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来?”宋襄万万没想到,他大发善心要把那个克人的女儿接回来,居然被拒绝了。
杨氏没把这事办成,已经忐忑了半日,见宋襄立起眉毛,心里就更慌了:“丫头去接,说是那十六太太病倒了……二姑娘说,总要等十六太太的病好了再说……我想着,总归也是养了她十几年,放心不下也是有的……”
宋襄皱起眉头没说话。杨氏小心翼翼地窥伺着他的神色,低声下气地道:“这也是二姑娘孝顺……我想着,也是好事,若是强要她回来怕倒落人家说不通人情……再说家里现在这样子……”
这还是她头一次暗地里逆着宋襄行事。那可是元配的女儿,接回来就压了她的霞姐儿一头。霞姐儿投生到她肚子里,已经受了好些委屈,如今眼看着大房办错了事,宋端云的头也抬不起来,霞姐儿也能过几天痛快日子,若是再来一个……
宋襄的眉头拧得死紧,却仍旧没说话。这些日子宋家的确乱得不行。马呈又叫人来递了话,宋家这边总是拖着不给信也不是个办法。宋大太太只会一口咬定宋端云不能嫁,可这话是能回给马呈的吗?还有李家那边,眼看着马呈要跟宋家结亲,也是闹腾得厉害。
杨氏见丈夫没说话,胆气更壮了一点儿,小声道:“这眼瞧着就十月了,接着就是过年。大嫂病了,年下的事,老太太说要叫我学着办。我从前也不曾办过,只怕出什么乱子……”
大户人家里,谁掌中馈,谁的日子就好过。从前宋老太太掌总,宋大太太协办,杨氏只能管管器皿灯烛之类,既累又不讨好。今年宋大太太一则是病,二则是被宋老太太厌了,索性就让她养病去,而把往年她掌的事给了杨氏。
杨氏头一回管这许多事,紧张得手忙脚乱,却也有几分兴奋——她这里才管上事,家下仆妇们的态度就有些转变,连做过年新衣的料子都是破天荒地先送来给宋端霞挑。
这样的好日子,就是杨氏过上了也不想放手。若是她借着今年把事情管得漂亮些,说不定以后老太太就会一直叫她管下去。这个时候,她哪有心力去管元配生的女儿呢?
宋襄也知道这事。在这一点上,他和杨氏的想法倒是一样的。这么多年都是二房挣银钱,却是大房在家中管事,白白享福。如今杨氏若能借机把这管家的权力分过些来,他也愿意。
“既这样,就等那边病好了再说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养了她这些年,若是不管不顾,也不像个样子。”
杨氏大喜,正要说几句讨好的话,就听外头小厮扯着嗓门喊了进来:“二爷!二爷,不好了!”
宋家近些年来才想着改换门庭,这家里的规矩自是没有那高门大户严整,但小厮不得传唤也是不能这般闷头往里闯的。此刻听他声都变了,宋襄心里一紧,掀帘子出去:“出什么事了这般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规矩!”
小厮跑得几乎断气:“二爷,咱们家窑场被封了!”
宋家的根基就在窑场,封了窑场就等于断了宋家的生路,宋襄顿时变了脸色:“为什么!”
“小的不知道。方才窑场送了信来,官府过去就给封了,什么也没说。”
这会儿什么管家,什么外头的女儿,全都被宋襄抛到九霄云外了:“备车,我这就过去看看!”
窑场被封是大事,何况小厮这么一路冲进内院,不一时众人就都知道了。宋振今日没出门,正躲在书房里乱翻话本,便有人来叫他:“大爷,老太爷叫你呢。”
宋振心里有鬼,磨蹭着去了宋老太爷房里,宋老太爷早就等急了:“咱家的窑场被封了,你可听说了?你去,到衙门里打听打听,究竟是为什么?”
“爹——”宋振站着不动,“二弟已经去窑场了,想来一会就有消息。”
宋老太爷急了:“叫你去你就去!衙门里头消息灵通些。你就打听打听,是不是咱家的瓷器出了什么事?”
