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灯火忽明忽暗。
纯儿取一方青纱灯罩将灯火罩起,复又坐下,为张胤添水磨墨。灯苗有了遮护,不再摇曳,透出的青光明亮安稳。
从日落至今,张胤已经连续写了两个时辰,连晚饭都是胡乱吃了一口而已。纯儿看不太懂主人在写什么,都是些战略、敌后、游击、根据地之类的词语,看着像是兵法。
张胤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好好研究一下那位创世救国的伟人的论著,如今回忆起来晦涩艰难,老是卡壳。他要利用这几日的时间,将脑子中关于在敌后开展游击战的一些思想写出来,然后交给张晟,如此也许能助张晟从塞外活着回来。
论敌后游击战术,张胤只是回忆出后世不经意听来的、看到的、从课本上记下的一些皮毛,竟然也汇成十篇文章,包括《战略篇》、《游击篇》、《持久战篇》、《根据地篇》等。张胤忍着羞愧,取其名为《游击十篇》。
“纯儿,去叫恨奴来。”张胤掷笔于案道。
“主人,已是亥时中了……”
“去唤他,我有要事跟他说。”
“嗯!”纯儿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看着青灯透光,张胤忽然一笑。都说青灯伴古佛,指的是心境空静脱俗的境界,而自己此时的内心哪能平静得了?事实上,他一直在想着如何去杀戮一族部民,也真是讽刺。
连续二十余日,辽西一直在暗中准备。张晟从乌桓营和郡兵中募集志愿者,得兵两千,准备到鲜卑人的地盘上给檀石槐制造些麻烦。张胤给这些志愿者的待遇极为优厚,只要愿意跟随张晟去草原的,每人赏永业田八十大亩,若返回时伤残或战死则倍之,若能活着回来则官升一级。这样的待遇几乎是给死士的待遇。两千死士,想想也是骇人的事,其耗费之重,如果不是辽西两年来屯田收成不错,并缴获了大批鲜卑辎重,恐怕也负担不起。
张胤几乎调动了整个辽西的力量,为这两千人装备府库中能拿得出的最好的铠甲、兵器和战马。所有人都配备双马、长矟、环首刀、臂盾、手弩、匕首、骑弓和足够多的箭矢,队率以上皆着鱼鳞精甲、配蒲良刀。张胤又调乌桓营中张雄、岳青、沈烈等少年训练这些志愿者。
万事齐备,只待出发了。
张晟就宿在隔壁院子,片刻即至。张胤让纯儿温来一瓮酒,便让她自去休息。
“阿兄,我昨日去了鹿园,已经跟母亲说了。”张晟坐下来,抓起一杯酒饮了个干净。
“哦!母亲怎么说?”张胤明白张晟跟王蒲说的何事,当然是去执行敌后杀戮的事。
“母亲说‘人生有四方之志,岂鹿豕也哉而常聚乎?’①”
张胤点头道:“此去艰险,可惧乎?”乳母王蒲有如此反应,张胤并不惊讶。王蒲性子坚韧要强,一直期望儿子能秉承其亡父遗志,光大家族,而且,王蒲虽是女子却是有恩必报,只要是能够帮助张谟、张胤父子的事,她绝不会拦阻张晟。
张晟又饮一杯,昂首道:“何惧之有?效仿霍骠骑,逐敌千里,建不世功勋,此乃弟之所愿也。”
“壮哉!”张胤将《游击十篇》塞到张晟手里道,“汝此去如踩悬梯,艰难危险,为兄送你两句话,‘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算;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切记,切记!此是我所写《游击十篇》,其中应有不少你能用到,要时时翻阅。”
张晟接过道:“请阿兄放心。恨奴记住了!”
“我本不同意你去,可是你……一力坚持。恨奴,切记,此去是行杀戮事,莫要心软。”张胤盯着张晟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地道,“草原上的一切都是鲜卑人的,鲜卑人是我们的敌人。因此……男女老幼、牛马羊犬,所有能够喘气的,都可杀!”到最后,张胤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
一切皆可杀!只因敌我两相对。
张胤不得不狠下心来,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到敌人身后去搞游击战,消耗对手,还是减丁之策,迫使鲜卑人不能发展壮大。至于此举会不会激起鲜卑人的同仇敌忾,彻底失去将其归化或招附的可能,他也顾不得了。也许,内心之中,他更想将鲜卑人完全消灭而不是归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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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恶夏。
一支马贼队伍出现在乌侯秦水②下游,其规模庞大,队伍中大部分人是髡头,衣甲鲜明,刀剑映日,杀气凛凛。
这支人马正是张晟率领的辽西精兵,假扮马贼是出于隐蔽的需要。
“晟师,前方这条大河就是乌侯秦水。由此向东,骑马半日路程,有一部落,据说有一千五百余顶帐篷,其中半数是善于捕鱼的倭人③。”晟师是张雄、岳牧等黍谷山出身的孤儿区别张胤而对张晟的尊称。岳牧曾经跟随居莫悉在鲜卑人的地盘上刺探消息,因此被张胤派给张晟做向导,他手下有一批归化杂胡,深知塞外人情地形。
“记住,以后在草原上不要唤我老师,我是马贼张白骑。”张晟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只要是鲜卑部落,皆击灭之!传令,全军向东。”
“诺!”
