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公元187年)秋,长沙人区星反叛,自称将军,聚众万人,攻围城邑。议郎孙坚因追随张温讨边章、韩遂屡有战功,骁勇善战,被拜为长沙太守,奉命讨剿区星。孙坚到郡亲率士卒,施设方略,旬月之间,克破区星。冬十月,又有零陵人观鹄自称“平天将军”,寇桂阳;寇贼周朝、郭石、苏马等人也起兵作乱,与之遥相呼应。孙坚越境征讨,皆击斩之,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皆平。朝廷检录孙坚前后战功,封他为乌程侯。自此之后,荆南四郡秩序肃然。
这几年,郡内承平,孙坚的太守当得反而有些无聊。董卓进京后种种倒行逆施他也看在眼中,当他得知关东群雄在酸枣会盟后,大为兴奋,急召亲近文武议论,也想举兵讨董。不想被弟弟孙静和妻弟吴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孙静和吴景都认为荆南安稳,可以避乱。但孙坚却不以为然,叱之曰:“燕雀鼠目!”
孙坚自省其身,深知孙家并非豪门,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打拼。他被朝廷拜为长沙太守、乌程侯,正是他一刀一箭拼出来的。与袁绍、袁术、王匡、桥瑁、张邈等人相比,他的名声差太多了。天下人知道他孙坚的名字,也多半是因为他勇猛不畏死打出来的武名,在士人豪族眼中,他不过是一名武夫、革卒,最多就是一名猛将,即使他封了侯爵也改变不了什么。此愁悠悠,当年何进如是,今时他亦如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豪气干云,气贯长虹,不是一个猛将的名头就能满足的。他所缺少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名望”,有了“名望”,他才能与天下名士相列,孙家才有可能成为“世家”。而讨董是最好的增加名望的机会。因此,太守之位可抛,长沙郡亦可放弃。
常言道:“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孙坚正在积极筹备北上之时,来自张胤的一封信让他惊喜若狂。大汉骠骑将军、渔阳侯,领幽州牧,张胤表他为假中郎将,邀他北上讨董,“同举义兵,共救社稷”!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骠骑将军张胤看重他孙坚。这下子更坚定了孙坚北上讨董的决心。当年太平道作乱时,孙坚是见过张胤的。雄壮有威严,是张胤带给他的最大感觉。当时,他不过是朱儁麾下的佐军司马,而张胤却是北路军的副帅,两人地位悬殊。论家世,西鄂张氏世代两千石,也远胜过富春孙家。论名望,张胤仁孝勇武,其“悯农郎君”、“燕北长城”之名,闻于天下,他更不能与之相比。他又怎么可能不接受这份邀请呢?何况这不正是他的志向吗?
孙坚断然决定响应张胤的邀请,即刻举兵北上讨董,孙静、吴景、朱治、祖茂和公仇称等人只得跟随,孙坚的两个侄子孙贲、孙香年少勇猛,也跟在左右。兵卒几乎不需要征募和训练,孙坚到长沙后几次讨贼,早已经用实战练出一支精锐部队,人数多达万人,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粮草。长沙与洛阳远愈千里,从长沙往洛阳运粮,难度太大,其耗费的人力和财力都不是区区长沙一郡之地能够负担的。但既然讨董是一种必然,那么这些困难就是未来必须要克服的。
孙坚尽可能地征调郡中存粮,于三月戊午日,率兵起行。而此时,长安城中,李儒奉董卓之命,带兵五百围袁府,执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身长过尺的袁家男丁皆斩。
一时天下震怖!
大汉以孝治天下,最重家族亲情;以儒家行天下,故最重上下提携、师生恩德,门生故吏者皆敬师尊长,与之相善。董卓乃是袁家故吏,颇受袁隗提携,如今执而杀之,自有汉以来,还从未有人做出如此恶劣之事。消息迅速传至天下,士人百姓皆瞠目结舌,转而大骂董卓不仁。
孙坚闻知,拊膺长叹:“如果当年张温听我的话,杀掉董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袁绍在邺城,同样怔在当场。谁能想到董卓会穷凶极恶到这种地步呢?袁绍满脑子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养虎为患”,这一次自己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许攸也苦笑不已,连将两杯酒灌下了肚,然后安慰袁绍道:“本初,请节哀……请节哀……”一连说了两遍“请节哀”,后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袁绍怔立良久,忽然笑着对许攸道:“这一次,我再也不欠大汉什么了!”
