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好似是从天而降，广宗城外，大小百余架霹雳弩巍峨矗立起来，如龙盘虎踞。城头上黄巾军士卒没有人认识这些庞然大物，纷纷低声议论，指指点点。有那心思灵活的，隐约感觉到了这些怪东西带来的压力。
当日，击败张梁后庆功，张胤就已决定找卢植提出以霹雳弩破城之计。他的计划是，在围困住张角的同时，让赵芳选一批熟悉霹雳弩制作的工匠，并一营辎兵，随凌操的水营乘舟南下，溯黄河而上，在高唐津登陆。高唐属青州平原国，是黄河下游极重要的一处渡口，与广宗隔着甘陵国。从高唐往广宗转运物资相对容易，辽西工匠和已熟练掌握霹雳弩操作的辎兵，也完全可以穿过甘陵到达广宗，完成秘密制造、组装霹雳弩的任务。然后，骤而攻城，可一举而下。
霹雳弩是辽西的秘密武器，也是攻城利器，在玄水之战、攻灭大小蝎子岛等战役中都曾拿出来使用过。霹雳弩这种发石机器，其实古已有之。当年秦将李信率二十万大军攻楚，在郢陈被楚国名将项燕击溃，正是受制于楚国秘密制造的数百架投石机。只是因大规模制造投石机很困难，渐至不传，光武复汉至今也所用不多。张胤在辽西大兴匠术，设辎兵，有条件快速制造、大规模使用投石机，此次平灭黄巾，自然不会弃之不用。
张胤的提议一开始并没有被卢植采纳，不是他的法子不好，而是卢植认为掘壕筑堑足以困死贼人，根本不需大动周折，折损兵卒性命。不过，天子刘宏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想尽快平定贼乱，重新过他安逸奢华的生活，屡次下诏催促卢植攻城。恰恰在这个时候，出走下曲阳的张宝大肆扩张兵力，率部扰掠中山、常山等郡国，军情奏章如雪片一般送入宫中，刘宏大怒，更下旨斥责卢植。
重压之下，卢植开始重视张胤的霹雳弩破城计划，不久后终于同意实施，一面组织军中工匠制造冲车、云梯，一面并命张胤率本部人马平定甘陵黄巾，打通与高唐之间的通道。
甘陵国虽说是黄巾汹涌之地，但其中的精锐基本上都被张角召至广宗，国中并无大股黄巾势力。张胤亲率八千余骑前往攻之，几乎没有遇大的战事，如摧枯拉朽一般，轻松平定甘陵。韩当阵斩甘陵黄巾渠帅程雄，功为第一。
五月之初，张胤命齐周返回辽西通知赵芳，留李乾率两千人守甘陵，护住要道、渡口，自己率军返回广宗。
张胤回到广宗，在卢植的授意下，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攻城方略，采石伐木，做好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这个时候，传来皇甫嵩破斩波才，追击彭脱的消息，张胤知道历史的车辆仍然向他熟悉的方向走着，心中少了一些后顾之忧。
二十日后，凌操顺利登陆高唐。沿途虽有黄巾余党，但是他们吃饱都成问题，又有哪支队伍能跟辽西水营在黄河之上对决？
张胤出大营迎凌操，没想到跟随凌操同来的，除了辅佐蒲良主管工坊制造和冶炼的牧正以外，竟然还有两个让他极为意外的人——澹台治和陈诚。
自光和五年，澹台治、陈诚、司徒横和澹台恩等人远下南洋，探寻海路，建立海贸网络，至今已有两年有余。这期间一直没有消息送回，张胤甚至以为他费尽心血建立的这支远洋船队已经毁于海难或异族蛮人之手，没想到他们竟然平安无事，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眼前。
“修德，你们终于回来了……”张胤看着同样激动得难以自已的澹台治和陈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们终究没让我失望！”
“使君，我与子信，不辱使命！”澹台治伏身跪倒，陈诚也跪了下来，眼中隐约泛出泪水。
“老师，我回来了……”
张胤一手一个，扶起两人，只觉心情大好，道：“快起来，快跟我说说，你们到了哪里？有何发现？为什么去了两年才回来？”
澹台治道：“禀使君，实在是一言难尽。我等驾大舟一路南下，按使君要求，逐一到访都元、邑卢、湛离、句稚①、皮宗等地，番国蛮地与我大汉大不相同，其山川形胜、风土人情尽皆殊异，其地所产亦多有奇异之物，我等带了些回来献给使君……在黄支国，我等突遇大风暴，险些葬身鱼腹，幸好有天神护佑，巨舶坚固，才幸免于难。当时，我等本想就此而回，但是正巧遇到了大秦贾人秦论②，欲与我幽州贸易。使君曾言，若有余力可往极西一探究竟，吾与子信商议，决定随秦论前往大秦……”