张晟已经杀入草原十余日,屠灭大小鲜卑部落和聚居点五个,卷起好大一阵血雨腥风。张晟麾下两千人,归化乌桓、杂胡占据大半,汉人尚不足三分之一。其中,军侯以上皆是黍谷山孤儿任职,以张雄为首。这支队伍虽然出自辽西郡兵和乌桓营,但是更像是后世才能见到的职业雇佣兵,纪律性很强偏偏又杀性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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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侯秦水畔的黄昏,夕阳正红,远处飘动的云彩也被映染得红彤彤的鲜艳。
放牧归来的老人带着他的马在岸边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清凉。孩子们赤着身子在齐腰身的水中嬉戏,扑扬起大片水花,笑声清脆欢快。不远处帐篷前收拢羊群的鲜卑妇女见了也如花一样笑。男人们互相招呼着钻进帐篷,劳碌了一天,到了填饱肚子的时候了。水面上,几家以打渔为生的倭人也在船上做起吃食。一切看着都很平静。
忽然之间,彤云之下,地平线上,马影重重,远处望去倒似是和天上的云彩连在了一起,分不清楚。
马蹄声轰隆隆地骤然响起。老人手搭凉棚,眯着眼睛,一望之下大惊失色,声音颤抖着大喊:“有马贼,马贼来了……”那装束,那马影中偶尔闪耀的刀光,那绝不是什么善类,凭经验和直觉他可以断定,那是马贼,一伙很强大的马贼。
几名鲜卑青年钻出帐篷,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已经被飞来的羽箭射翻。
眨眼之间,马贼们已经杀入毫无准备的鲜卑人营地,无数长刀舞动,毫不留情地收割着鲜卑部民的性命。
马贼们没有一丝一毫怜悯,无论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手无寸铁,皆是一刀劈落。
鲜卑营地宛如恶魔道场,放眼望去处处杀戮。一些鲜卑人抓起刀剑木棒反抗,可惜却被马贼们砍瓜切菜一般杀个干净。
也许只是两刻钟的时间,拥有一千五百多顶帐篷的鲜卑营地被夷为平地。马贼们不留俘虏,所有人都被斩杀,就连带不走的牛羊骡马也被砍死,帐篷、渔船亦被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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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汗山,鲜卑王帐。
檀石槐斜倚在裘墩之上,面色苍白。
“你下去吧!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檀石槐摆摆手,让一名巫医退下去。
辽西之败,檀石槐既怒也恨,三万大鲜卑勇士气势高昂,占尽优势,最终却落得惨败,他终究是不甘心。自从辽西逃回,檀石槐一下子卧榻不起,似乎是先前身先士卒落下的伤病都找上身来了一样。部落中的巫医和抓来的汉人医士一起治疗了数月也未见明显好转。檀石槐自己心里清楚,是否能熬过这次劫难,也许得看上天的眼色了。
“和连……现在怎么样?”檀石槐饮尽一杯奶茶,问坐在帐中的刘丰道。
“二王子伤势已复,只是……仍有些颓废。”换做是谁,被自己的父亲当做弃子抛弃,心情也不会好。
“唉……子文先生要多去开导他……”檀石槐长叹一声,魁梧的身躯难掩他心中的落寞。当时情形,也容不得他多做考虑,父子俩人能逃身出来已是万幸。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大意了,丧失了大好机会。
“让乌骨侯来,弥加那蠢货狂妄自大,不听号令,必须得到惩罚!”檀石槐苍白的脸上顿显阴鸷,他也是恨极了擅自逃跑的东部鲜卑大人弥加。
“是,我的大王。”刘丰答应一声,转身走出大帐,嘴角却有着无名的笑意。鲜卑人向来记仇,有仇即报是他们的风俗,报仇杀人不仅无罪反而被族人推崇。看来即使是一族雄主,也难于免俗。只是作为王者无容人之量,只会使各部离心。
和连对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恨意,他恨父亲为了逃命而牺牲他。那日的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和连时常会被噩梦惊醒。和连摔下城头后,被乌骨侯率亲卫救走,之后化装成普通鲜卑兵卒穿山越岭走小路逃走。乌骨侯早有檀石槐的密令,要他不惜一切带和连回弹汗山,因此完全不顾汉人在白狼水西岸大肆追杀鲜卑人,也没有管檀石槐的生死,而是一路亡命北逃。半途险些被一股汉兵截杀,若不是乌骨侯率人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恐怕和连的小命都要交代在辽西。和连和乌骨侯等人历尽艰辛,用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才回到弹汗山。
经此一事,和连性情大变,越发嗜酒贪色。
刘丰钻进帐篷时,和连正在一名汉人女奴身上抽打着。
和连对本族女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他对汉人的怨恨才不会郁满胸膛,减轻他胸口似乎要炸裂掉的痛苦。
见刘丰进来,和连也没有停止动作,反而越发兴奋加大了幅度。很快,和连嚎叫一声,粗鲁地将女奴推在一边,随手拉过来一件袍服搭在身上。
“子文先生,此来有何指教?”发泄过后,和连心中涌起的是无尽的迷茫,伸着腿靠在女奴身上,整个人像烂泥一样滩着。
刘丰盯着和连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站住!你这是什么意思?”和连恼羞成怒,大声吼道。
刘丰摇摇头道:“大王让我来劝慰二王子,可是我看是不必了。”
“为何?”和连嘶吼道。
“我看二王子你也不想振作,你这样子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我留在这里又有何用?还不如回帐中饮酒来得爽快。”刘丰也不再等和连的回答,迈步走出和连的寝帐。
“如果这家伙今晚能来,就算他还有心,我就助他一把,否则……”刘丰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身后是和连犹如受伤的野兽般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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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注②:今老哈河。
注③:《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檀石槐)闻倭人善网捕,于是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徙置秦水上。令捕鱼以助粮食。”《魏书》作“汗国”、“汗人”。笔者以为,此“倭人”非指东海岛国之“倭人”,当是汉时生活在老哈河流域的一个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