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王允乘车前往右扶风郿县。
除董之事,多迁延一日,便多一分泄露的危险,他也很心急,但他知道此时最是急不得,急则易暴,容易误事。自长安到郿县三百五十里地,骑马是最快的,三日夜可至,但他特意要像往常一样乘官车。如此,虽多费时日,却不容易引人怀疑。
至万岁坞,守门吏引王允入见董卓。
还未进入大殿,王允已经听到里面音乐缥缈,女音靡靡。待他进来,赫然见高高的台阶之上,董卓壮硕如山一般的身躯斜倚在榻上,数名俏丽的美婢环侍左右,各个身披薄纱,内间的曼妙玲珑若隐若现,正为他揉肩捶腿,剥果打扇。殿内一队二八年华的侍女翩翩起舞,四边的乐师竟然也都是妙龄女子。
王允暗啐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按董卓的示意坐在下首。落座后,他才注意到董卓的长史刘艾、主簿田景也在对面。
一支曲子终了,董卓颇有些意犹未尽,问王允道:“王司徒觉得此舞如何?”
王允微微一笑,道:“舞姿灵动飘逸,曲音清雅怡人,出了太师的万岁坞,旁处也见不得。”
董卓哈哈大笑,对刘艾、田景说道:“王公也是此道中人。”俄而又对王允道:“这些女子都是李儒从民间精挑细选而来,每日我召其等舞上一曲,以娱我心。只要音乐一起,烦意全消,极是灵验。”
王允点头称是,态度像往常一样极度恭敬。
董卓很是满意,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问王允道:“子师此来何事啊?”
王允拱手行礼,道:“天子大病初愈,按制百官当为天子贺,我来是想与太师商量,请太师回京。”
董卓嗯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眯上了眼睛。这态度不用说,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不愿意。他到这郿坞来,就是要躲开长安城中的诸般龌龊,如今在这里养尊处优,活得好不惬意,回到长安激不起他的一丁点儿兴趣。
刘艾与田景相视一眼,心思一致。于他二人来说,自然是希望董卓回京,只有在京中才能掌控天子和朝臣百官,虽然有危险但也都是值得的。躲在这偏乡僻壤的坞堡之中,算是怎么回事?两人跟随董卓的时间都已经不短了,都迫切地想他重新振作起来,恢复傲然进京时的斗志和野心,为了董卓,也为了他们的个人利益。
刘艾急速地转动心思,开口道:“陛下病愈,太师亲贺,朝野必赞颂太师之德。且太师这些年来,秉扶天意,拨乱反正,匡国家,安社稷,辅佐幼主,救天下于水火,功比周公。今久不归京,恐人心不安。宜当趁此机会回京觐见天子,宣示恩威于百姓。”
虽然此话说的是回京觐见天子,宣威百姓,但王允听得出来,刘艾是建议董卓回京震慑天子和士人,巩固权威。
果然,董卓睁开眼睛,慢慢坐起,笑道:“此言有理。孤是该回京一趟了。”他的笑容倒有多半是因为刘艾赞他堪比周公之语。周公即姬旦,辅佐幼主周武王姬发之子成王,摄政六年,后还政于成王。周成王曾说:“不敢以周公为臣。”拿周公和他比,是对一名臣子最高的评价了,董卓怎么能不开心?
王允道:“多谢太师允肯,如此,我即刻回京,禀报陛下,安排诸事。敢问太师,朝贺之会定于何日为宜?”
董卓淡淡笑道:“等孤到了即可开始。”
王允一怔,转而陪笑道:“该是应当,该是应当。”
董卓道:“子师也不需回去安置,汝陪我后日一起进京,让刘长史回去配合李儒安排朝贺事宜。”
王允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董卓如此狡猾,这是要把他绑住。他摸不准董卓这么做的心思,这并不一定是不信任他,也有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而做的保障措施。但如果不是,那可就坏了……
刘艾应诺,又请示了几件关于回京之后的要紧事,然后起身离开。
此后,董卓命舞女再次起舞,与王允、田景一边观舞,一边说些政事。
王允迅速镇定下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饮酒、谈笑自若。最后喝的酩酊大醉,才被仆人架着拖走。
王允被拖走后,董卓一改懒散的状态,直身坐起,屏退美婢、舞女,双目灼灼有神地望着田景,说道:“你可看出有什么不对?”
