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郡,望平县境内。
乌桓峭王大帐外的侍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峭王苏仆延正在帐内大发雷霆。
“我看他张胤就是狼子野心,说什么我们跟弥加有勾结……我呸!我勾结一个无能的蠢货有何用?说我不尊汉令,擅自称王,你们说,现在哪个人不给自己弄点名头?难楼不称王吗?丘力居不称王吗?就连那个成为了汉人的忠狗的乌延,不也曾经自称汗鲁王吗?说我心怀不轨,我看是他张胤心怀叵测。”苏仆延壮得像一头黑熊,但这会儿也骂得累了,抓起一碗马奶酒一饮而尽,“将那使者给我砍了!”
同为大部落之主的颁下连忙阻止道:“大王息怒。张子承的使者杀不得。”
苏仆延扭头问道:“为何?”
颁下道:“大王难道看不到丘力居的下场吗?与悯农郎君作对,不会有好结果。”
苏仆延怒斥道:“你这个胆小鬼!”
颁下轻笑道:“非是我胆小,而是事实如此。”
论年纪,颁下要比苏仆延小很多,他才三十出头,而苏仆延早过了不惑之年。但论心术,十个八个苏仆延捆在一起,也比不过他一个颁下。
颁下久居辽东属国,深知大汉的强大,她并不像表面上显示的那样虚弱。是的,现在大汉国连年动乱,羌人、鲜卑人、太平道……把大汉国折腾的不轻,但是颁下不相信大汉国就会因此一蹶不振。颁下从心底里就认为大汉国不会因为外族的强大而被击毁,他只会倒在自己人的手里。当年的匈奴人够强大吧?冒顿单于困大汉开国皇帝刘邦于白登,逼得刘邦决定和亲,甚至在刘邦死后,皇后吕雉不得不忍受冒顿遣书求亲的屈辱。但是现在呢?匈奴人又在哪里?几乎是阖族被灭,剩下的也只能在大汉国的监视下苟延残喘。再说鲜卑人,檀石槐建立起的大鲜卑部落阔及数千里,部众无数,控弦数十万。但是现在呢?玄水一战,檀石槐兵败丧命,鲜卑部落四分五裂。悯农郎君不过是大汉国幽州的一郡太守,就轻松将鲜卑人击败,甚至拆骨扒皮。现在大汉国的皇帝昏庸无能,但是总不会永远如此吧?但凡换个精明点的人当了皇帝,大汉国仍然是天下最强大的帝国。
颁下道:“若不是大汉国皇帝昏庸,任用小人,加上瘟疫、旱涝、蝗虫等天灾袭扰,大汉国哪能像你我看到的那样衰弱?即便如此,大汉也不是你我能击败的!”
苏仆延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大汉国的衰弱他用鼻孔都能看得见,他有信心在大汉国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颁下看出了苏仆延的心思,也不道破,只是说道:“无论大王做何决定,我都愿跟随。”
苏仆延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不冷不淡的说道:“你就是在辽东属国汉人的治下舒适惯了,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汉人种的、制的,忘了我们的祖先是草原上最聪慧的猎人。”
颁下赔笑不语,心中却将苏仆延骂成了愚蠢的笨驴。苏仆延要去送死,他可不愿意陪着。
苏仆延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他刚刚收到了一封张胤的敕书。张胤以使持节破虏将军、护乌桓校尉领幽州刺史的身份,指责他交通鲜卑,擅自称王。最让苏仆延担心的是,张胤竟然斥责他收留反贼之子,心怀不轨。苏仆延确实有这么一件把柄,他收留了丘力居的从子蹋顿。当年玄水之战,唐洛跟随张胤击破丘力居的部落,将丘力居的妻子儿女屠杀殆尽,只有他胞兄的儿子蹋顿被人护着逃了出来。苏仆延与丘力居一向以兄弟相称,丘力居的这点血脉他必须为之保护下来,否则以后被人知道了他就无法做人了。苏仆延自以为将蹋顿藏在营地中的事做得很隐秘,万万没想到,现在竟然连张胤都知道了。有这件事横在中间,他与张胤恐怕已经没有多少缓和的空间了。就算他现在把蹋顿交给张胤,张胤也只需一句“为何不早交出来?”就能治他的罪。
