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海天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乌云像发了霉的棉絮,一团团的压在天边,空气重得不行,孔凡明不得不加快了步伐。
再一次来到神明庙,浓厚的香灰味冲入孔凡明的鼻腔,喉头激起了一股作呕的感觉,他感觉这没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么舒坦。
林姨正在擦拭神龛,见来者是孔凡明,便停下手中的活,恼怒地摆出一副逐客的样子。
“孔警官,你忘了我上次说的话?你怎么还没离开这里?”
孔凡明可没忘,当时林姨龇牙咧嘴地撵他走,还说什么自己死了还会害所有人一起死的鬼话。
“没忘,我不还没死吗。上个香总可以吧?”
孔凡明走到神龛前,点了三根香后插上,就像走一个标准流程一样,丝毫没有感情。
“你不是不信吗?”
“入乡随俗。”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孔凡明上了香,林姨也不好再赶他走。
“你想问什么?”
“关于追神明的事。”
“神明在上,你有嘴巴,直接问。你有眼睛,自己看。你有耳朵,自己听。”林姨看向店内巨大的神明雕像,神明眼神正睥睨向下。孔凡明没看神像,反而亮出警官证,真要说信什么的话,证上的警徽才是孔凡明的神明。
"那他会告诉我,追神明最初是谁发起的吗?"
林姨瞥了他一眼,像看一个乡巴佬一样,“不是由谁发起,而是神明赋予了先辈们权力,才在四百年前开始了第一次仪式。”
孔凡明顿觉头疼。问犯人,可以用刑讯的方式,问村民,可以谈谈天拉近关系。可对于林姨,她只会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
“行,我换个话题。”孔凡明叹了口气继续,“你把谢大头再请出来一次吧,就像你在灵堂时做的那样。”
“不是亲属真请不了。”林姨也点了三根香,举于额头作冥思状,“为什么不信我?你不走,就会害死所有人,这是神明的意思。或许,谢大头只是其中一个……”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吹得香火忽明忽暗。
“他们都叫你神婆,是神神叨叨的神经婆娘的意思吧?”孔凡明盯着手指头,把被剃须刀割过后长的结痂撕了下来,露出了鲜红色的嫩肉,“我知道你们想把所有事情,都归结为神明的意思。但谢大头的死肯定不是神明安排的意外,而是人为。”
孔凡明走到林姨面前,把她手上的香拿过,插到香炉里。
“杨大同也不是猝死的,对吧。”
孔凡明这次离得够近,更准确地捕捉到林姨转瞬即逝的神情变化,他冷笑了一声。
“不如这样,你给我算一卦吧。”
“算什么?”
“看是追神明背后的人先把我打垮,还是我先把他们揪出来。”
林姨看着孔凡明,空洞的眼睛中透出一股意义不明的眼神,似嘲笑,又似期待。
“请回吧孔警官。”林姨干脆走入后殿。
“你说我会害死所有人,对吧。那这里面,包不包括你自己?”
见林姨没反应,孔凡明又朝林姨喊了一句。
“听说你是这里最厉害的神婆,你有没有给自己算过啊?”
林姨沉默了,她抬头看向神像,神像的巨大阴影如沉沉的大网,将她的身影笼罩其中。
孔凡明离开神明庙时,见对面街道停着一辆黑色宾利,好像在他去找林姨前就已经在了,但他没想太多。
晚上下班后,孔凡明蹲守在护送队训练场馆外,才见杨皓一瘸一拐从街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队员们。他一眼发现,当时欺负杨皓却反被自己揍的高个,竟然也在其中。
而和以往瑟缩单薄的身姿不同,杨皓整个人有了种不同的状态,瘸腿的状态都变得没那么明显起来。
“喂,杨皓!”孔凡明招手示意,杨皓见状让队员们先进馆,接着朝着孔凡明走去。
“孔警官,什么事?”
“你变得不一样了啊,刚才看那些小伙跟在你后边,我还以为又得上去救你呢。”
杨皓听到孔凡明的调侃后笑了一下,确实孔凡明两次救他,都是被队员们围着欺负的时候。
“跟你学的。被欺负的时候,是可以反抗的。”
“啊?我说过这么矫情的话?走啊,请你吃生腌。”
孔凡明笑着拍拍杨皓的肩膀。杨皓总让他想起自己的下属小路,他的眼里总有亮堂堂的东西。
“不吃了,晚上还要训练。”
“那行。你还记得就任队长办席那天,谢大头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吧?”
“哪句?”
“你那天喝大了可能忘了。”孔凡明拿出自己模仿谢大头嘴型的视频,给杨皓看,“我分别问了不同的人,不断排列组合,大概推测出了这句潮汕话的意思。”
“谢大头说:我知道是谁害死了师傅,明晚七点来祠堂,我有证据。”孔凡明努力捕捉着杨皓的微表情,可杨皓似乎没有波澜,“但隔天一早,谢大头就死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派出所不都说了,谢大头是意外死的吗?”
“你相信你爸真是猝死的?”