田景摇头道:“似乎没什么不妥。”
董卓沉吟片刻,又道:“吾侄前日来信说长安城中的气氛略有些不对,提醒我小心。这段日子,我也偶有莫名的心慌意乱,不知是否与他有关。”
田景道:“太师多虑了,想是太师操劳太多,身体疲倦致使心神不稳。长安城中的士人们每日里不是在暗中嘀咕?但其等没有兵权,不掌实职,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不过……”
说道这里,田景故意一顿,董卓果然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太师以王允为司徒,全权授其处理朝政之权,虽能收拢士人之心,但也有不小的风险。”田景小心翼翼地说道,“毕竟,王允也是世家豪族子弟,又是士人领袖郭林宗的学生,前并州刺史邓盛的门下,与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能不防啊!”
田景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个意思,要董卓提防王允。他与刘艾在董卓麾下,虽然职位不高,实权也大,但毕竟名声不好,他也是有野心的人,否则也不会一直跟随在董卓身边。心底里,他也想出入朝堂,做到人人敬仰的三公九卿之位。说难听点儿,就是嫉妒。
董卓哦了一声,道:“我用王允,实有深意,非汝所知。”
田景不敢再说,只道:“董校尉驻余宫中,所言应该不虚,或许只是直觉,还未发现什么实质的问题。吾以为,太师或许可以命董校尉增派人手,多加监视。若真是士人有所涂,久之必然会露出马脚。”
董卓冷冷笑道:“这些士人……他们以为孤的刀子不锋利,哼,这次回去,我带三千飞熊军,正好借机杀杀他们的威风。”
当年,董卓曾祭起屠刀,疯狂屠杀士人,甚至连袁隗一家都不放过,此时他根本无所畏惧,更没有底线。
另一边,偏院客房中的王允躺在榻上也是提心吊胆,他的酒醉七分是真醉,三分是假装的。董卓把他强行留下是他始料未及的,只有醉了才不容易露出破绽。刘艾对董卓忠心耿耿,李儒诡计多端,这两人来安排庆贺朝会,难保不会看出些什么。到达长安后,董卓也多半会选择留宿在太师府中,到时候吕布与那几个女子的丑事没准也会暴露出来……
王允思前想后,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慢慢走向了不受他控制的方向,如今他在这郿坞之中也无法可施,只有祈盼士孙瑞和皇甫嵩办事稳妥,以及上天给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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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和王允到达长安时,不管是刘艾和李儒,还是士孙瑞和皇甫嵩,乃至吕布、李肃,所有人都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是各有各的心思。
以太尉马日磾、司空淳于嘉为首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士孙瑞、皇甫嵩等人心中忐忑混于其中。左将军董旻命吴匡、张璋率步骑一万,列于道路两旁,真真是铁甲映光,刀剑耀目,旌旗招展,戟矟成林,军容如海之盛。
百官拜见,山海呼喝,董卓视若无睹,扭着肥胖的身躯在侍卫的搀扶下,下了车,穿过百官的队伍,径直来到董旻身前。
马日磾和淳于嘉相视摇头,却无可奈何。
董卓环视军阵,笑容极灿,对董旻道:“此等精锐,才称得上是我董家军马,叔颍辛苦了!”
董旻笑道:“兄长说哪里话,这都是弟该做的,我一直谨记兄长的教诲,军阵乃为成事之根本,日日训练,丝毫不敢放松。”
董卓极为高兴,拍了拍董旻的肩头,说道:“你见识大涨,为兄放心了。董家只要有你我兄弟在,必能万古长青,屹立不倒。”
董旻道:“阿兄,今日入宫吗?要不要我陪着阿兄去?”
董卓笑意不减,说道:“不用,董璜侄儿守卫宫中,有奉先陪着我就行了。你留在外面更好,有叔颍你统兵在外,没人敢动我。今日也不入宫了,明日再说。”
董旻点头称诺。
董卓回身来到马日磾和淳于嘉身边,接受百官拜见。吕布强压心中的慌乱,主动上前,持戟立在董卓身后。
董卓并未看出吕布有任何异样,与马日磾说话之余,还向他笑了笑。
因已是午后,董卓告诉李儒他有些乏累,明日一早再召开朝贺会。马日磾和淳于嘉苦笑不语。就算是居于深宫之中的天子刘协恐怕也只能表示赞成,文武百官自然更无人敢有怨言。但人不是草木山石,做不到毫无表现,免不了显现出一些古怪的表情,或无奈,或沉默,或不屑……
董卓看在眼里,觉得尽是对他的嘲笑,他嘴角暗暗扯动,杀人的心思不可抑制地暴涨……
当晚,董卓入城后宿在自己的太师府中,飞熊军则留在城郊大营。王允、士孙瑞、吕布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整夜都坐立难安,生怕事情败露,吕布更打定了主意,只要有半点风声,他便骑赤兔马远远逃遁。
直至第二天早上,董卓乘车前往皇宫,召吕布护卫,众人的心才回归原位。
吕布也长舒一口气,翻身上了赤兔马,随在董卓车驾左右,直奔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