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春天来的迟，黍谷山已是草长鸢飞的时节，可大泽之畔仍是寒冷荒芜的景象。直到将近恶月，大草原才有了颜色，就像披了锦缎一样，一望无垠的草海上荡漾着片片花舟，景色万千。绿油油的草甸，清澈的湖水，远处的蓝天白云，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卷。
张晟纵马其中，马鞭扬起，意气风发。乌石余陪在左右，年轻的脸庞映着阳光，也有些喜气洋洋。他越来越佩服眼前这个马贼头子，无论是治军练兵还是谋略兵法，这个张白骑都很有一套。别人冬天只能缩在帐篷里熬过严寒，而他却率领麾下马贼四处出击，镇压不服，竟然将大泽周边的各个小部落都击破收服。去年冬天雪大成灾，别的部落大多缺衣少食，听说有的部落甚至逼不得已杀马而食，但是乌石兰部和张白骑却不用。张白骑使汉兵在大泽中凿冰捕鱼以补不足，又用抢来的财物通过居莫悉向汉人购买粮食，生生带着两千多马贼和两万余乌石兰部族人熬了过来。
“如果没有张白骑，这个冬天不知道要死多少族人？”乌石余心中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既入泥潭，身不由己，自己如今也算是马贼之一了。可是为啥自己并没有多少沮丧的感觉呢？”乌石余是张雄麾下的假侯，真真正正的马贼。乌石余不傻，他看得出来，这批马贼来头不凡，就凭着这身甲胄刀矟，也绝不可能是靠着劫掠得来的。好奇心折磨着乌石余，他真想当面问问张白骑，问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如今，在乌石兰部，张白骑的威望隐然已经超过了乌石兰、乌石余父子。也许用不了多久，像草原上很多被征服的部落一样，乌石兰部就会被人称为“张白骑部”了。
张雄、岳青、沈烈三人纵马赶上，乌石余勒了勒马缰绳，让自己落后半个马身。张雄在马背上嵌了嵌身，拱手行礼道：“晟师，队伍已经整装待命。”
张晟微笑点头，打马返回。这一次，张晟的目标是——狼居胥，故匈奴单于庭。为此，张晟已经计划、准备了很久。张晟坚信只有到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去，才能真正地在鲜卑人的心脏上扎一刀狠的。
如果张胤在这里，肯定不会赞成张晟。张晟此举虽然暗合《游击十篇》中迂回击敌的谋略，但很冒险，甚至说是孤注一掷。所谓“敌后游击”正是要仿效彭越挠楚之法，一个“挠”字表明其谋法要诀，依靠的是一小刀一小刀的碎割，积小伤制敌，而不是妄图一举制敌死命。张晟深知此点，因此决定先斩后奏，队伍出发后再派人回去给张胤报信。
两千“马贼”肃静而立，四千战马偶然打出响鼻，方阵中凝滞萧瑟，杀气凛凛。
所有的战前动员的话都不需再说，张晟已经说了一整个冬天。张晟拔出环首刀，振臂向前：“目标狼居胥，出发！”
马蹄声声，带着两千嗜血勇士奔向鲜卑人的大后方。一路上不知道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这两千人只有半数是从辽西走出来的老卒，另外一半有的是在鲜卑人领地转战时加入进来的，有的则是张晟整合的乌石兰部勇士，以及那些从乌石兰部解救出来的奴隶。张晟留下近千老卒，再加上乌石兰部辅卒，留给鲜于银、岳牧守大泽根据地。乌石余完全可以代替岳牧做向导，而岳牧智勇双全，辅佐鲜于银正合适。
乌石兰看着张晟带着队伍远去，心中充满廉颇老矣的悲哀。如今自己竟然将部族都弄没了，回头看看，乌石兰部的族人已经将心交给汉人马贼了。不过是一个冬天而已啊！甚至，为了赞扬新首领带着族人渡过有白灾的冬天，乌石兰部族人跟着张雄、岳青、沈烈等人称呼大泽为“晟师湖”。乌石兰部族人虽然不明其本意，但是却知道“晟师”是指“张白骑”，因此也乐意跟着叫。
鲜于银苦笑一声，这个恨奴太狡猾，让他写信给张胤，也不知会不会被骂死。
弓卢水发源于狼居胥山，东流入大泽，也就是晟师湖，河流沿岸水草丰美，部族众多。张晟率军溯流而上，沿途逢鲜卑部落即突击之。这一回，马贼们并非是一力屠戮，鸡犬不留，而是坚持一个原则——降则免死。因为有了晟师湖这个根据地，张晟很希望能壮大而发展它。鲜卑人以强者为尊，战败投降强者不以为耻，转过身来挥刀砍向鲜卑人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因此招降鲜卑人的忠心度也有一定保证。张晟在军中竖起乌石兰部的大旗，打不过时，鲜卑人跪地投降更是顺理成章，反正投降的也是鲜卑部族。张晟此举比杀戮更能打击鲜卑王庭。