许攸一呆,却见袁绍已拂袖走了出去。外堂中,冀州官吏、世家豪族皆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之声彼此交错,偶尔还夹杂着咒骂和哭泣之声。许攸再次苦笑摇头,也迈步跟了出去。
天下人都同情袁绍和袁术等袁家人的遭遇,纷纷举旗响应。韩馥再没有阻拦讨董的借口,象征性地给了袁绍三千步卒,并同意留守邺城支援群雄粮草。袁绍不再犹豫,第二日即举兵南下,往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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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北邙山董军大营。
牛辅在河东大败,丢了大半个河东的事实再也遮掩不住,董军士卒暗地里议论纷纷,董卓也愁得焦头烂额。
牛辅派人来求援,但董卓却派不出兵。段煨死守华阴,其地理位置太过重要,根本不可能抽调出兵。长安倒是有三万余精锐,但那是退路和老巢,更不能动用。而洛阳方面,所有的董军都几乎被张胤、王匡和袁术等人牵制住了。无奈之下,董卓命李傕部将张苞、张宠就地征兵两万,赶往茅津,听从牛辅指挥。同时,为了安慰段煨,也是表彰他的功劳,董卓上表进封段煨为宁辑将军。
张晟并不急着攻打茅津,截断洛阳到长安的通道,反而让董卓更担心。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张晟能忍得住,只能说明张晟打定主意要在河东立足,他这是要彻底消化掉所占领的河东十五县地盘,将河东盐铁之利尽且收用。这河东盐铁,本来是董卓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的一块宝贝,因此他才派女婿牛辅督重兵镇守,只是没想到数万人马一朝溃败,不仅丢了河东,还让他陷入两难境地。董卓也不是不想抢回河东,他是无能为力。张胤军就像一把顶到喉咙上的利刃,死死地将他按在了北邙山。而且,一旦袁绍带兵南下,酸枣联军同时西进,或者胡轸顶不住鲁阳袁术,他就只有败亡一条路了。董卓觉得自己决定退守关中没有错,不仅没错还要加快行动,但眼前的张胤必须尽快解决掉。如何解决张胤,董卓还没有想到办法。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董军文武将官分左右而坐,都一言不发。
董卓怒极,强忍着问长史刘艾道:“汝可有良策?”
刘艾是地地道道的汉室皇亲,曾为陕县令,董卓进京后为拉拢刘氏宗族而聘其为长史。刘艾也是胆小怕事、见风使舵的性子,哪敢不从?他当了长史后,为董卓做事可谓是尽心竭力。不过,对退敌之事,他也没什么办法。
刘艾不敢不答,支支吾吾地道:“张胤、张晟等贼猖狂,我军……屡败……衰弱,兵力不足。今当募兵,以壮我军。”
董卓道:“倒也有理。”
得到董卓的肯定,刘艾稍稍稳定下来,他见董卓似乎还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连忙急速在脑中琢磨起来。忽然,他心中一动,赶紧说道:“相国,吾愚钝,不能为相国分忧,但有一人可以。”
董卓眼光一亮,问道:“汝言者谁?”
刘艾道:“太尉府掾贾文和。”
“贾文和?”董卓不知此人是谁,这个名字他根本没听说过。
刘艾道:“此人是凉州姑臧人,名诩,字文和。阎忠曾说其有良、平之奇。”
“哦?”董卓心中微动,阎忠他可是知道的,凉州名士、叛贼之首、天下有名的相人大家,阎忠相人还没有说不中的。
刘艾道:“贾诩曾被举为孝廉,但因病去官,西还至汧,遭遇了叛乱氐人,与同行数十人皆为所执。贾诩对氐人说他是段颎的外孙,只要保他不死,段家必拿重金赎他。氐人哪敢得罪段颎,只好将其送还。”
董卓笑道:“虽是小聪明,却也算机灵巧辩。贾诩现在何处?”
刘艾道:“现在洛阳,恐不久后将去长安。”
董卓道:“汝去召他到营。”
刘艾道:“诺!”
