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塞的大火足足烧了整整一夜。鲜卑大军在断壁残垣、瓦砾废墟中清出一条道路，奔腾南下，兵锋直指令支。卢龙塞到令支城不过数十里，壹斗眷被檀石槐任为先锋，率三千轻骑半日即至。
壹斗眷四面围住令支，却不攻城。令支城中汉兵不足千人，也没有能力出城与鲜卑人野战。
黄昏时，檀石槐率大军亦至城下。遥望令支城高大的城墙，檀石槐当即决定不攻城，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个隐藏在令支山中的冶炼厂。
刘丰道：“我的大王，令支城坚固异常，克之不易。不如继续南下，入山中搜索……”
檀石槐点点头，问道：“向导在哪里？”
刘丰招招手，一名汉人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到马前跪倒。此人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相貌普通，卑躬屈膝，但那对眼睛急急地转动不休，让人见了总会莫名地产生狐疑不定的感觉。
“草民赵四，见过尊贵的大鲜卑之王。”赵四跪倒高呼，不敢抬头。
赵四这名字一看就是化名，檀石槐也懒得搭理，问道：“你所说的地方离此地还有多远？”
赵四低头道：“不过四五十里。”
四五十里地，轻骑兵瞬息可至。檀石槐当机立断，道：“命壹斗眷率本部轻骑连夜南下，大军随后。”
“遵令！”壹斗眷得令拨马而去。
“令支与肥如是辽西的两座门户，历来是汉廷屯兵贮粮的地方，舍之而去，实在可惜。”跋延忽勒道。
檀石槐笑道：“既然你有此雅兴，这令支城就留给你。我们走！”
跋延忽勒讪讪而笑，心中不以为然：“呸！我们半数牛羊都要进贡给你，你自然看不上这蝇头小利，哪知道我们丁零人的苦？”
鲜卑大军如一阵狂风撤去，惊得城上的令支长公孙昭目瞪口呆：“难道鲜卑人就这样撤了？”
当然不是公孙昭想的那样，还没等他高兴起来，两万丁零人已经转瞬间在西北两门列成攻击大阵。令支城东门外有濡水流过，对攻守双方都不便，丁零人堂而皇之地弃之不管。
“鲜卑人还是要攻城……这是要兵分两路啊！那一路大军，看样子恐怕是奔着海阳去的……不对！也可能是蒲良那里！”公孙昭大急，赶紧趁机派人出城求援，同时命士卒上城戒备。
令支城上除了有辽西郡兵和乡人青壮以外，还有不少城中大家豪族的私兵。比如，公孙昭身边就有不少公孙家的人，不过这些人并非是公孙昭的族人，而是令支公孙氏的家兵。公孙昭出身齐国临菑公孙氏，其先祖是前汉丞相公孙弘。齐国公孙氏与辽西公孙氏一样世代两千石，家世豪贵。
公孙昭初到辽西时，与辽西公孙氏相处得并不和睦，冲突不断。若非有张胤压制，严、单两家从中调和，兴许会闹出大乱子也说不定。至于是谁对谁错，也难有人能说的清楚。虽然两个家族并不友善，但是在面临异族欺凌、家族生死存亡之际，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忍合作。令支公孙氏在幽州是数得上的豪族，家中僮仆数千。如今，几乎所有公孙家的私兵和青壮仆人都登上了城墙。
公孙昭性子高傲，根本就没有想过要逃走。令支公孙氏更不可能逃，也没法子逃，家业祖庙在此。
丁零王跋延忽勒入驻壹斗眷下午所扎下的大营，命勇士护骨突引军攻城。夜晚攻城对防守方很不利，因为守城的人摸不清攻城方的兵力部署，只能凭经验根据喊声、鼓声以及弓箭数量来判断，甚至有可能射击时连对象都找不到。丁零人至今还未参战，携卢龙塞之胜，士卒士气和体力都极饱满。跋延忽勒根本不想浪费一个夜晚的时间。
低沉绵长的牛角号声响起，丁零人的攻击缓缓发动。丁零人在西北两门各投入了三千兵力，是令支城中汉兵数量的数倍。
攻城伊始，城头汉兵就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丁零人的甲胄比鲜卑人更不如，也没有像样的攻城器械，但是胜在人多势众、不畏生死。
护骨突骑马列于阵前，指挥攻打北门。他是丁零人中最著名的勇士，跋延忽勒麾下最勇猛的战将。丁零人如潮水一般涌向令支城，很快突破护城河，善射者集中向城头施射，压制城头守军。以往有太多的血泪教训，汉人军民心里明镜一样，若被胡人攻进来，绝没有什么好结果，因此奋力抵御。城头矢石如雨而下，但是仍然不断有丁零人依靠长梯登上城头。