颁下也在想,张胤能征惯战,深通谋略,为何会如此明晃晃地将这样一封书信摔到苏仆延的脸上,他不怕逼反了苏仆延吗?恐怕没有人会认为靠着一封敕书,苏仆延就会乖乖地自缚双手,交出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吧?颁下相信,但凡反常的事情,背后肯定会有他隐藏的秘密。张胤此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
颁下抬眼看了苏仆延一眼,猛然间想到:“也许……张胤就是想让苏仆延反!”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按不住,颁下越想越觉得该是如此,一时间冷汗淋淋。既然张胤料定苏仆延会反,下一步肯定还会有动作。玄菟太守杨亮原来是张胤的长史,辽西太守赵芳曾是张胤的郡司马,辽东属国都尉程普、辽西属国都尉徐荣也是张胤一手提拔,是他的老部下……苏仆延的千余落部民都在汉人的包围下,准确地说是在张胤的亲信包围下。苏仆延一旦起了反意,恐怕转眼间就会灰飞烟灭。如果换做我是张胤,下一步该做什么呢?当然是令四郡国出兵,何必等到苏仆延真的反了,有了借口就成了。想必这个时候汉军已经在路上了!
颁下虽然不知道苏仆延收留蹋顿的事,但是他的判断却大致不错。想明白了这件事,他就更不能待在苏仆延这里了,他必须马上撇清自己。而且,最好在走之前,再推苏仆延一把,以后也许能作为进身之阶。
“大王既然有此等心思,不如早做打算。弥加势孤,所部七零八落,不如吞而并之,以其为基,壮大部落。今冬雪大,汉人和鲜卑人必定没有准备,此是天赐之机。”颁下见苏仆延频频点头,知道自己的话合了他的心意,接着说道,“我的部落民众不多,但也能凑出三五千精骑来,我这就回去整饬士卒。大王可约下日期,届时我定来相从。”
苏仆延哈哈一笑,心花怒放,拍着颁下的肩膀道:“此事若成,我定然亏待不了你。”
颁下也附和而笑,然后出了大帐。看着苏仆延华贵的毡皮大帐,颁下微微摇头,露出轻蔑的笑容。这个苏仆延,勇则勇已,想法却忒简单了些。
颁下出了营地,带着百余亲卫打马飞奔,才走出二十余里路,正撞见一支骑兵,迎风招展的大纛上写的清楚,一个大大的“程”字说明是辽东属国都尉程普。颁下连忙滚鞍下马,高呼自己的名字到程普马前跪下,道:“见过程都尉,苏仆延那厮反了,正在集结人马,被我偶然侦知,正要报与都尉。”
程普高坐马上,面无表情,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颁下。颁下这个人足智多谋,狡猾得很,据说与西部鲜卑大人燕荔游是一类人。在这个地方遇到他,应该不是偶然。这一次按照张胤的计划,他与杨亮联合出兵,配合张晟、徐荣的大军,一举要将苏仆延部给灭了,所有的行动都是极为隐秘的,但是万事总会有个万一,难道是被苏仆延他们得了什么风声不成?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怎么在这里?”程普的声音像地上的雪一样冷冰冰的,颁下心里清楚,这是因为程普对他产生了怀疑。
颁下赶紧分辨道:“禀程都尉,前日苏仆延派人来叫我赴宴,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狼子野心,想要反叛,他还想拉我入会,被我拒绝。我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正要赶往昌黎,向都尉禀报,没想到在这里正遇到都尉。”
程普当然不会全然相信颁下的话,问道:“苏仆延那里是什么情况?有多少人马?”
颁下道:“苏仆延接到张将军的敕书,不仅没有收心,反而破口大骂,扬言要自立为乌桓单于。我在他的帐中,哪敢说一个不字,只得虚言应付,假借回部落整兵,逃了出来。苏仆延的部众有十余万人,若是把十六七岁的少年子都组织起来,应该能得两三万骑兵,都尉不得不防啊!”
