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郦杀穿大阵，回顾身后，百余部曲无一人跟着，他感觉不到悲伤，连番的杀戮让他的心已经麻木。
皇甫郦在无数汉军士卒的注视下，踉跄奔到皇甫嵩身边，扑通跪倒，叫了声：“叔父……”
皇甫嵩看了看满身血污的皇甫郦，艰难一笑：“好孩子，是我皇甫家的种儿。”
皇甫郦感受到了皇甫嵩的那种消沉和落寞，急道：“叔父，樊稠与韩遂结成了一伙，我还看到了李相如和宋建的旗号，今日我们已经难以取胜，侄儿保着叔父杀出去吧！”
皇甫嵩无动于衷，目视着战场厮杀，半晌才缓缓说道：“韩遂奸诈，精于手段，我虽然不知道他如何策反樊稠，但仅凭想象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他既然联合了李相如、宋建，就绝不会止步于此。这是韩遂反后，第几次东进了？至少是四次了吧！天下野心之辈，韩遂更甚于董卓啊！”
樊稠杀掉董琥之后，迅速控制了屯驻在陈仓和雍县的所有董军，然后献陈仓关给韩遂。樊稠在此之前不是没想过放弃陈仓，独自进军郿坞，只要收编了郿坞中的七千飞熊军，他的兵力就能接近三万，又有郿坞中囤积如山的钱粮打底，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不过，他认为困守坞堡，不是上策，或许可以暂时无虑，但久了必为人所图，郿坞附近又无处征粮，坐吃山空也不能长久。因此，他极想联络牛辅、胡轸、董原等人，结为同盟，只是他被长安隔在西面，与其他人一直都联络不上。韩遂的到来，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两人一拍即合，先杀董琥，再攻长安。
其实韩遂这几年观望长安动向之余，也一直没闲着，他先是鼓动张掖氐池卢水胡部落设伏截杀黄衍，一举兼并黄衍部曲两万余人，并进占张掖、酒泉二郡，随后又施展手段慢慢蚕食掉了敦煌、武威二郡叛军，此后陇西李相如和枹罕宋建再也无力与他争锋，先后表示臣服。凉州十郡，除半个武都郡在氐人阿贵和杨千万控制之下，其余九郡韩遂占其七，马腾勉强控制了安定、北地二郡。
稳定了凉州局势后，韩遂截断中原通往西域的商路，过往商客都必须向他交纳高昂的通行费，同时他驱使境内羌、氐、卢水胡、湟中胡等胡人为兵，实力陡然大增。
论兵力，韩遂有骑兵两万五千，步卒三万五千，李相如和宋建所部两万人，以及上郡乌桓大人那楼所部近万人听其号令，远超马腾的区区三万人。韩遂的野心又一次膨胀起来，他干脆将治所移到汉阳郡冀县。冀县滨临渭水，顺河而下，是最快进军长安的道路。
自董卓进京起，韩遂就陆续在长安城内安插了无数眼线，王允、吕布刺杀董卓，消息还没传到豫州，他就已经知悉了几乎全部情况，他敏感地意识到，长安要乱了。
三年了，韩遂苦苦等待了三年了，终于等到了长安大乱的机会，他几乎癫狂。那一夜，他彻夜高歌，天明时提着酒壶到边章的坟前祭拜，他要告诉大兄边章，他的想法没有错，只有整合了整个凉州的势力，才有可能与朝廷对抗，他一定会成功，一定能成为那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韩遂立即率兵东进，而王允那个令董卓旧部进京认罪的诏书，再次给了他施展手段的机会，他命李仇带人四处造谣，说王允召来了关东人袁术、孙坚、张晟等，要解除董卓旧部的兵权，然后全部杀死。
这个谣言虽是假的，但却合了王允的内心所想，怎么看都像是真的，牛辅、董越、董原、胡轸等人皆信以为真。这才促使董越舍弃函谷关逃入牛辅营中商量对策，进而被牛辅杀死，也促使牛辅、李傕、郭汜等人采纳了贾诩的建议，坚定不移地要反攻长安。
董卓旧部无法被朝廷招降，则必然成为长安和朝廷的祸害，三辅大乱却是韩遂的机会，董卓旧部也将成为他最容易争取的势力。
果然，一切皆如他所料。
皇甫郦杀进郿坞不久，韩遂与樊稠等人就率兵突然从西方杀出，数万骑兵铺天盖地，如天河倾泻而下，刚刚带兵出营的皇甫嵩只来得及命令士卒列圆阵自卫，根本没有做更多准备的机会，甚至汉军通常防守的时候在最外围布置的车阵都没有布成。
皇甫嵩手中只有一千多骑兵，几乎全都被皇甫郦带入了郿坞，他靠着七千步卒对抗数万骑兵，瞬间大阵的外围就被冲得支离破碎。
皇甫郦能够靠着百余人杀穿敌阵，多少跟叛军知道他冲进去也不可能再杀出来有关。
“将军……”一名亲卫焦急地看着皇甫嵩，“将军，听中郎的吧！我们杀出去！”