贾诩赶到董军大营已经是第二日晚间,董卓正在用餐。董卓对贾诩其实并未十分在意,在他看来贾诩假冒段颎的家人的行为算不上太高明,召贾诩来试一试的心思更多一些。因此,董卓随意地摆摆手,命人带贾诩进来。
贾诩进帐,恭敬行礼,然后侧身侍立,不发一语。董卓吃过了酒饭,在侍女捧着的铜盆中净了手,才看向贾诩。
“汝就是贾诩?”
“诩见过相国。”
“刘艾推荐了汝,言汝有办法能使叛贼退兵。”
“卑职无力退敌。”
“你……”董卓勃然大怒,“既然无能,要你何用?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却听贾诩说道:“卑职做不到,相国却可以。”
董卓皱着眉,眼睛微眯,问道:“此话怎讲?”
贾诩不慌不忙,缓缓道:“如何退敌,在相国不在卑职。卑职今日来,见到李傕、郭汜二位校尉重入洛阳,催督百姓往长安。入营时,又听士卒传言袁绍已经率军南下,但相国却稳如泰山,想必是已有定计,卑职不敢再多嘴。”
董卓脸色一沉,叱道:“汝欲死乎?胆敢在孤面前逞口舌之力!汝知孤之心乎?好好好,就让汝说说孤定下什么计策,若说的不对,孤诛汝三族!”
贾诩面无惧色,长揖行礼,说道:“相国是数计连环。迁都长安,是欲避其锋芒;分别进封张胤、张晟,是离间之计;诛洛阳、长安二京内贼,是釜底抽薪之计;吾有一友乃是李校尉麾下,曾对吾言,李、郭二位校尉重入洛阳,搜集有不少硝磺之物,吾推测是相国欲行坚壁清野之计。”
董卓心中微惊,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摆手让侍卫退了出去。
“若焚了洛阳,即便关东群雄至,亦无能为力。叛军无所就食,诸贼首又无可追随,无利可图,不久必散,相国可不战而胜。”其实,有很多话贾诩并没有说出口。董卓所行的这个坚壁清野之计太过毒辣,不仅要迁民,还要烧毁洛阳和皇宫。洛阳是什么?那是大汉国都,朝廷首府,全天下人都向往的地方;洛阳东西宫则是皇权的象征,也是大汉帝国头上的一颗明珠。有洛阳城在,有皇宫在,天下人多少还会向往着朝廷。若洛阳城和皇宫都没了,天下还会有多少人念着朝廷?贾诩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他只是觉得,董卓鸩杀刘辨后,关东人已经失去了政治上支持的对象,人都是有私心的,若洛阳城和皇宫再都没了,关东群雄心中的枷锁也可能随之消失掉,其联盟必然走向崩溃。也许这才是董卓的目的所在。此计之毒、之狠、之绝,亘古未有,且非董卓不能施也。
他见董卓面色稍霁,接着说道:“但此计亦有一弱点。张胤如鲠在喉,不除之,我军退时其必追而在后,亦有溃败之危。”
董卓道:“如此,以何对之?”
贾诩道:“相国欲与张胤和否?”
董卓哼了一声,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贾诩明白董卓的心意,说道:“即使不愿言和张胤,亦有法使其退兵。”
董卓道:“汝试言之。”
贾诩道:“张胤、张晟虽为兄弟,实为一人。相国行离间之计,如细雨润土,乃长远之计,非一日之功,急不可得。今张胤屯河阳,久日不战,是心怯矣!相国麾下皆大汉精锐,张胤兵虽众,却无必胜把握,因而选择驻兵观望河东局势,等待冀州援兵。若欲使其退兵,袭其之后可也。若张胤退,则张晟必走,关东联军必散。”
董卓颔首道:“虽说的有理,但幽州遥远,如何能绕其后袭之?”
贾诩道:“袭敌之后,不需相国一兵一卒。张胤在幽州招附胡虏为民、为军,胡虏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岂能如臂使指?胡民归附不久,其心岂固?代郡乌桓大人普富卢,有众八百余落。其与上谷难楼同祖,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其虽归附张胤,但未必是真心实意。且普富卢贪暴短志,只需一个单于封号,数车珠宝,必能诱其反叛。普富卢叛,张胤粮草又不济,必定撤军北还。”
董卓冷笑道:“先前有难楼、盖平之叛,张胤怎能无有戒心?其在蓟城必留有重兵,万余乌桓人又能搅起多大的风浪?”