“唔？你们去了罗马……大秦？”张胤大吃一惊，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和帝时，西域都护班超曾遣甘英由陆路出使大秦，可惜未能成功。难道澹台治和陈诚真的到了罗马不成？
澹台治轻轻点头，陈诚则眼露精光，颇有些自豪。他二人带领船队确实经黄支国往西，穿过后世的阿拉伯海到达加陈国③，又沿红海北航到大秦，并且在大秦待了半年之久。
澹台治和陈诚竟然同甘英一样，在地中海中看到了番国商船会集的景象！只不过他们是在地中海的南岸。
“子信还险些做了番国之主的女婿……”澹台治笑着说道。
陈诚俊脸微红，阻止道：“莫要胡说！”
“哈哈！竟有此事？说来听听。”
“加陈国主的女儿看上了子信，一心要嫁他为妻，还曾着红裙为之舞。此事子信你可不能否认！”
张胤身后，张飞跳出来问道：“那加陈国公主生得如何？”
澹台治正色道：“貌若天仙！”
陈诚急道：“此事再也休提！”连忙岔开话题，“老师，秦论今日也随我等而来。”
张胤也忍不住笑了。想那红海西岸就是非洲了，那加陈国公主想必是黑人，就算长得再美，恐怕也入不了陈诚的眼。说笑过后，张胤这才注意到陈诚身后的秦论。这秦论金发碧眼，明明是白种人，但是由于他身穿汉服，又站在众人身后，所以张胤一时竟未发现他。
秦论上前按照大秦人的礼节给张胤行了一礼，竟然用蹩脚的汉语问候道：“见过尊敬的将军阁下。”张胤今日的打扮是军中装束，秦论便称他为将军。他跟着陈诚、澹台治等人学了些汉语，但也只限于简单对话。同样的，陈诚也能说上几句大秦话。
张胤上下打量了一番秦论，问道：“你是秦论？你不远万里而来，欢迎你！”
这几句话秦论还是能听得明白的，赶紧再次行礼，道：“我带着友好而来，愿与将军做朋友。”
张胤笑道：“做朋友？哈哈……是做生意吧！”
凌操、澹台治、陈诚、齐周、牧正等人皆笑。秦论半天才反应过来，也讪讪而笑。
张胤道：“做生意也好。我们本来就是要跟天下人做生意的。大秦人、黄支国人、加陈国人，又有什么分别？”
秦论大喜过望，道：“我有礼物献给将军，请您收下。”
“哦？”
秦论很快从一名仆人手里取过一个包裹，外面的布料似乎是一件毛织物，看样子沉甸甸的。秦论单膝跪地，将包裹举过头顶。
张胤尾敦上前接过，然后打开，露出一副精美的锁子甲来。
“环锁铠！？”在场的人对这种铠甲都并不陌生。锁子甲也叫环锁铠，其实很早就从西域传入大汉了，只是汉人冶铁工匠不擅拉丝，很难制作出精良的锁子甲来，而且锁子甲在大汉的强弓硬弩面前很脆弱，汉人工匠也不愿意去发展它。大汉更擅长制造扎甲，其中最有出色的自然是鱼鳞精甲。时下大秦、波斯等地擅长制作锁子甲和复合皮甲。秦论献上的这副锁子甲，显然是其中的精品，即便是在大秦，恐怕也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拥有的。
“好甲！”张胤赞道。这种锁子甲一般都得量身定做，张胤也不知穿上后能否合身，他更看重的是制甲的技术，追问道：“此甲你是如何得来？”
秦论道：“我收购来的，它本是我国一名英勇善战的将军心爱之物。”
张胤点点头，让尾敦将甲收好，留待以后再研究。其实制造锁子甲的技术并不难，难的是制造出上好的钢丝。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若能获得这种锁子甲的制造技术，幽州制甲工艺至少可以与制造鳞甲的技术相结合，更进一步。张胤琢磨着将麾下的骑兵，向轻装骑兵和重甲骑兵两个方向发展，在能够大规模制造板甲之前，重骑兵可以用鱼鳞甲作为主要防护甲胄，利用锁子甲对鱼鳞甲进行改进和补强，也许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
张胤道：“如果你能带来制甲的匠人，我准你在幽州任何港口停留、做生意，如何？”
秦论喜不自禁，急道：“我船上就有能够制甲之人！”其实，他这是取了个巧，因为他知道澹台治和陈诚带回的工匠中也有人能够制造锁子甲，他抢先揽下此事，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哈哈……好好好！”张胤看陈诚和秦论的表情也能猜知一二，却不戳穿，转而对齐周道，“劳烦子密带秦先生去营中休息。坤桃、牧正随我去见老师。”
