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年前,林家排行最尾的丫头阿芳出生了。
她的出现是个意外,林家本来还想再博一个男孩,可没想到是一个像只瘦弱小猴子的女孩。
爹妈的眼神总是越过林芳,落在能传宗接代的哥哥和换彩礼的姐姐身上。她在贫穷的家里如同墙角边的苔藓,无人在意,自生自灭。
为了能有口饭吃,林芳打小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性格,不争不吵静静看父亲脸色,默默干活帮母亲做家务,来获取这个家里有限的食粮。可后来家里揭不开锅,爹妈第一个想的,还是把她贱卖给别人家当儿媳。
林芳逃了出来。
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跑到脚底冒水泡时,正好到了正在举办追神明的石屿镇。
血红色的天空下,正中间的神像透着金光,底下的追神者和围观者呐喊嘶吼着,众人脸上各种希望、狂热、激动的表情,那喷涌而出的生命力深深震撼了林芳。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活着。
为了换口吃的,林芳上山采药材、下海捞鱼获,石屿镇所有乱七八糟的工作都干过,嬉笑怒骂、人生百态都见过。
即使干过那么多份工作,镇里的人们都不记得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林芳仍像一张白纸,没有笔墨,没有色彩,更没有过去。
十八岁那年,她每天蹲在方氏卤鹅店的后院,用滚烫的热水给死鹅脱毛,接着洗碗洗到关门。
即便被热水汽熏得睁不开眼,绒毛粘满了全身痒得钻心,手上被烫出的水泡磨破了又起茧,但林芳依旧咬牙坚持,因为这是一份能稳稳拿到工钱的工作,除了每天都要和方宏为打交道。
那时年轻的方宏为还没成为卤鹅店的传人,每天只能在后院把活鹅摔到七孔流血而死,经常喊着要疯了。
“喂,别只顾着拔毛啊,随便说两句话啊。”
林芳第一次和男人天天待在同一个地方,做的还都是残忍杀生之事,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会用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方宏为。
“快点摔,我都拔完了。”
“哭爸啊!”
后来方宏为转去店里当斩鹅师傅后,特地让他爹把林芳调到店里当服务员,感觉就像没有林芳,他都没人可以揶揄了一样。
“喂,不感谢我啊?端盘子比洗盘子好吧。”
林芳不知道感动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方宏为光膀子穿围裙的样子还挺搞笑的。
“快点斩,客人在催了。”
“哭爸啊!”
从那以后,林芳的眼睛中开始有了一丝生气。她学着其他姿娘仔,每天用廉价的头油把枯黄的头发捋得尽量顺滑,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去卤鹅店端盘子,除了换取一点微薄的工钱,还有从方宏为那获得的、未曾在原生家庭感受过的温暖。
林芳以为这是独属于自己的温暖。
当她和方宏为第一次温存后,对方见到那一抹红的表情,林芳再熟悉不过。那是看到鹅被摔到流出鲜血后的成就感。
直到店里来了另一位年轻娇嫩的服务员,方宏为和对方在后厨嬉笑打闹的场面被林芳撞见后,她才反应过来:对方宏为来说,自己和其他女孩都一样。
她们都是被热水脱去全身毛发、摔完肉质会变更鲜嫩、迟早成别人盘中餐的死鹅。
林芳的眼睛从此变得麻木空洞,很快便答应了一个普通男人的婚事。
只是在草草成亲的那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林芳给孩子取名张卓,希望他能成为卓越的人。至于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已经不再重要。
谁知生下张卓后,她却过上了丧偶般的生活——干着零工的丈夫天天出门打麻将,两耳不闻家里事,嗷嗷待哺的张卓更是有上顿没下顿。
林芳急需一份既能照顾孩子、又能赚钱养家的营生。然而打尽散工,她望着手里那点零碎的钞票,每天仍在焦虑张卓还能不能喝上奶粉。
她第一次走进神明庙,许下第一个愿望:如果真有神明,请让我儿吃上饱饭。
不知是神明听到了她的声音,还是张卓哇哇大叫的哭声太过刺耳,有个胖胖的女孩拍了拍林芳的背。
“背着孩子很累吧?我看看。”
女孩把包着张卓的襁褓取了下来,用随身带的小剪子简单做了点改动。当林芳再次背上张卓后,竟感觉松快了不少。
“绑得太紧,孩子不舒服你也背得累。只要减少单点压力,就会轻松很多……”
林芳不懂女孩叨叨的力学优化是什么原理,只知道她叫杨耀华,因为着“不务正业”的发明,一直被镇里人指指点点。也许因为都有困境,两人很快成了彼此为数不多的朋友。
“芳,我兄最近让我去神明庙帮忙,我不想去,你要不要试试看?”
“能赚钱吗?”