贾诩道:“相国所言极是。然去冬张胤率兵南下黑山,扫荡诸贼,收民百万,欲都迁往幽州。若普富卢不东进蓟城而南下,袭黑山民之后,则百万黑山民必乱。百万乱民入幽州,张胤如何还能在此掣肘相国?”
董卓恍然大悟,咧嘴大笑道:“此计甚好!”一万骑兵人虽不多,但袭击手无寸铁的山民显然绰绰有余。只要普富卢做得够狠,能够做到杀人、烧粮、造谣三件事,则黑山之民必定会再次成为乱民,甚至乱匪。别说百万,十万乱民就能搅乱一州,这下看你张胤还能不退兵么?
董卓越想越觉得这计策巧妙,忍不住又夸赞了贾诩两句。
贾诩又道:“自关东人举兵以来,相国攻少守多,何不主动出击?”
董卓道:“此言何意?”
贾诩道:“一味防守,若败则士气必降。相国可以遣一大将出大谷关,击袁术于鲁阳。”
“袁术?”
“袁公路非将帅之才,其天性骄肆,好大喜功,勇而无断,击之易也!败袁术,则我士气必涨;士气涨,则关东人必惧。”
“善!文和以为,当以谁为将?”
“相国麾下中郎,任选一人足矣!”
董卓沉吟半晌,道:“胡文才(胡轸)可否?”
贾诩点头道:“胡中郎必能大败袁公路。”
“好,那就派胡文才率兵两万出关。”董卓笑容满面,郑重问贾诩,“文和还有何教我?”
贾诩道:“有驱虎吞狼、二虎争食之计献与相国。”
董卓喜道:“快讲!”
贾诩道:“张胤撤军,则二袁与关东诸人必怨之。相国用坚壁清野之计,莫说关东联军未必能攻到洛阳,就算能到洛阳亦难有寸进,且关东人私心当前,各怀鬼胎,龌龊早生,早晚必去。袁绍名为关东群雄之盟主,实为大贼。其到邺城时就有传言说他要逼韩馥让出州牧之位,袁绍谋划的恐怕是整个冀州。相国可以用天子诏,封张胤为冀州牧,以前幽州刺史、大司马刘虞代之为幽州牧,至于韩馥,调回朝廷可也。”
不用贾诩说明,董卓已经看到了这计策的狠毒之处。如果袁绍真的觊觎冀州,那么若施此计,则袁绍与张胤必然反目成仇。冀州就像是摆在袁、张二人之间的一只肥羊,谁吃到嘴里,另外一人都不会善罢甘休。
只听贾诩道:“兄弟之隙起于微小,何况袁、张乎?张胤不往冀州,则为抗旨,失大节,天下人必不容之;若张胤往冀州,带兵亦为抗旨,不带兵则事事难为。袁绍要谋冀州,张胤获封冀州,岂能共存乎?若袁绍得了冀州,则张胤必死;若张胤得了冀州,则必恶袁绍。此乃驱虎吞狼、迫使二虎争食之计。”
“哈哈哈……”董卓抚掌大笑,他没想到这个贾诩还真是个人才,所献之计不仅都很巧妙,也很合他的胃口。
董卓笑道:“若退了关东宵小,孤必记汝大功一件。汝以后就到孤身边做事吧!嗯……孤表汝为平津都尉,为孤参谋军事,助守平津。”
“诺!”贾诩躬身行礼。董卓又连问了几个问题,贾诩都能逐一分析,并给出解决办法,让董卓大为满意。
如果想让张胤的后院起火,那当然是火越大越好。贾诩所献之计给了董卓一个很好的提示,既然幽州有胡人普富卢可以诱叛,那么有更多胡人的并州肯定也可以依样画葫芦。他久在凉并之地征战,对凉并二州的情况都很熟悉,这一点他是很确定的。
董卓现在想的是该派谁去当说客,此人必须是他的心腹,他本来属意贾诩,但是今天贾诩的一番言论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他有点舍不得放手。其实李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过李儒在长安监视朝廷和小皇帝刘协,不能擅离。想来想去,董卓决定派主簿田景前往幽州。田景是寒门出身,受他提携才有今日地位,忠心于他,有才干且不为外人瞩目,应该是很合适的人选。至于诱叛并州胡人,董卓根本不想自己出手,他想到了那个跟他打来杀去好几年的韩文约,借韩遂之刀,行杀人之事,才是最好的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