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太太一回到宋府就躺下了,白着脸只是叫人去找宋振:“老爷呢,回来了没有?”
红绫的脸也是白的:“太太别急,老爷,老爷这会儿大约还陪着……”
“他还有心思陪着那太监!”宋大太太才坐起一半身子,肋下一阵疼痛又倒了下去,“去,叫人去把老爷找回来!”
方才在慈云寺里,宋振看着人清醒过来,就匆匆又赶回去见马太监了,既未说什么,到这会儿也没叫下人回来送个信,宋大太太如何能放心呢?
“太太——”红绫连忙扶着宋大太太,“太太别急坏了自己身子,先请郎中来用药吧。老爷那里,说不定并没什么事呢。”
“没事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宋大太太气哭起来,“那个贱丫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若是害了我的云姐儿,看我饶不饶她!”今天这事怎么就阴差阳错成了这个样子?若是马太监看中了宋端云,这可怎么办!
宋大太太一倒,丫鬟婆子乱成一团不说,红绫是知道内情的,当时也跟宋大太太一样险些吓死过去。如此一来,谁也顾不得去找宋端午了,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位二姑娘不知所踪呢。
“太太别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奴婢叫人去小陇村抓她便是。”
“这会儿抓她有什么用,先去找老爷啊!”宋大太太对着红绫照脸就啐了一口,拍着床边喊,“快去找老爷!”万一这会儿他已经答应马太监把云姐儿嫁过去怎么办?
红绫原是顺着宋大太太说话,没想到就会被啐了一口,虽说宋大太太并没真啐到她脸上来,当着下头的小丫鬟们也觉丢了脸面。然而这时候也不敢多说一句,忙道:“奴婢这就叫人去找。”
一边说,一边擦着脸就要往外走,才到门外就见一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老爷回来了!”后头宋振一张脸拉得老长,大踏步地从外头进来,不等人打帘子,一头就扎进了宋大太太屋里:“你干的好事!”
这一声吓得屋里的丫鬟都退了出来,红绫站在门外也不敢就进去,只得先把人都打发了,自己守在门口。只听屋里宋振跟狮子吼似的道:“不是叫你把那个丫头弄过去,你怎么把云姐儿带过去了!你是猪油蒙混了心不成!”
宋大太太又是急又是气,还有些委屈:“你还问我!我带着那丫头过去,你又说是去看什么解元了!若是你早点把人带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你还敢怪到我头上!”宋振其实也有点心虚,然而这种事怎么能是他的错,必须是宋大太太不对,是以声音放得更高,“你既把人带过去了,人呢!还有,今日出门,谁叫你带云姐儿去的?”
“那,那丫头不知怎么的发觉了,说是上净房,偷偷跳窗跑了……”宋大太太说到这里就咬牙切齿起来,“都是菱角那个丫头,看我打不死她!”
“她如何知道的?”宋振吃了一惊,“定是你不小心!”
宋大太太冤枉死了:“我并不曾……”
说来她也的确冤枉。宋端午还真并不知晓今日是带她去给马太监相看的,只怪宋大太太行事操切,又觉她只是个乡下丫头不放在眼里,做事不甚周到,叫宋端午生了疑心,一时冲动就逃了。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马呈跟杨复起了冲突,宋端午碰上了杨复,才知道寺里还来了镇守太监,这才避开。
说起来这事儿归根结底,其实都是马呈闹的,然而宋振夫妻哪里想得到这里头诸般巧合,自然只能归咎在宋大太太身上了,毕竟宋端午是她带在身边的,逃了自然也是因她出了疏漏之故。
宋振也是一肚子的火气。马呈见了宋端云之后,没几句话就示意身边的小太监提起此事,言语之中仿佛宋端云已是囊中之物一般。这过罢了,马呈一个太监,全不知什么夫妻敌体,竟对宋端云就评头论足起来。
自来规矩人家,从不肯在外头评论自己妻子。盖因夫妻一体,妻子的脸面便也是丈夫的体面,叫别人在嘴里时常嚼说的,那是外头的戏子伎人,可不是良家女子。
偏马呈这等人哪里知道什么规矩,且太监娶妻,又不似平常人家,并无半分尊重,评论起宋端云的容貌来,就如评论那烟花之地的贱籍一般。
那几个巴结马呈的小吏和帮闲倒是懂的,然而谁会说出来扫兴,自然都跟着马呈说话。且这把戏也是他们惯知的,一边深恨自己家中没有适龄的美貌女儿,一边又看不上宋振把女儿献给太监,那话里话外的就带上了刺。
宋振虽也想巴结马呈,到底还不曾全无脸皮,听人这般评论自己亲生女儿,那风言风语就如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又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痛。这股子憋屈劲不敢在外头发作,回家可不就都冲着宋大太太来了。
宋大太太有心跟他大吵一架,一来顾忌着女儿,二来顾忌着二房,只得咬牙把委屈都咽下去,低声道:“老爷怪我,我也没得可说,只是别闹开了去,二房那边……”
宋振今日偷鸡不成蚀了一大把米,对二房恨得咬牙切齿:“果然是老二的种,专是来坑害我的!去,叫人把她绑了回来,我,我给那边送去!”