程普眉头也不皱一下,事实上,苏仆延那里的情况,他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张胤早派传令兵告知他了。苏仆延的最大征兵能力确实与颁下所说的差不多,不过,那需要足够长的动员时间,这一次他不可能做到,苏仆延的营地中能有个七八千骑兵就很不错了。
程普示意颁下起来,合计着:“田楷的乌桓营和蒋奇的扶黎营就在望平以北三十余里,杨亮率军从高句丽出发,现在也已经渡过了小辽水。最重要的是,徐荣和关羽也已经与田楷汇合。现今,万事俱备……”
程普对颁下道:“你所说的这个消息很重要,我会为你请功。现在你跟着我,去看看苏仆延到底打着什么心思。”
颁下道声“遵命”,心里却在说:“是跟着你去打苏仆延吧!”
此时的苏仆延还在筹划着拉拢辽东的几伙占山为王的贼人,琢磨着要不要夫台那里去活动活动。
入夜时,震天的战鼓突然响起,苏仆延从梦中惊醒,还未等他骂出口,一名亲卫已经奔进大帐。
“大王,我们被汉军包围了!”
苏仆延的脑袋嗡的一声,连忙出帐。他的军队还未集合,这一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有多少人?”
“不……不清楚,到处都是火把。”
亲卫没有撒谎,苏仆延已经看到了。整个营地都被团团围住,火把如天上的星斗一样多。自己的部众大多都惊慌失措,虽然有一些悍将老兵自发地组织起来,但是显然无济于事。
徐荣与关羽麾下有一万五千骑兵,田楷的乌桓营有一万人,蒋奇所率的扶黎营有近两千人,杨亮和程普各带了三千骑,加起来有三万多骑兵,就算苏仆延在全盛时期恐怕也得败下阵来,何况此时他毫无准备。
苏仆延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汉军会趁着风雪的掩护,突然来打自己。他之前听到了些许消息,都是说汉军要去剿灭弥加,谁能想到狡猾的汉人玩了这么一手,声东击西,反而过来收拾他苏仆延了。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收留了丘力居的侄子?
听到身边的亲卫说,汉人主将让他过去对话,苏仆延面无血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对自己未来命运的不可预测。
白痴也能想得到,这个时候出去应话,肯定就是个被执缚的结果。如果他苏仆延没有反心,还能有驳辩的机会,可是他不仅确实想反,而且营中还收留着蹋顿,出去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苏仆延犹豫不决,汉人显然没有耐心等待。夜色中,汉军数千人齐声高喝:“苏仆延,你勾结鲜卑人,收留罪逆,图谋不轨,还不快快自己绑了!苏仆延,你勾结鲜卑人,收留罪逆,图谋不轨,还不快快自己绑了!”
声震夜空,气势惊人!
苏仆延部的族人中能听得懂汉话的,都面面相觑:“大人要造反?”虽然对大多数人来说,反不反的,无关于己,乌桓人与汉人本就不同属。但是,在深夜里被人像赶羊一样团团围住,那感觉,实在是无法形容。
苏仆延将牙咬得咯嘣作响,心中怒极。张子承实在是欺人太甚!如此一来,他颜面扫地,威势无存,投降与否,以后都无法再为部落之主了。
苏仆延打量四周,有人激动,有人愤怒,有人犹豫,有人胆怯……万般表情,遮掩着那些各自各样的心思……苏仆延知道自己完了,他已经无路可走。
“是谁?是谁污蔑于我!张胤,你……”苏仆延怒极,仰天笑道,“张胤,好你个张胤啊!我就是要造反!不,我哪里是反,我是要实现祖宗之志……我乌桓人本来就是大乌桓山下的猎人,草原大漠都是我们的猎场……”
苏仆延拔出腰刀,嘶吼道:“来啊,跟我杀啊!杀光汉人啊!”
营地之中,数万部众,跟着苏仆延冲出的人,稀稀落落,寥寥千余人,几乎都是苏仆延的亲卫。
“咚咚咚咚……”战鼓声震裂夜空。
三万汉军齐声高喝:“杀!杀!杀!”
