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虽然得宋老太太偏爱,时常私下贴补,但他手松,宋大太太和宋端云又爱打扮,还不时要往宋大太太娘家送点,故而这些年来也没攒下什么。这会儿宋大太太想叫红绫在外头租个院子,一时竟然拿不出足够的银钱来,只得又悄悄叫红绫去当了几件首饰,才凑出房租来。
长房这里耽搁着,二房那边,宋襄的小厮已经用些果子蜜饯从小陇村的孩童那里打听了消息来了:“……家里有几亩地,宋——十六老爷又有手艺,日子还过得……”当然,跟宋府那是完全没法比了。
“二姑娘跟着邻家一个寡妇念过书,还在窑场里给瓷器上釉,听说画技是极好的……”他们家两位姑娘怕是生下来十指还没沾过泥土呢,二姑娘却整日跟那些泥坯打交道,这真正是两重天地了。
宋襄拧着眉头听着,嗤笑了一声:“跟着寡妇念书能学会什么?”那些工匠眼中的画技,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描些图样罢了,就跟宋府的丫鬟们描花样子没什么区别。
这个小厮可打听得清清楚楚:“听说那寡妇就是今科解元公的寡母。”杨复中举之前,小陇村的人只知道杨婶夫家是个秀才,把她当成能识几个字的秀才娘子。等到杨复高中解元,杨婶的身价自然也水涨船高,如今在小陇村里已经被传成能诗会画的大家闺秀了。
“是那杨解元的母亲?”宋襄不由得吃了一惊,“竟是跟着她读书?”
小厮连连点头:“听说这些日子,有不少人家想上门提亲呢。” 解元公母亲教出来的,哪里会差呢。
也别怪众人都这般见识:解元三年才出一个,乃是稀罕物儿,能教导出这样稀罕人物的女子,想来自然也不是凡俗。小陇村家里有女孩儿跟宋端午年纪相仿的人家,都捶胸顿足地后悔不曾叫女儿也去杨家跟着学几个字,其中尤以荷花家为甚。
“那就把她接回来。”宋襄迅速下定了决心,“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能胡乱定了去。”原想这个女儿在宋大石家养大,也不过是沦为农女之流,随便陪送几十两银子,在乡下找个人家就是。万想不到,宋大石还让她读书识字,竟误打误撞的还随了那解元公的母亲。
既是如此,这个女儿倒不可胡乱嫁了,接回来,日后与那杨家也是一段香火情份,难说就不会用到。
“叫二太太收拾处房出来,也不必多大,布置略精细些便好。再调个丫头去伺候……”宋襄说到一半,又改了主意,“我去与二太太说。”宋端午接回来,总绕不过杨氏这个继母去。
“她叫端午?”才转身,宋襄又想起了宋端午的名字,顿时心里不自在起来,“这是个什么名字,真真是胡闹!”叫什么不好偏叫端午,这不是在戳他的心吗?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丫头是端午节生的,命里就带着毒?
小厮陪笑道:“乡下人家,哪能取出什么好名字来。二姑娘回来,自然是老爷再取名字。”
宋襄沉吟了一下:“就叫端霁吧。”霁者,天色转晴,怒气消散,但愿这个女儿接回来,从前那些事也能消散了。
杨氏虽然知道宋襄前头有元配柳氏,但只听说柳氏难产身亡,还真不知道留下了一个女儿。听宋襄说了,不由得呆了半晌才道:“老爷是要把,要把二姑娘接回来?”她的霞姐儿做了十年二房的独女,这一下子就,就要变成三姑娘了?
“你去收拾吧。”宋襄只是来通知杨氏一下,心不在焉地道,“她也不小了,接回来也好说亲事。”既然他那个好大哥能打这个女儿的主意,足见这个女儿相貌出众——也是,若她像了柳氏,自然是出众的——再加上能书会画,够攀一门好亲事了,只是这生辰,怕是要想法子改一改才好。
杨氏一收拾房子,二房要把女儿接回来的消息就传开了,宋大太太才凑齐了银钱去租了房子就听见这话,顿时气了个倒仰,劈头又把红绫骂了一顿:“叫你快着些,磨磨蹭蹭,如今人都要接回来了,如何是好!”
红绫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这会儿哪里敢说是宋大太太的银钱给得太晚,只得先认了自己的不是,又道:“太太别急,如今二房才在收拾东西,只要人还没进府,就有机会。”
宋大太太按着肋下道:“什么机会?”这些日子她连郎中都无暇请了,一心只在琢磨这件事,无奈思来想去,除了先把宋端午攥在自己手里,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这肝气上逆的病症也就越发的重了。
红绫不过是为自己开脱,哪有什么主意,被宋大太太问得急了,眼珠子一转便道:“不如去跟二姑娘说,二爷要把她许给马太监!”
