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离了小陇村之后,倒也风平浪静。张氏带着宋端午回娘家躲了几天,并没见有人找上门来,终究放心不下家里,又搬了回来。
也是凑巧,娘儿俩前脚刚刚进了家门,宋大石也跟着进门了。
“老曹去了……”当官差是辛苦事,宋大石尽管身体健壮,也瘦了一些。
“怎么——”张氏一面紧忙着烧热水给他洗脸,一面惊诧,“这才几个月……”
“原先病就没断根,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又赶着开工……”宋大石闷着头拿布巾擦脸,瓮声瓮气地说,“累了几天,一头扎下去就没起来。”
新建官窑,原本时间是足够的,可因为李家跟宋家打擂台,马呈在中间只管收好处,弄得下头厂官也不知究竟如何是好。原是四月里就该动工的,拖拖拉拉到六月中,眼看实在不能再拖了,才在宋家窑场旁边开工建窑。
这头能拖,可是年下要给宫里进的瓷器却是拖不得的。厂官自是不敢怪罪马呈,便紧着使唤工匠们,日夜赶工。
曹工匠身子本来就差,前些日子大病之时,因马呈之故得了些休息的时日才勉强好起来,到底病根还在,如今又因着马呈拖延之故要加倍赶工,顿时便把身子拖垮了,一窑瓷器烧出来,他进去往外抬的时候,一头栽在还炎热的窑洞里,就再也没能起来。
“摔碎了一担瓷器,跟他一起挑担的人也挨了一顿鞭子,这会儿还爬不起来……”厂官对付工匠们,可是很有威风的。
张氏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那如今,怎么办?你怎么又能回来了?”
宋大石扔下已经擦得灰了一层的布巾,闷声道:“人是不能送回家去了,厂官叫用席子卷了……我们几个人凑了口薄皮棺材,就葬在后头山上。厂官嫌晦气,我送他,顺便也回来看看你们娘儿俩。”
张氏叹了口气。按说,人死了该送回故乡去,可曹工匠举目无亲,又只是个工匠,厂官哪里会放在心上?说起来这样事也多了,一领席子卷出去什么的……
“爹身上可还有银钱?”宋端午紧着去下了一碗面,又用香油醋拌了碟咸菜,还卧了个荷包蛋端过来,“那里头想来也要打点的,爹再带点银钱去。”都凑钱买棺材了,想必宋大石已经身无分文。
“哎,还是我闺女周到……”宋大石看见女儿,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接过面和咸菜,“这咸菜的味儿好。”
张氏笑着嗔他:“就是你闺女周到孝顺,弄个咸菜也是你闺女手艺好——那咸菜还是我腌的呢,都白干了?”
宋大石嘿嘿一笑,并不辩驳,只拿出个青布包来递给宋端午。
“这是什么?”宋端午好奇地将布包一打开,顿时睁大了眼睛,“爹,你,你烧出彩瓷来了!”
布包里头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茶托子,浅浅的小盘是白釉底,边上一圈青花蔓草纹,中间却是一朵荷花,粉红花瓣金黄花芯,颜色还略有些发暗,却十分均匀。
宋端午看得挪不开眼睛:“爹,这,这真好看!”
“哎,就是颜色还不大行。”宋大石叹了口气,“官家的窑,偷偷烧了两回,第一回没成,第二回成了,可这颜色……”
张氏也有些爱不释手:“这也够鲜亮了。”
宋大石摇摇头:“不成啊。还是这窑温不好定,烧青花的窑温不对。”
“爹你怎么烧出来的?”宋端午翻来覆去地看,“这些日子我也总是想着,只是没主意……”
宋大石难得露出点得意的神色:“你没下过窑,哪里能知道呢。这个啊——爹是烧了两遍的。”宋端午虽然自小就在窑场里玩,学了画之后还能在窑场里挣一份工钱,但到底是个女孩儿,并不能下窑烧瓷,有些事情自己没有做过,自是想不到的。
“怎么烧两遍?”宋端午一点就通,“是先烧了底下的青花,再画了上头的荷花又烧一遍?”
宋大石呵呵地笑:“我闺女就是聪明,一说就知道。”
宋端午兴奋地捧着盘子又看了一遍:“爹你是怎么想到的?”
宋大石笑了一笑:“其实前朝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瓷器,先烧了白釉,再在上头画了花再烧,只是颜色没这么多。再说,这窑温不对,颜色发的还是不好。”茶托上的青花发色明艳,可莲花就不行了,还是不算成功。
宋端午沉吟着道:“也或许是颜料不对?”