皇甫嵩苦笑摇头道：“不了，叛军合围，又都是骑兵，杀不出去了……”言中充满了无奈与不甘，他纵横大汉十三州，威名一世，可惜今日要尽付东流。
皇甫嵩想到了少年时自己跟随父亲在雁门居住，每日读书习武，跟军中勇士一起纵马飞驰；想起了弱冠时跟随叔父皇甫规出征西羌，他箭射羌酋，计破零吾、先零诸羌，战后又建言绥抚羌人，功劳为军中第一；想起了与卢植、朱儁同讨黄巾，再立大功后入朝为车骑将军，之后宦海沉浮……
皇甫嵩拍了拍亲卫的肩膀，又看了看皇甫郦，说道：“你们走吧！我不怪你们！我这一条老命，只能扔在疆场上！”七千人要怎么才能杀出重围？就算杀出去，又要怎么逃过骑兵的追击？就算真的逃了出去，回到长安，王允会怎么对他？此败之后，长安将直面凉州叛军，城中只有吕布的两万人马和城门校尉杨密的两千来人，守得住长安吗？惨败至此，王允狭隘跋扈之人，必然不会放过他。
皇甫嵩神色毅然决然，他知道自己只能赴死，唯有一死，才能保全他的名声，也保全家族的名声，皇甫家从没出过一个战败逃亡之人。
既然皇甫嵩决定不走，那些跟随他积年的亲卫部曲又如何会走？皇甫郦又怎么可能会独自逃生？
皇甫郦募地站起，舞动从樊雁手中夺过来的长刀，毅然道：“叔父，侄儿陪着你！”
“吾等誓死追随将军……”汉军士卒纷纷慷慨怒吼，“誓死追随将军……大汉威武……”
皇甫嵩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柄环首刀，轻轻抚拭：“已经好多年了，再没有挥动过战刀……”
“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皇甫嵩低声吟唱大汉军歌，猛然暴吼，“大汉儿郎们，随我杀啊！”
“杀啊……”
“大汉威武……”
没有人再去理会什么防御阵型，所有的汉军士卒都紧随在皇甫嵩身后，举喉高歌，冲入到叛军骑兵的汪洋大海之中……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汉军的声音渐渐微弱，慢慢淹没于疯狂的杀戮声中。
韩遂向着皇甫嵩的大纛倒下的方向微微点头，能与如此天下名将一战，是他的荣幸，能击败他，则是他的大幸。
韩遂摆摆手，对身边的成公英道：“命人去收敛了皇甫将军的遗体，好生送回安定朝那。”
“诺！”成公英抱拳而去，这件事他要亲自做，对于皇甫嵩这样的大汉名将，他由衷的佩服，成为对阵的双方是时势所逼，绝非他所愿。
成公英也是金城郡人，家族是金城大族，时代从军。他年龄并不算大，还不到三十岁，但其人精通骑射，智谋百出，韩遂整合凉州，诱使卢水胡截杀黄衍的计策正是出于他手。
韩遂突然大笑，高声道：“郿坞里的董家族人，不许动，粮食不许动，违者斩！其余的东西，任大家取用！”
“呼……将军威武，将军威武……”数万人轰然暴发，潮水一般涌向了万岁坞。
所有人都拼命地跑，快一步就可能抢到最好的珠宝，抢到最标致的侍女，哪个人能不心急？
樊稠脸色铁青，他宣布与韩遂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要独自占有郿坞中财宝的一半，现在韩遂这一道命令，等于是全都分给了士卒，白白给他坑了。
李仇看出了他的心思，凑过来说道：“樊校尉无需如此，将军此举为笼络士卒之心，只要士卒用命，攻下了长安，什么官职爵位，什么金银珠宝，什么美女宝马，哪一样得不到？何必急在一时。”
樊稠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李仇一眼。这个家伙话说的好听，今天韩遂能不守诺言，以后就能遵守吗？狗能改的了吃屎吗？
李仇讪讪而笑，不以为意。
樊稠一磕马腹，也加入了往郿坞涌的大军。既然可以抢，自己何不也去抢上一份？再说了郿坞中还有几千飞熊军，那也得收入麾下才是。
韩遂看着樊稠的背影，对李仇说道：“马腾那边情况如何？”
李仇道：“马腾入漆县，与董原战于泾水，大胜，其子马超阵斩董原并其部将三人，刘靖投降。”
韩遂讶道：“如果我没记错，马腾的长子马超今年也就十六七岁吧？”
李仇道：“马超今年十七岁。”
韩遂叹道：“竟然如此勇猛，堪比我之彦明了。”彦明即阎行，是韩遂身边的亲卫部曲。阎行的年龄也是十七岁，但他自前年就投身在韩遂麾下，几次阵前斩将，勇猛无比，韩遂视之为心腹，正准备招他为婿。
李仇道：“马腾的速度应该跟我们差不多，于长安汇合的计划可期。”
韩遂点点头，道：“走，进万岁坞去看看，先把董家那几个孤儿寡母抓在手里，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