宋大太太皱着眉头道:“那丫头能信?”
红绫迅速盘算着:“自然不是奴婢去说。找个婆子,就说是从前伺候过前头二太太的,听见二爷有这个打算,去给那丫头报信。不管信不信,她就不敢跟着二爷的人回府,那太太就有机会。”
宋大太太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那你就去安排。还有二房那里,你叫人去霞丫头耳边多说几句,那丫头别看是乡下养大的,可是二房的嫡长女,真要是她回来了,霞丫头就得往后站!”继室生的女儿,在世人眼中就比元配之女低了一头,宋端霞那小丫头随了宋襄,也是个掐尖要强的,哪能忍得了再突然冒出个姐姐来压着她?
红绫已经嫁了人,在外头走动方便得很,转头就找了个婆子去了宋大石家。
“宋二老爷?”张氏听得手脚都凉了,“他,他怎能——端午可是他的亲闺女!”
“府里也是没办法,那镇守太监谁不想巴结?”婆子信口开河,“别看是太监,想把亲闺女嫁过去的人家多了。再说——二爷心里总记恨着姑娘克死了二太太……奴婢也是从前伺候过二太太,实在不忍心看着姑娘就跳了火坑,二太太地下有知,可不要心疼死了。”
宋端午比张氏倒冷静些:“可现在外头都在传,是大姐姐要……”
“哎哟我的姑娘,哪有没出阁的大姑娘说这些事的……”婆子颇觉这乡下人家就是没规矩,居然让女孩儿自己来听自己的亲事,出言未免就含了几分轻视,“外头人糊里糊涂的,只道咱们家才两位姑娘,二房现在这位太太生的三姑娘只十岁,怎么也轮不着她,外人看来,可不就只剩下咱们大姑娘了。可大爷是有功名的人,哪肯把大姑娘嫁给个太监呢。”
这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张氏急得打转:“这可怎么办!端午,收拾东西,娘带你去舅舅家躲着,这府里是不能回了。”
“十六太太,你就带着姑娘躲去你娘家,难道二爷就找不着?这还不是一打听就知道的事!”婆子拉了张氏的手直叹气,“要躲,就要躲到二爷不知道的地方去。”
张氏跟宋大石久居本地,也就那么几家亲戚,哪有宋府找不到的地方?婆子瞧她急得额头汗出,这才道:“十六太太要是真心疼我们姑娘,奴婢有个要好的姐妹,家里闺女有造化,嫁了个行商人家做两头大,就住在镇子上。”
所谓两头大,其实就是外室,规矩人家自然是不承认的。不过行商人家,家乡离得远,家里正室也不问,也就在本地胡乱说是妻子,免得顶个妾的名头不好听,不相干的人也不会深究。
“那行商人家没儿子,前年生了个带把的,这一高兴,就给奴婢那姐妹也置了处小院。十六太太若是眼下没地方去,不如就住到那边去。奴婢那姐妹就只一个女儿,眼下独住着虽也使奴唤婢,却也孤单,巴不得有人作伴。姑娘住过去,只要十六太太不说,二爷是再找不着的。”
张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什么地方?”
婆子忙说了地址:“十六太太若要去就快些,府里如今已经在收拾屋子,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来接姑娘了。奴婢也不能多呆,还得回府去当差,离得时间久了二爷定会发觉。明日午后奴婢再来,十六太太若定了主意,奴婢就送姑娘过去。”
张氏被她说得心慌意乱,前脚把人送走,后脚就要收拾东西:“住到人家家里,总要银钱上宽裕些才好。”只是家里也没多少银钱了,“你先过去,娘去你舅舅家借些来。”
宋端午一把抓住了她:“娘,你先别急。这婆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总不能只凭她一张嘴说吧。”听这婆子的意思,竟是想让她自己住到那个什么小院去,“那是别人家的外室……”
“不是,是给那女子的娘置的地方。”张氏也知道这样人家的名声不大好听,可她已经乱了方寸,实在是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宋端午心里也不是不慌,可还把持得住,“娘,若是我一个人住到别人家去,到时候怕就要听别人摆布了。”
张氏一怔:“端午,你是说那婆子是骗子?可是她明明说了你母亲的好些事……”
宋端午咬着嘴唇:“那些事,娘你也不知道真假不是?”
这是真的,柳氏的事,张氏哪知道呢。
“可若是不去,万一她说的是真的,二老爷把你许给——那可怎么办?”
“所以我也不回镇上!”宋端午一咬牙,“谁来接我也不去,光天化日的,他们总不能把我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