张氏翻了个白眼:“你们父女两个,说起瓷器就没完了。快吃吧,不然你那聪明闺女下的面也会糊的。有什么话,等吃完了再说。”
宋端午抿嘴一笑,还有些舍不得放下那茶托:“就这一个?”
宋大石叹了口气:“本来是官窑里,我偷偷夹带着,也不敢多弄。烧成了是一对,那一个,我放到老曹棺材里去了。这法子也是他跟我一起想出来的,留一个给他,将来到了地下……唉!”
宋端午没了笑容,将茶托收起来,抱着宋大石换下来的衣裳去后头洗了。宋大石看着女儿的背影,脸上又是笑又是愁:“我听说,宋家大姑娘要说亲事了。”宋端午的年纪跟宋家大姑娘相仿,这亲事可落在哪里呢?
“嫁给哪家?”张氏也关心此事。那天宋端午从慈云寺跑回家,宋府也并没再派人来,倒弄得母女两个拿不定主意了。张氏还想着要不要上门去打听打听,没想到宋家大姑娘要说亲事,想来是为了这个才忙得顾不上宋端午?
宋大石犹豫了一下:“有人说,是要嫁给镇守太监……”
“啥?”张氏吓了一跳,“太监?又,又是太监,是叫个马呈的吗?”
“你咋知道?”宋大石有些诧异。本地来了个姓马的镇守太监这人人知道,但他名呈,这个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更不要说张氏一个妇道人家,素来也并不打听这些事。
“咳!”张氏也是正没主意的时候,闻言便往桌子前头一坐,把这几日的事竹筒倒豆子般都倒了出来,“……你不在家,我也慌得没个主意,才带了端午回娘家住了几天,你若早一天回来,还见不着我们娘儿俩呢。”
宋大石听得连面也吃不下了:“这么说那天那马太监也去寺里了?”
“是啊,若不然杨家大郎怎么得罪了他呢?这不,第二天一早就往京城去了,连房子都典给里正家了。”
宋大石不算个精明人,可也不傻,否则也学不出一手烧瓷的好手艺。且他这些日子在官差上,倒是听到了些消息,这会儿事关宋端午,脑袋也转了起来:“咋就那么巧……”
去慈云寺上香,说好的宋二太太不见人影,却有镇守太监也去游玩。现在宋家大姑娘又传言说要嫁给镇守太监,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觉得好像有点内情。
张氏倒是没深想:“可不是!听你这么说,不定是宋大姑娘在寺里被那太监看上了——哎哟,幸好端午跑了!”她这会儿才觉得后怕起来,若是宋端午被那镇守太监撞上,说不定……
宋大石隐约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像张氏想的这么简单。但这夫妻两个为人忠厚,小陇村这地方民风也算淳朴,纵有些矛盾不过是东家鸡西家狗的小事,乡民们惯是直来直去,哪怕相打相骂都摆在明面上,并不知什么阴谋诡计。故而宋大石虽觉得不大对劲,却也想不到宋端午是被骗去慈云寺,并在无意之中躲过了一劫。
“这些日子宋府没再来人接端午?”宋大石想不出个究竟来,只得暂时放下,“没来倒好。我看,不然你还是带着端午再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吧。我只怕不到年下都回不来,你们娘儿俩在家里,我不放心。”
张氏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家里:“已然回去住了几日了,并没见什么动静,连那太监都不曾来找过杨家大郎,还能有什么事?”如此说来,杨家其实也不必急着搬走的,杨婶身子尚未养好,这一路上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宋大石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只道:“还是回你娘家住吧。我若能回来,去找你们娘儿俩就是。”
张氏略有些不情愿。她父母已然过世,家里就是哥嫂当家。哥哥固然是自己的哥哥,可嫂子却——她若带了宋端午回去住,哥哥是不肯要她银钱的,然而在家中白吃饭,三五日也就罢了,这一月两月的住下去,嫂子定是要嘀咕,到时候若是闹得哥嫂不和家宅不宁,可算什么呢?
宋大石也知道这里头的弊端,叹口气道:“若不回去住也使得,只是——宋府那边,先不叫端午回去了吧。”
“想来宋府这会儿也顾不上吧?打从慈云寺回来,还没人来问过呢。我原想着上门去看看,既是这样,我也不去讨嫌了。”张氏自然巴不得宋端午不回去呢,“只是端午这么一跑,到底是不大……”
宋大石摇摇头,把碗底的面汤喝干净,才闷闷挤出一句:“别管那些了,先等这事儿完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