当听到孔凡明提起杨大同时,杨皓明显不耐烦起来。
“我不信警方,难道信天天打我的谢大头?”
“心源性猝死的人,脸都会发青发紫,但你爸不是。”
“所以你也觉得有人害死了我爸?”
“不确定,不过不排除杨大同和谢大头的两个案子有关联。谢大头还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杨皓瞥了一眼停在对街的黑色宾利,被孔凡明捕捉到了。
“那你爸死之前,也没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我回去了。”杨皓失去了耐心,扭头就走。
“你甘心让你爸死得不明不白啊?”
杨皓忽然停了下来。路灯刚好将两人划分成了两个区域,孔凡明在光区,而杨皓在暗面。
“西呗,你是不是想破案子想疯了?在你眼里,谁死都是凶案?!我爸这件事,在我这已经翻篇了!”
“是翻篇,还是因为当了队长啊?”孔凡明有些失望,觉得杨皓果然也是婆罗门的其中一员,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你在神明庙怼那些人的那几下子,我还觉得你挺有种呢。”
杨皓努了努嘴,最终没有开口。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赌追神明会不会有第三个案子出现,输的人请吃生腌。”
“那你输定了。”
待杨皓走后,孔凡明直接走到对街的黑色宾利面前,敲了敲车窗。
“孔警官,这么巧啊?”方宏为摇下车窗,露出大金牙。
“跟我一天了,有事吗?”孔凡明居高临下地盯着方宏为,表情十分不客气。
“没事啊,下班了就早点回去吧。你保护大家的安全也是辛苦,可谁来保护你的安全啊?”
方宏为笑着摇上车窗,在车窗关闭前,他眼角的笑意瞬间消失。
孔凡明看着一脚油门离开的宾利,饶有兴致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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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皓走在万籁俱寂的回家路上,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身后,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
不会是孔凡明为了说服自己,又跟过来了?
还是方宏为见他和孔警官说了两句,过来警告自己?
正想着,就在杨皓在打开家门的一瞬间,一个漆黑如影子般的人,轻巧地从门里挤了进来,吓了杨皓一跳。
是林姨。
黑头发,黑褂子,乌黑的瞳仁,如暗处的鬼影一般。
“林姨,你走路没声音的?吓死我了!”
杨皓心有余悸地抱怨着,而林姨却静静地凝视着他。
“请坐,喝茶吗?”
林姨不语,只是自然地坐到八仙桌旁,眼神一一扫过屋内,从杨大同的黑白遗照、神龛神像、奖牌合影等,最后落到了杨大同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
在杨皓冲茶的过程中,林姨就这么看着藤椅,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杨皓端了杯茶放在她手边,忽然她用力抓住了杨皓的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你的大劫,还没到。”
杨皓看着林姨那没有眼神光的双眼,像两个被强行凿开的洞口,连接着一片冰冷虚无的深渊。
“你说我24岁的大劫?”
“对。”
林姨的指甲仿佛狠狠地嵌入皮肤中,生疼的杨皓怎么也挣脱不了。就像他怎么都逃避不了那个陪伴了一辈子、如影随形的“大劫”。
“大劫,大劫,他妈的大劫,你不如告诉我,我的大劫是什么!”杨皓嘶吼着把手甩开。
“神明的旨意,不可泄露。”
“我爸的死,难道不是我的大劫吗?”
“没那么简单。”
“一条人命还不够?这个大劫是要我全家死绝是吧?”
见林姨没有说话,杨皓又想起那种被宣判了死刑日期的感觉,他踉踉跄跄坐到了地上。
“掷出三个圣杯的那一天,我还以为大劫早就过去了呢。”
“那是假的。”林姨挤出一个渗人的笑,只有皮在动。
怪不得每次杨皓掷之前,都是经林姨之手把筊杯交给他,看来动了手脚。
“那问神明的时候呢?”杨皓苦笑了起来,“我爸说我一定能当队长的那些话,也是假的?”
林姨的表情如同杯中茶水一样,毫无波澜。
杨皓傻眼了,他对追神明的信仰,正在一步步被动摇,从追神明的买卖,到命案的疑点,再到林姨的这些把戏,处处都透露着“人为”二字。
“那有什么是真的?难道神明也……”
“神明是真的,你爸对你也是真的。”林姨拿起茶杯,将茶对着杨大同的藤椅方向,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喃喃道,“莫意思啊,我也为人父母,得为子弟着想。”
“你爸死的前一天来找过我。”林姨模仿起杨大同的语气道,杨皓仿佛又看见父亲上身的情形,“大同说‘他来找我了,事情一定得解决’。”
“他是谁?我爸要解决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那个人一直在听。”林姨玄乎地看向头顶的四周,又神神叨叨起来。
“你爸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他一辈子都在赎罪。但你要记住,他对你是真的。”
杨皓的脑子因为接收了太多信息,而变得一团乱麻。
“你在说什么啊?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解决大劫啊?”
林姨走到杨皓面前,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肩膀。
“不要再跟张卓来往。”
林姨脸上那两个仿若深渊的洞口,居然流出了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