，左右开弓，专找丁零小帅射，箭箭不空，真可谓是百步穿杨。战场另一侧的田楷也没差太多，能当上乌桓营假司马的人，骑射又怎能服不了众？两支汉军骑兵耀武扬威，很涨士气。
菸楼和护骨突瞬间被打懵了，他们两侧的空虚暴露无疑，被韩当和田楷狠狠地捅了一刀。不过两人都久经战阵，反应过来后迅速派人堵上缺口。
战场之上血腥味浓烈得呛人，双方都似乎已经筋疲力尽。
张胤招手让楚鹤过来，吩咐道：“传令，让赵威德用煤油罐吧！”
“诺！”楚鹤转身下去传令。
赵芳得令后长嘘一口气。汉军虽然气势如虹，可是毕竟人少，再胶着下去，这六七千步卒也许都要交代在这里了。赵芳摇动令旗，阵中鼓声一变，汉军借胡人联军大乱之际徐徐而退。燕荔游、菸楼和护骨突先是一愣，俄而大喜，汉军这是要撤了！
“吹号，吹号！汉狗顶不住了！杀！杀！杀！”燕荔游扯着嗓子吼道。
胡人联军立刻又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嘶吼着往前冲去。于延一马当先，左手盾遮身，右手挥舞着不知是从哪里抢来的双刃矛。
突然，汉军阵中飞出无数黑乎乎的陶罐，罐身连着一条短绳，罐口塞着已经点燃的布帛。
西岸阵中，有参加过柳城之战的鲜卑兵声音颤抖，恐惧着叫道：“是那个东西……是那个东西……”
“蓬……蓬……”陶罐在胡人联军阵中炸开，火星四溅。
“啊……”有人整个被点着，惨叫声凄厉无比。
后续更多的煤油罐抛投过来，胡人联军本就因冲锋而簇拥在一起，更难躲开爆炸后四面飞溅的火星，整个玄水河东岸河滩上都连成了一片火海。鲜卑人、丁零人、乌桓人恐惧着返身奔向玄水河，希望能灭掉身上的烈火，却将后背露给了汉人的弓弩。箭雨接踵而至，给惨叫哀嚎的胡人们致命一击，无数胡族战士倒在冰冷的河水之中。
于延半个膀子都烧了起来，可是却感觉不到疼，他从没想过战场上还会有这种东西出现，他身边的三百西部鲜卑最勇猛的战士几乎都倒在火海之中。太惨了，多数人瞬间就被烧成了黑炭。
“噗！”一支羽箭正中于延的左颈，将他射倒在地。有鲜卑兵想拉起他，可惜火焰很快就将他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