“能。”
“好。”
林芳去了神明庙,把杨耀华托自己转交的筊杯拿给杨大同后,才知道所谓帮忙的内容。
即将退休的神婆需要一个接班人,可神婆看遍镇里的女人都不满意。
林芳跪在地上,接受着神婆和黄镇长等人的审视。而神婆只看了林芳一眼,不出意外地摇摇头,一句话都没说。
林芳只是盯着神婆良久,随后悠悠开口,用一种极像男孩口吻的语气。
“妈,凉水(中药水)太苦,我不喝。”
神婆愣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林芳。
“妈,别煮凉水了,我想回家。”林芳仍呆呆看着神婆,无神的眼睛悄悄流下了泪水。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唯独神婆慢慢走到林芳跟前,浑身上下散发的中药味直窜林芳的鼻腔内。
“妈,太苦了。”林芳身体不住地颤抖,“这么多年,太苦了……”背后的张卓也恰如其分地哭了起来,母子俩无助悲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神明庙内。
“儿子乖,苦就不喝了……”神婆颤巍巍地跪下,抱紧了林芳。
“妈,那我走了。”听到这句的神婆,眼泪终是跟着流了下来。
神婆可能没有印象,几年前林芳在石屿镇打散工时,曾去她家送过香烛纸钱。林芳记得她家那堆成山的熬成深褐色的中药砂锅,以及旁人的一句闲言:儿子喝错凉水走的,走了几十年了。
同为母亲,林芳知道为人母亲的软肋是什么。
有人年复一年的熬制,不过是为了弥补已经酿成的错误。有人装神弄鬼,不过是想让孩子能吃上几顿饱饭。
“那问问神明的意见吧。”随着黄镇长的一声令下,杨大同从八仙桌走了过来,把杨耀华给的那副筊杯又放到林芳手里。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但却什么都说了。
吧嗒一声,林芳扔出圣杯,正式成为神婆的接班人。
“他们会被你骗到,我不会。”过后不久,杨大同私下戳穿了林芳的表演。那时他还不是队长,只是护送队里颇有声望的核心队员。
“那你为什么帮我?”
“我妹不想做神婆,你来做也一样。我需要一个自己人。”杨大同直言不讳,但没有告诉林芳他想干什么,“神婆三个月后才退休,你去她家住一段时间,把她的本领都学过来。”
“什么本领?”
当林芳去到神婆家时,才发现她家早已没有药煲了。她浑身散发的中药味,也只是近期身体不适,喝了一段时间的凉水而已。
脱下长褂的神婆在家俨然一个普通人,她把张卓抱在怀中,轻轻摸着他红彤彤的脸蛋。
“我儿子喝凉水的时候,从来不喊苦。”神婆的话听得林芳一愣一愣,“也是因为这样,我当时才没发现熬错了药材。”
神婆语气平静得像在说邻居家的故事。
“我没机会看儿子长大了,但你还有机会。”张卓被神婆逗得开心得咿呀叫,“不过你还得练,那天在庙里演得太差了。既然杨大同也求我了,我就一定会帮你的。”
这是林芳这辈子听过的最温柔的话。她以为靠自己的表演争取来的机会,其实是别人善良的馈赠。
她的眼泪发自内心地流了下来,如果真有神明,那神婆、杨耀华和杨大同,就都是她的神明。
“装神弄鬼,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戴上这顶‘神婆帽’,就很难摘下来了。世人敬你怕你,也能唾你弃你。你再也做不回普通人了。”
林芳开始穿深色的对襟褂子,把头发捋得一丝不苟,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空洞。她说话越来越慢,语调变得玄奥,夹杂着一些诡异的腔调。
“中医讲望闻问切,问神明也一样,只不过要更快。来看事的,眉头锁死的求事运,眼泪汪汪的问姻缘,眼神躲闪的最简单,多半心里有鬼……”
“话不说满留三分,近期有波折、贵人小人皆有时、心诚则灵……”
除了观察和话术,神婆还教林芳一些简单的表演技巧,比如如何控制气息和语调模仿对方的声音,如何观察问神者的微表情揣摩其心事,如何用模糊的用词引导对方说出答案,还有最重要的——营造神秘诡谲的氛围。
“表情要准,动作要大,法器要响,还有糖塔必不可少。只要气氛到位,就由不得他不信!但最重要的是,你要先相信自己——你就是神明的化身。”
林芳第一次进行问神明时,她的后背全湿了,握着摇铃的手抖得几乎都握不住。但当她看到问神者那张充满焦虑、恐惧和渴望的脸时,她像是看到了过去二十年的自己——这些人需要的不是冰冷的真相,而是一个能有勇气继续的答案。
而林芳,可以是那个制造答案的人。
再加上杨耀华为她量身定做的小物件,除了定能扔出圣杯的筊杯,还有控制风流的摇铃、遇水显字的符纸等等,林芳问神明的“能力”直线上升。
消息像长了脚,“林神婆”的名声很快传遍了石屿镇内外。
她每天面见各种镇民和达官贵人,钱源源不断地流入口袋。她让张卓吃饱穿暖上学,不用再像她小时候那样看人脸色。丈夫还是丧偶式的状态,只是变成会向她要钱去打麻将。
