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兰部竖旗不服王命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弹汗山。草原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明目张胆地挑战自己权威的人了,病体初愈的檀石槐听后冷冷一笑,召集众将商议。
“父王,给我三千勇士,我去宰了乌石兰那老狗!”槐枞大声道。
“哼……”一声冷哼,打破大帐中的气氛。槐枞不用看也知道是和连那厮。
和连和槐枞都坐在檀石槐下首,一左一右,都觉得对方碍眼。两人的明争暗斗路人皆知,到如今两人似乎已经不再掩饰争斗的心意,或者说是掩饰不住。
“和连,你是什么意思?”槐枞越来越觉得这个兄弟不顺眼,这家伙近来小动作不断,整个部落都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没什么意思,我担心你不是乌石兰的对手。”和连冷冷回道。
“你……”槐枞手指和连,气得说不出话。
“父王,乌石兰一直不服王命,蓄谋已久。”和连辩解道,“他既然敢挑战父王的权威,定然是有了周密安排。槐枞有勇无谋,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刚坐下的槐枞“嚯”地又站起来道:“和连,你不要欺骗父王。父王,你不要被和连所骗,和连他先前只是到饶乐水边转了一圈,根本没有和张白骑交手。”
和连亦站起身,厉声道:“槐枞,你这像野驴一样蠢的家伙,不要血口喷人……”
“你杀民充数,谁人不知?”
“住口!”檀石槐须发皆竖,怒不可遏,“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咳咳……”因用力过猛,檀石槐忍不住咳出了声。缠绵病榻数月,檀石槐的身体虽然已基本恢复,但刘丰请来的汉人医士说还不能大悲大怒。
刘丰、乌骨侯、素和宥连、鄂白石、壹斗眷等人静坐帐中,不发一语。
“子文先生,你以为此事如何?”待气息略略平顺,檀石槐看向刘丰,“乌石兰反了,如何治之?”对于两个儿子暗中的小动作,檀石槐心知肚明,可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檀石槐心里很清楚,现在在弹汗山王庭,各将领分成了至少三派。一派支持槐枞,以素和宥连为首;一派支持和连,以鄂白石为首;剩下的则是中立者,或者在等待,比如刘丰、乌骨侯、壹斗眷。事实上,也许还有第四派,那些妄图推翻自己,取而代之的人。檀石槐相信,弥加、柯最、置鞬落罗、日律推演、慕容等人都在此列。檀石槐并不担心那些鲜卑大人,只要自己还是大鲜卑之王,他们就不敢有什么动作,不过是妄想而已。他担心的反而是槐枞和和连,怪自己莫名其妙地露出了仿效汉人传位给后代的意思,引起了两兄弟的明争暗斗。
可是,大鲜卑不能永远是部落制,那样总归是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大鲜卑应该成为像大汉一样的帝国,成为草原大漠的永世之主。乌桓、匈奴、坚昆、丁零、夫余、屠各,甚至汉人都应该臣服在大鲜卑之王的脚下。
檀石槐胸口气血翻涌,心情激动,若完成此愿,自己这一生也算是不枉了……
“乌石兰不过是癣疥之疾……”刘丰看着檀石槐,“丰不知大王之志?”
檀石槐斜倚着身子,微皱眉头看着刘丰,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丰道:“若大王志在天下,则乌石兰不过是癣疥之疾。”
“哦?”
“中原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其民何止千万。今汉王昏庸,阉人乱政,小民疾苦。以大王之雄姿,挥师南下,饮马黄河亦非难事。若据中原,乌石兰自当俯首称臣。”
“呵呵,吾志小了……”
“大王近来整兵秣马,吾以为大王意在幽州……如今,可遣一将监视乌石兰部,但有不轨,即除之。”
檀石槐轻轻点头,不想众人之中竟然是一个汉人降臣更懂己心。
“乌石兰有狼头大纛,不能小觑。”素和宥连道,“若不击之,恐成后患。”
刘丰微笑不语,亦不反驳。为臣当知君主之志,檀石槐志不在此,定不会用素和宥连之计。
果然,檀石槐略一思虑,道:“鄂白石,命你率本部人马,密切监视乌石兰,一有动向及时回报。”
鄂白石应声称诺。
“槐枞、和连,”檀石槐语带微怒,“你二人各自回去整备部民,不得有误。若再起纷争,定不相饶。”
槐枞、和连转身而去,互不相视。身后,檀石槐微微摇头,轻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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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刘丰,和连总是心存畏惧,这个人太聪明、太狡猾,不是他能够驾驭的,但是不得不说,和连需要这样的人为自己谋划。
炭火上的羊羔滋滋冒着油,香气诱人。
和连端着一碗奶酒慢慢品尝,心中一步步回忆方才大帐中发生的事。这是他近来才有的习惯,这种方法很好,能够让他在女人身上疯狂之后保持清醒。
“主人,请!”苏双将酥嫩的羔羊肉割下装入木盘,恭敬举过头顶递到和连面前。
和连用刀尖叉起一块肉送到嘴中,忽然问苏双道:“听说你的家乡在冀州?”