跋延忽勒清楚辽西除了阳乐其它各县的守兵都不太多，因此他集重兵于西北两门，就是要用猛烈的攻势摧垮汉人的抵抗，迫之败逃。城中人口和那堆积如山的粮秣是他的囊中之物。
月色不明，双方只能依靠喊杀声判断敌我。西北两门城头一片混战。汉兵人少，又需要分兵守卫各门，西北两座城门各只有不足三百郡兵，加上大家豪族的私兵和青壮，也不过千余人，混战中劣势明显。
火把映照之下，县尉柳铮满脸鲜血，面容狰狞，奔到公孙昭身前道：“县长，城已不可守，不如走南门，吾愿断后！”
公孙昭凄然一笑，缓缓摇头。他如何能走？作为大族子弟，家族的声誉更重于自己的生命。他可以高傲，可以声色犬马，可以看不起庶家小族，但是绝不能违背家族命令，也不能视世俗看法如无物。若他逃了，临菑公孙氏子弟就要背负临阵而逃的污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那么做。
“子傲有武艺，可引百姓逃走。断后之事还是吾亲自来吧！”
“……唉！”柳铮长叹一声，战局如此，他也无可奈何。柳铮是玄菟柳氏旁支子弟，虽然通武艺、有胆略，但是却不能和在玄菟、辽东等地混得风生水起的柳姓嫡支相比，混迹半生才混了个县尉的小官。面对强敌，他并不胆怯气馁，既然为了官，就要尽了这身上的职责。只是可惜……力所不及也。他再不迟疑，旋急转身离去。
有令支公孙家族人亦走过来，虽不言语，公孙昭已知其意，道：“昭无能，不得保全百姓……汝等自去吧！”
公孙族人一撤，城头汉兵立溃。公孙昭亲执刀攮，召集郡兵民勇避入民居与丁零人苦战，心中只想着为从南门撤走的百姓多争取一点时间。
城门已被从内打开，护骨突率轻骑突入，直奔县衙，沿路不断剿杀抵抗的汉兵。
公孙昭且战且走，最后被逼入县衙之中。回首看看身边，只余三十余人，有郡兵、民勇、县吏……杂七杂八，而且几乎人人带伤。
护骨突使懂汉语的人到县衙门前高声喊话，要公孙昭自缚投降。
公孙昭自知无幸，也不去理会外面的胡人，想着百姓应该走出一段距离了，双手一丝不苟地整理身上的铠甲战袍，压平褶皱，用沙土搓掉血渍。他不会自尽，那是懦弱之辈的选择，公孙家的人应该死于与敌人的搏杀中。
护骨突见劝降无效，于是命人投火烧县衙。大火瞬时腾起，丁零人肆意嬉笑，旁若无人，嘲笑汉人没种。
浓烟中，县衙院门突然打开，公孙昭手舞刀攮当先冲出，状若疯魔，身后跟着数十汉兵。
丁零人早有准备，弓弩齐发。公孙昭尚未接近敌人就已连中数箭，重伤倒地。数十汉兵更是无一幸免，尽皆死难。
柳铮在人群中遥望令支城烽烟滚滚，忍不住热泪盈眶，县长公孙昭恐怕已经杀身成仁。
令支百姓扶老携幼，驱牛赶羊，在夜幕之中迤逦往南逃。柳铮见队伍行动缓慢，心急如焚，不断催促百姓们丢弃牛羊杂物，轻身而行。可是对于百姓来说，丢下哪一样都心疼，哪里能舍得？柳铮只好改变思路，劝百姓们散入山林，活一个是一个，活一家是一家。令支公孙氏的人自成体系，很快脱离百姓队伍往西南而走，看样子像是去右北平。
夜色漆黑如墨，令支城中杀声沸腾，柳铮知道只要城中安静下来，胡人的骑兵就会追上了。当然安静了也就意味着留在城中的汉人百姓被杀尽了。
“得想个办法，阻一阻胡人……”柳铮灵机一动，嘱咐百姓们继续前行，只要一直往南走，就还有生还的希望。然后召集身边的两百多郡兵，各骑骡马，多持火把，掉头冲向令支城。快到南门前时，柳铮命队伍绕城而走，高声吆喝喊杀。
护骨突得知有一支队伍在南门呱噪，急忙登城巡视。只见城外举火的队伍宛如长龙，不知有多少人马，护骨突一时心疑，命人关闭城门，以弓弩射之。护骨突想着抓紧时间镇压不服，收缴府库，待完全控制了令支城，天亮后再出城收拾这伙人也不迟。
柳铮见有了效果，鼓噪喧哗一阵，又转到东门濡水畔故技重施。可惜未等成功，丁零人的大队人马就已经绕城过来，出现在柳铮队伍的侧翼。跋延忽勒麾下还有一万多骑兵，哪会惧怕夜战？得到护骨突的报告说汉人不少百姓出南门逃走，还有一支汉军队伍在东南两门举火骚扰，跋延忽勒当即派四千骑兵出击。
柳铮不敢与丁零人夜战，他这两百人撞到丁零人的骑兵阵中，恐怕一点浪花都溅不出来。看看天将近黎明，柳铮也不再玩火，引军往临渝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