万箭凌空,落入苏仆延的队伍之中,落马之声不绝于耳,反抗者人人丧胆。
关羽、田楷、杨亮、程普四军齐动,围剿冲出营地的反抗者。
苏仆延一边拨打箭矢,一边往火把密集的地方看,隐约看得见黑影重重。汉军并没有耍什么虚招,火把之下确实都是精锐的骑兵。
徐荣看着冲出营地的乌桓人并不多,适时命令道:“传下话去,这次只捉苏仆延,其他人降即免死。”
汉军的喊话迅速变换:“只捉苏仆延,余者降即免死!”
“只捉苏仆延,余者降即免死!”
“……”
苏仆延哈哈大笑,也不顾身后有多少人跟着,只一意往前冲。反正也就是一死而已,没什么可顾虑的,他只想着冲上去,杀个解恨。
“呔!汝可是苏仆延?”
苏仆延循声看去,火光下,一个红脸汉将手握古怪大刀,驻马拦在前面。
苏仆延也不搭话,一抖缰绳,长刀横舞,直接撞向关羽。
关羽蚕眉微蹙,也不再问话,只把偃月刀一摆,等着苏仆延。
两马相错,关羽大喝一声:“给我纳命来!”青龙偃月刀携带风雷之音,斩在苏仆延的腰刀上。
“当!”腰刀断裂,偃月刀去势不改,从苏仆延的腰间横掠而过。
“噗……”血雨飞洒,苏仆延老罴一样的身躯断为两截,掉落马下。
苏仆延一死,跟着他冲出来的人纷纷下马请降。关羽吩咐全都绑了,问清了刚才傻乎乎冲过来的正是苏仆延后,派人通知徐荣,然后亲自带一支精骑进入营地。
关羽入营,不为杀戮,主要是为控制大势。这里的乌桓部民在张胤的眼中都是上好的骑兵胚子和牧马人,杀了太过可惜。徐荣和关羽都得了他的指示,尽量减少杀戮。
苏仆延已经授首的消息传遍整个营地,乌桓人大多没了反抗的心思,偶尔有一两伙不识时务的,也被关羽、程普、田楷领兵击溃。慌乱之中,蹋顿夺马欲逃,被田楷一箭射中后腰,抓了回来。
一夜之间,苏仆延部即被降服。
徐荣一面申写捷报,传回蓟城;一面整顿部民,让颁下作证,把苏仆延造反,收留蹋顿、勾结弥加的罪过坐实,然后从部民中选出德高望重者,交给关羽、田楷带着,让二人各率本部四面出击,将峭王领地内的大小部落一一招降、压伏。
徐荣将被颁下指认出的蹋顿收押,派专人看守,准备返回时送去蓟城。
对于该如何处理颁下,徐荣也拿不定主意。按说颁下到程普那里报信,可以算是立功之举,但徐荣估计着那可能不过是他随机应变的举动,未必是真心。何况,颁下莫名其妙地不通报就从辽东属国来到望平,显然是有所打算。怎么看颁下都像是个三心二意的人,这种人可不是徐荣所喜欢的,一刀砍了他的心都有。不过,徐荣最终还是决定将颁下软禁,以为其请功的名义,一并送到蓟城去。
这一战并没有硬仗、恶仗,胜的算是容易,但战果却极大,自此后,从渔阳郡濡水以东再没有不服王化的内附乌桓人,按照张胤的归化之为我所用的治胡政策,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幽州乌桓人将慢慢与汉人融合。
苏仆延部号称有部民千余落,从统计上来的数据看,言如其实,虽然关羽、田楷都还没有返回,但徐荣拿到的簿册上显示至少已经有差不多五万人了。如果将周边的杂胡和鲜卑部落算进去的话,总数至少还要再翻一番。
徐荣忍不住开始计算,要是将这些人都按照辽西属国的方式进行畜牧和屯田,一年能有多少产出?还没算出结果,一名传令官飞驰进入营地,带来了弥加被俘的消息。
徐荣与程普、杨亮、田楷、蒋奇等相视一笑。这一下,幽东再无胡族之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