“是的,我的主人。”
“那你对幽州应该也不陌生喽?”
苏双一时猜不到和连的心意,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幽冀两州比邻,小人倒也曾到过幽州。”
和连道:“你可知悯农郎君?”
苏双眼中难掩恨意,每当听到这个名字,他都难以控制自己。苏家与张胤的恩怨,即使是鲜卑人也多少知道一些,赵典和他都没有向和连隐瞒,当然也没有全盘托出,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留的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略知一二。”
“哦?说说。”和连稍稍坐直身子,等着苏双开口。
“这个悯农郎君就是张胤,辽西太守、破……鲜卑中郎将。”苏双耳听着和连一声冷哼,显然不满“破鲜卑”这个封号,只能故作不知,“张胤这个人实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号称半岁能言,四岁识千字,五岁学射箭,六岁学骑马,八岁做《悯农诗》,十岁戮贼救父,可惜不知真假,多半是百姓讹传,夸大其词。其人近年来得卢植、鲜于瑞等人支持,屡屡与我大鲜卑作对。前次,柳城……大战,即是这个家伙不识时务……”
“哼!”和连眯着冷幽幽的眼睛,又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低哼,心中暗道,“柳城……呵呵,我怎么会忘记那个地方?”
“你与张胤有仇?”
“是!不共戴天之仇!吾全家皆被其所害!”苏双双手一直举着木盘,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几乎要将牙齿咬出血来。
“想不想报仇?”
“想!我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苏双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双手因太过用力而指节有些发白。
“嘿嘿……”苏双推案而起,在帐中踱了两步,扭头看着苏双,“就凭你?”
苏双匍匐在地,不敢看和连的眼,更不敢将羊羔肉弄掉地上,仍然原样托着。眼前这个鲜卑主子,可是个心意难测又心狠手辣的疯魔,天知道那句话就能得罪了他。
和连坐回羊毛软榻上,嘻嘻笑道:“听说汝妻甚美?”
苏双心下一惊,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和连。那眯着的眼睛,色眯眯的表情分明是……这贱胚,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妻子!
苏双全家被斩于市,妻妾幼子亦没能幸免。现在的妻子是他托庇于赵家时,为了消解他的忧愁,赵典为之牵线续娶的,姓郑,小户人家的女子,肤若凝脂,美若清玉。苏双很宠爱自己的这个新妻子,甚至都快要忘了念着那个樊秀。正是有爱妻郑氏的陪伴,自己才能在如今这么艰难的日子中坚持着不倒下。可是眼前这个贱胚竟然要将之夺走,可恨!可杀!
苏双的眼中冒着滚滚烈火,喷薄欲出。
炭火燃烧,噼啪作响,苏双的心似乎也正在碎裂开去。
和连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换上的是轻蔑和浓浓的——杀意!
苏双几乎要将木盘抓裂,父亲、母亲、兄弟、妻子……亡去的至亲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家人被斩,自己却不得不在几名忠仆的保护下逃出京城,苟且偷生;一路亡命而逃,身无分文,不得不沿路乞讨;天地之大却无处安身,不得不寄身赵家檐下;如今又不得不将仅剩的家族产业平白送人,托身为奴……眼前这个人得了莫大好处,却仍不满足,还要来抢自己的妻子。上天为何要如此对我?
看着和连轻蔑的眼神,苏双心中的怒火疯长,眼中的火苗却渐渐冰冷,心中沁骨蚀髓的疼痛让他变得麻木,可是恨意不会冷却,只会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知道此时和连要杀掉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自己——只有忍!
“我高贵的主人,小人正想让贱婢来服侍您!”苏双的嘴角略略抖动,恨意隐去,脸上满是阿谀谄媚,“小人愿意为伟大的主人奉献一切。”
苏双再次举着木盘匍匐下去,心中似在滴血,眼角却没有眼泪。
“哈哈……”和连狂笑不止,他喜欢这种掌握主宰之力的感觉。和连知道苏双恨他,可是他就是要羞辱他,虐待他,将之变成自己脚边的一条狗。狗即使心有不愿,也只能听从主人的话去咬人。
和连相信,即使聪明狡猾如刘子文,在权势面前也会变成另一条听话的狗,自己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个掌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