起初,林芳知道自己在演戏。但长期的角色扮演,就像不断涂抹在脸上的油彩,渐渐渗入她的皮肤,进入她的生活,模糊了真实的自我。正常的人间烟火气,正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
久而久之,在香火的氤氲中,在问神者虔诚的目光里,她有时会产生幻觉,仿佛真的能听到另一个世界的低语,看到一些不该存在的影子。
林芳逐渐相信,自己真的能触摸到另一个世界,或许真的是神明借用了她的身体和嘴巴,口中吟诵出的“神谕”,也许真是天意。
林芳坚信,自己就是神明的化身。
至于和杨大同是“自己人”的约定,林芳遵循了二十几年。
无论是操控人心还是事情的方向,但凡杨大同需要,她都无条件配合。因为她能成为神婆,离不开杨大同杨耀华兄妹的托举。
即便当年全员决定罢免护送队的陈队长时,她还是跟着杨大同投了弃权票。
只是没想到,杨大同出事前一晚来找她时,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他来找我了,事情一定得解决。”杨大同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谁一样。
“谁找你?”
杨大同张望四周,再次压低了声音,从紧闭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
“我们当年的决定,可能就已经埋下了祸根……林芳,我只有一事求你。”杨大同郑重地看着林芳,就像当年他把决定命运的筊杯交到她手上一样。
“杨皓是无辜的,拜托你保护他。”
隔天杨大同就死了。当得知“死因”是猝死后,林芳心中的弦绷得更紧。她找到杨耀华,想知道杨大同还和她说了什么。
“那天他就是静静看杨皓和谢大头打架,什么都没和我说。”杨耀华哭肿的眼睛低垂着,“到现在都没有托梦给我。你说,阿皓要怎么办?”
林芳也不晓得,她只能尽力完成杨大同的嘱托——当杨皓问神明时,她用杨大同的口吻鼓励他;当杨皓被黄镇长质疑时,用三问三圣托举他;当杨皓被谢大头纠缠时,她曾经想过用问神明吓退谢大头。
可没想到谢大头也死了,林芳的不安达到了顶点。随之而来的,是那个纠缠不清的孔凡明。当林芳算到孔凡明会给石屿镇带来灭顶之灾时,她甚至怀疑,杨大同口中的“他”就是孔凡明。
只是想让孔凡明滚蛋的人不止她一个,尤其是方宏为,他大费周章地警告所有与孔凡明接触过的人,甚至还拿张卓的安全威胁自己时,林芳简直想笑。
她很想知道方宏为在得知张卓是他的私生子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不过让方宏为一生都以为自己只有一个脑瘫儿子,就是他的报应吧。
至于林芳的报应,当她看到手中的糖塔断成两截时,她就知道了。因为神明的意思很明显。
针对他们的清算开始了。
林芳找到杨皓,“警告”他不要把张卓拖下水。毕竟杨皓迟早会知道,他的大劫不止针对他一人。
她对张卓说完最后的叮咛,在护送队请神像的更早前,独自来到神明庙。
在这个当了半辈子神明化身的地方,林芳解了很多人的惑,却想不通最后神明为何不站在她这边。
当林芳见到那个从门口阴影中走出的人时,冰冷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她。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上了,她终于想通了——杨大同的死,谢大头的意外,以及自己的结局。
那人脚步轻得如同鬼魅,落在庙里的石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两个糖塔从其手上滑出,在地上摔成了好几截。
当真正看清那人的脸时,林芳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怪异、近乎解脱的笑容。
“原来大同说的他……是你啊。”
那人没有一句回应,而是步步逼近,脸在摇曳的灯火光线下忽明忽暗。
“我没机会看儿子长大了,但你还有机会。”林芳脑中响起了神婆当年的那句话,可看来神明并不想给她机会。
林芳闭上眼睛,像所有求她指路的问神者一样,发出了最虔诚的请愿。
“请不要动张卓。”
————————————
以上是林姨被黑暗和甜腻包裹窒息前,脑中的走马灯。
粘稠的糖浆沉重地压迫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无尽的黑暗慢慢地吞噬着糖壳内的空气。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林姨的脑中只剩一个无声的疑问。
用自己扮演神明时最常用的、象征镇邪与敬仰的糖塔来送走她,这就是神明给出的最后的回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