澹台治和陈诚两年多的时间里，最远到达了红海北岸，开辟了相对稳定的贸易航线，带回了大量的皮货、药材、香料、珠宝、作物种子以及百余名异域工匠。这些事情都可以留以后再做详细了解，现今最重要的当然是拿下眼前的广宗城。凌操为水营司马，牧正则在正业堂的事情以外，还在辎兵营中挂了职，这两人都要是参与到这场战事当中的。
凌操带来了两千水卒、两千工匠和一千辎重兵。这些工匠已经是张胤能够调动的全部了，不过，凭借着简易轮锯车床和使用复合滑轮的起重装置，短期内制作出足够数量的霹雳弩仍是有保证的。而辎兵和一部分水卒都能操作霹雳弩，无需再训练人手。
从辽西运过来的工具、煤油和一些用来组装霹雳弩的零部件也陆续运进大营。这些只是辽西的“存货”，数量并不多，大量的还是需要现场制作。见到这些东西，卢植的心里更有底气。北军中侯邹靖提出，制造巢车，居高临下以弓弩压制城头上的贼人。巢车又名楼车，实际上是一个木制高台，其下有轮，与城同高或更高，平台上有女墙遮护，远望之如鸟之巢，故名。巢车亦是攻城利器，居高俯射，防守的一方很难将其摧毁。
自此，汉军大营中日夜赶工，全力制造霹雳弩。为了不让黄巾军看出端倪，工匠们都在大营的最深处，而且是分开制造霹雳弩的组件。如此一来，只需要在攻城前一天，连夜将其组装出来就行了，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到六月中，终于万事俱备。正值此时，天子刘宏遣小黄门左丰前来体探军情。这家伙蛮横无理，贪财弄权，竟然问卢植索取贿赂。卢植是什么人？他曾以布衣身份上书给大将军窦武，规其封爵，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行贿赂之事？卢植直斥左丰道：“军粮尚缺，安有余钱奉承天使？”然后拂袖而去，将左丰与张胤、巫捷、邹靖等人撇在大帐。
左丰面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你卢植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左丰歹毒心起，打定主意回去奏报天子，给卢植安一个高垒不战，惰慢军心的罪名。
张胤见左丰脸上青白变幻，知道老师已经把他给得罪了。对付这种小人，他自认比老师卢植要更有办法。
张胤道：“天使远来辛苦，各位都请回吧！晚间摆酒设宴，吾等再为天使接风洗尘。”话虽这么说，他却没动。沮授看出了张胤的心思，与巫捷低声耳语几句。巫捷向左丰行了一礼，带头走出大帐。邹靖、田丰等人也纷纷行礼离去。典韦出帐后，双手抱肩立于大帐一侧。
大帐中只剩下张胤和左丰两人。左丰心中猛然有些惊恐：“难道这些人要行歹事？”
张胤道：“天使与赵常侍相熟否？”
左丰不知张胤是什么意思，回答道：“赵常侍正是上官。”
张胤道：“赵常侍祖居甘陵。前时甘陵贼乱糜坏，正巧是我带兵前去平乱。我一看，这贼人的胆子忒大了，连甘陵王的府邸都被烧了，赵常侍的祖宅也险些被贼人冲破。我一见，这哪行啊！赶紧命人驱散蛾贼……蛾贼实在可恶，须尽早除之！待荡尽蛾贼，冀州平复，赵常侍必当心安矣！”
张胤的话里有话，左丰又怎么能听不出来，这是在告诉自己：“他张胤与赵忠有交情，保了赵忠的族人。”想想也不奇怪，天下人谁不知道，张胤北上助战帮的是赵苞，赵苞的遗子赵节也被张胤所收养，而赵苞正是赵忠的同族兄弟。虽然都传说赵忠与赵苞不睦，但是传言也不可轻信，要不前次张胤击灭鲜卑，赵忠为何要为其争功劳？左丰心里开始忐忑，犹如水桶七上八下，赵忠他可得罪不起。
“我有几件礼物要送给赵常侍，可否请天使转交？”张胤看着左丰，脸上微带笑意，“都是些边地来的土产，不值钱。”
赤裸裸地打脸！能送给赵忠，就是不能送给你！当然，张胤没打算真的出面送礼给赵忠，他考虑让赵芳去做这件事。
左丰脸上颜色奇妙，心中发苦，却只能道：“无妨，愿为张使君效劳！”
“哈哈，多谢天使！”张胤上前揖礼，揽住左丰的手臂，笑道：“走走走，天使请随我来，去品尝军中庖夫的手艺，明早看我等破城，为天使接风！”