张晟无法将乌石兰部落的勇士完全转化成辽西乌桓营一样的劲卒，训练时间不够，条件也不允许。不过张晟也有自己的办法，他宣布，凡攻击所得，半数上交，半数自留。也就是说，每击破一个部落，士卒都有可能抢得巨大的财物和奴隶。当然，张晟付出的是军纪降低的代价，不过至少将乌石兰部落整合到了行动目标上。受巨大的利益吸引，不少被击破的部落的幸存者也加入到张晟的队伍中，甚至有不少小部落举族投附。
在奔向狼居胥山的路上，马贼张白骑部奇迹般滚雪球似的壮大起来。战士一旦有了牵挂，也就失去了杀戮的动力。看着后面庞大的老弱妇孺部民队伍，张晟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改变计划，这样下去，队伍将失去神出鬼没的移动力。
日头西坠，张晟挥手命令就地扎营。老卒们也放松下来，一边干着手头的活，一边说笑。那些投附的鲜卑部民自觉地在军队营地旁边扎起自己的帐篷，看首领张白骑的样子，或许可以在这里休养三两天。
草原上的落日景色极美，圆圆的红日头仿佛就在眼前，又似乎在遥远的天之涯。
遥望红日，张晟思量着下一步怎么办。阿兄说要远动中歼敌，可是有这么多的部民投附，速度怎么能快的起来？难道真的要全都杀了？“一切皆可杀”的话犹然在耳，可是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收为己用吗？两千跟随自己从辽西出来的老卒，战殁的已经超过八百，这样下去即使能补充新兵，也难保持战力。究竟怎么办才好？张晟忽然觉得如果阿兄在这里就好了，他不知道阿兄会怎么办，但是他相信阿兄会有办法。
张晟回身看向身后的营地，张字大旗和乌石兰部的狼头大纛猎猎飞扬，脑子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可以用乌石兰部这个名号来做些事情……”通过居莫悉建立的秘密眼线，张晟也能了解到辽西和弹汗山的情况。他知道去年冬天，檀石槐派和连率兵来剿灭自己，只是不知那和连是什么打算，据说只在饶乐水边转了一圈就回去了。按照居莫悉的说法，似乎是和连起了异心，欲与其兄槐枞争王位，攻灭了一个东部鲜卑部落斩级充数，以保存实力，但却对檀石槐说已经击灭自己。如此说来，在弹汗山那里，也许自己已经是死了的人，如此的话，自己何不将计就计？
思路渐渐清晰，张晟负手漫步，长吁一口气，随后召来张雄、岳青、沈烈。张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命人叫来乌石余，此事需要这个家伙的配合。
“晟师此计高明！”沈烈拍手赞道。
张雄、岳青看向张晟的眼神也透出凛凛战意。
乌石余如遭重击，一时有些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有那么多的铁器和那么精锐的甲胄。”乌石余连连摇头，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马贼竟然是大汉精兵所假扮。
忽然感觉有些冷，乌石余抬眼见到张雄、岳青、沈烈三人看向自己，那眼神冷的可怕，分明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乌石余赶紧跪倒，爬到张晟跟前，一个接一个地叩头：“伟大的首领张白骑，乌石余就是您身边的一条忠犬，愿意跟随您踏遍整个草原，只祈求您给我追随在身边的机会……”
心头的疑惑解开了，可是生命却受到了威胁，乌石余也是欲哭无泪。
“只要你听话，自然有你的好处。”张晟的声音平和，让乌石余心里稍稍有些安定，“起来吧，堂堂乌石兰大人之子，怎能如此不顾仪态。”
乌石余感谢一声，慢慢爬起。至少，命保住了。
红日再次升起时，张晟率领队伍返回晟师湖。
张晟新的计划是，隐身于乌石兰部之中，暗中操作乌石兰部，以乌石兰部的名义，竖起反抗檀石槐的大旗，等待机会给予檀石槐致命一击。在檀石槐当政前，乌石兰部的狼头大纛才是鲜卑族的图腾旗帜，乌石兰向来与檀石槐作对，草原无人不知，这杆大旗竖起来，只要能够助其讨灭几个大的部落，肯定会有更多的人识时务投附过来。张晟相信有很多的鲜卑部落游走在弹汗山与各部大人之间，这部分人是值得争取并且有可能合作的。如果乌石兰部壮大到能够直接跟檀石槐军事对抗的时候，也就成功了大半。以最坏的打算，即便不成，至少也能牵制檀石槐。这不正是他和阿兄计划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