宋大太太听得精神一振:“那云姐儿……”
宋振一听宋大太太问到宋端云,立时就如被放了气一般:“听马太监的意思,是想娶云姐儿……”
宋大太太顿时跳了起来:“这可不成!我死都不让!”
宋振垂头丧气道:“你当我愿意呢……”当时他就想拿话岔开,可恨那些帮闲都拿话来堵他,他又不敢跟马呈翻脸。
“你怎么不提那个丫头!”宋大太太眼睛几乎瞪出血来,母狼似的盯着宋振,“你怎么不说那个丫头比云姐儿还生得好!”让她承认宋端午胜过宋端云真是令人心疼,可是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你让我怎么提!”宋振也气起来,“连人都没见着,我说她生得好,谁会信!”
这下宋大太太哑巴了。的确,空口无凭,宋振便是信誓旦旦,谁又会信呢?
“那,那我再想法子,实在不行就把那丫头绑了来送去!”
“恐怕晚了。”宋振愁得脸都皱起来,“那些人都知道咱们家就两个女孩儿,如今说得马太监已经定了主意要云姐儿,还,还要嫁妆呢……”
宋振夫妻当初打算把宋端午送给马呈,当然打算的是她容貌远胜李素莲,再给个宋家姑娘的身份,必能被马呈看中,可没打算给她出多少嫁妆。
“都是老二!”宋振焦躁起来,“前些日子他在外头放话,说李家要给那李素莲多多陪嫁,如今咱们家比李家富贵,这嫁妆得备得更多才行!”他都不知道宋襄还干了这事,真是被这个混账弟弟坑死了。
宋大太太耳朵里却根本没听见嫁妆两个字:“云姐儿不能嫁给马太监!”那可是太监,嫁过去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
“你当我愿意呢!”宋振烦躁地搓了把脸,“可是咱家得罪不起马太监!”
“那也不能把我的云姐儿往火坑里推!”宋大太太眼睛赤红,声音都有些破了。
“你小声些!”宋振的嗓门其实也不比她小,“你想让二房听见不成?”
宋大太太热得发烫的脑袋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稍微清醒了一点。不错,倘若这件事被二房知道,宋襄就算不待见那个送出去的女儿,也必定愿意宋端云嫁过去的。
“老爷——”硬的不行,宋大太太勉强压着几乎冲到喉头上来的腥甜味儿,放软了声音,“要是云姐儿真的嫁了,那,那外头的人要怎么说你……老爷是读书人,不是常说名节最要紧,最是损不得的……”
宋振回来的一路上其实也考虑过。他找来帮忙的那个帮闲也给他点拨了几句,说是讨好了马呈,下次秋闱说不定还能打通一下关节呢。
中举这事儿,宋振现在已经明白,靠他自己胸中那点墨水,是根本没希望的。若是嫁个女儿能换个举人功名来,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划算的事儿。
可是这会儿宋大太太说的也是真的,做了太监的岳父,旁人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定是要轻视他的。读书人最重气节,若是宋端午嫁过去,说起来是他弟弟商人见识,到底与他关系还远些。可若是他亲生女儿嫁了,那他的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断,就算中了举人,甚至将来选了官,只怕都不招人待见。
他中举就是为想做官,若是做了官却不得擢升,那这举人还要来做什么呢?
宋大太太看出他动摇了,马上道:“依我看,还是先在那丫头身上做做文章,总得寻个机会让马太监见见,说不定……”说不定马太监就看上了,“到时候,咱们再厚厚的出份嫁妆便是!”出银子,总比出女儿强。
宋振素来视家中银钱皆是自己囊中物,想到要给侄女出一大笔嫁妆就心疼,但这会儿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好!我再去打听打听,找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