晚间的酒宴，卢植也只是露了一面就借口查看匠人制造霹雳弩走了。左丰只当不知，闷头喝酒，耳杯中的醇酒再香甜，也尝不出滋味。
翌日清晨，一百余架霹雳弩拔地而起，带给黄巾军无比的震撼。除了东面紧邻清河以外，广宗城北、西、南三面皆有霹雳弩。
张梁不比常人，他认识汉军的投石车。这一次不比往常，汉军准备了如此多的投石车，想必是要发动总攻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过此关？大兄若在，又将会如何应付？张梁忍不住想起兄长张角。
张角终究没能如心所愿，闭关第二十日，于午夜饮恨病逝。如今已经又过去一月了，张梁秘不发丧，只为保留住兵卒的士气。
张梁向西北方向望了望，转身按剑走下城楼。不知道二兄张宝那里如何？如果大兄不病倒，也许形势会比现在好吧？至少太平道不会分裂。
广宗城中黄巾鼓声大作，这是聚将鼓。所有的黄巾军士卒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改而穿甲执刀，寻找自己的队伍。
很快张梁又出现在城头，杏黄伞下，除了他，还有一个能让所有太平道众癫狂的人——张角！
那鹅黄道袍，那九节符杖，那仙风道骨、缥缈出尘的样子，都表明大贤良师已经出关。
正在向四面城墙汇集的黄巾军士卒们欣喜若狂，忍不住跪伏在地，顶礼膜拜。
“大贤良师！大贤良师出关了……”
“大贤良师……大贤良师……”
大贤良师终于出关了，在这个危急存亡之时。无数人喜极而泣。
全城沸腾！张梁深深吁了口气。这个张角当然是假的，不过是面相相似之人穿着张角惯穿的道袍而已。张梁同时暗中使人传出风去：“地公将军已经率大军回返，袭击汉军之后。只需守住城，汉军必败！”
双重鼓励之下，黄巾军的士卒开始疯狂的涨了起来，城下的霹雳弩似乎也成了纸糊泥塑的一样。气势汹涌的黄巾士卒涌上城头，纷纷嘶吼狂喝。
卢植注意到了城头黄巾军的变化，眉头微微一皱。
邹靖道：“黄巾军似乎……气势上来了！”
张胤轻轻一笑，摇头不语。
卢植道：“无妨！大家各自准备去吧！胤儿，这次看你的了！”
张胤躬身行礼，转身下了指挥高台，来到阵前。
“陈诚，命令全体霹雳弩准备！”
“诺！”陈诚飞跑着下去布置。这次五万汉军全体上阵。卢植总揽全局，张胤为前阵指挥。巫捷率五千余冀州当地郡兵攻北门；邹靖率北军五校兵万人攻西门；幽州兵则负责攻南门；凌操、澹台治率部分舰船游弋于清河、黄河之中。攻城霹雳弩以陈诚、司徒横、牧正为南、西、北三面的指挥。
辰时三刻，汉军阵中鼓号齐鸣。
五万汉军击盾高呼：“大汉威武……大汉威武……”
“呼……呼……”一百五十架霹雳弩集体发射，气势惊人。石碾大小的巨石如流星般划天而至，猛然砸下。
“轰……”巨大的响声接连爆起，震动天地。
一枚石弹呼啸落下，正砸在城门楼上，巨大的威力直如要毁灭一切，竟然将半个门楼击塌，砖石四散飞落。
张梁也在门楼左侧，抽刀击落一枚掉下的断木。那假张角再也顾不得装神弄鬼，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将杏黄伞盖也撞倒在一旁。
张梁大怒，却又发作不得，只得吩咐亲卫道：“看住那个蠢货，别坏了大事！”转首看城头之上，一片狼藉，黄巾士卒惊慌失措，有人被石弹砸中，眨眼间化为一片肉泥。
“嘶……”张梁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等威力该如何应付?
汉军指挥台上，左丰也险些被霹雳弩巨大的动静惊倒，手指前方颤声道：“这哪里是什么弩？这是从天而降的霹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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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今泰国塔库巴。
注②：古罗马商人，史有记载。据《梁书·海南诸国列传》所述，秦论在吴黄武五年（公元226年）经由海道至吴国，曾谒见孙权，谈及大秦风土民俗，后回本国。笔者借用其名，诸君勿需深究。
注③：今埃塞俄比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