“咱家的瓷器能有什么事……”宋振才说了一句,见宋老太爷眉毛都竖起来了,不敢再说,只得答应道,“我这就去。”
他嘴里答应,退出房来却并不就走。前日马呈使了个帮闲,硬把他叫出门去茶楼里吃茶,又提起宋端云的事。这帮闲说话也不甚客气,言语之中还对宋端云乃至宋大太太都有些轻薄。宋振自认是有功名的人,巴结马呈也就罢了,这些帮闲可不放在他眼里,当即说话也有些重。那帮闲当时就拉了脸,茶也不吃,扬长而去。
结果今日就有人来封了窑场,宋振颇担心是那帮闲往马呈面前说了什么,是以真不敢去问。他在窗户底下磨蹭片刻,忽然听见宋老太爷轻轻把房门关上,还上了闩。
宋家内院有婆子守门,宋老太爷这屋子又是没人敢随便进的,且里头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怕丢,从来不上锁。这会儿却忽然从里头闩上了,宋振顿时疑惑起来,扒着窗缝往里头瞧,便见宋老太爷挪开了墙角下一个箱子,摸索半天,竟扒开几块砖头,从墙里拿出个布包来。
那箱子里放的是宋老太爷据说烧出来最得意的一套瓷器,因怕碎,从来不许人动,就是下人进来打扫也不许碰,连箱子都由宋老太爷自己擦拭,放在那里怕不有几十年了,谁也想不到竟是为了挡住墙上的暗洞。
宋振不由得伸长了脖子,觑着眼看去。只见宋老太爷拿着那布包看了半天才打开,露出两只叠在一起的瓷盘来。宋振在窗外看得清楚,那盘子素白底子,四周描着赭石色云纹,中间却是一副葡萄图——碧青的叶子下头几串葡萄,有青有紫有红,看起来水灵灵的。
宋振看得张大了嘴。他虽然不管窑场,可自家出的瓷器总是知道的。烧得最多就是青花和釉里红,似这般颜色众多的瓷器,别说宋家窑场烧不出来,就是这景德镇上也没见哪一家能烧制的,宋老太爷这葡萄盘究竟是哪里来的?
宋老太爷把那葡萄盘看了又看,脸上露出挣扎神色,忽然抬起手似乎要将盘子掷到地上。
宋振在窗外,险些叫出声来——这样的瓷器,拿到外头那就是宝贝啊,要是这么砸了,简直就是砸掉一大笔银子啊!
他心里一急,就将那窗子弄得出了点声音。宋老太爷猛地抬头:“什么人!”
宋振吓了一跳,忙弯下身子跑了,一口气出了院子才松口气,心里却又琢磨起来:难道这盘子是宋老太爷烧制出来的?可若是有这好手艺,怎么宋家的窑场不烧呢?这样的盘子,如今市面上且见不着,只要烧出来,定是财源滚滚……
宋振想着那似乎伸手可及的金山银山,一路回了书房,连去衙门打听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他正想那盘子,就听外头一阵喧闹,似乎还有哭叫之声。才掀帘子要出去,就见门上一名小厮连跌带喘地跑来,一见他就扑通一声跪下:“大爷,外头,外头衙役们上门了!”
“衙役上门?”宋振脑袋嗡地一声,“出了什么事?”
小厮哆嗦着道:“说,说咱们家里有白莲教!”
“白莲教?”宋振听见这个倒安心了,只要不是马呈上门就行,“胡说,咱们家里哪有什么白莲教,定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宋秀才去衙门里说吧。”几个衙役腰上挎着刀从院门进来,“把这里也封了,一个人不许跑出去!”
宋振识得那为首的,前些日子为搭上马呈,他还请这些人吃喝过呢:“鲁捕头,这弄错了吧,我们家世代良民,跟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几名衙役已经动手开始往门上贴封条了,外头连哭带叫的声音更大,姓鲁的抱臂站着,一脸公正不移的模样:“有人举报你们宋家前些日子在景德寺见了白莲教余孽,若说弄错,宋秀才去衙门里跟老爷说吧。”
宋振听见景德寺三个字,顿时脑袋又嗡了一下,忙摸出袖子里几块银子往姓鲁的手里塞:“鲁捕头,这都是胡说!这是谁诬告我们家?去景德寺那都是女眷,跟白莲教可没关系啊!”
鲁捕头一脸正义地接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才低了些:“是李家首告的。”
“李家!”宋振立刻就想跳脚,“那一家子混账东西!这是记恨我们家抢了他们家的生意,这是诬告啊!鲁捕头,这景德镇上谁家不知道,他们跟我们家有仇,这话不能信啊。”
鲁捕头眼睛看着别处,轻咳了一声:“虽说是李家首告,可是马大人已经发了话,这白莲教的事可是大事,马虎不得。凡沾了这事,不说别的,先锁起来慢慢查问,宁枉勿纵。”
宋振听得马大人三个字,顿时心凉了一半:“是,是马……”果然还是马呈!
“是啊。”鲁捕头把银子揣进袖袋,依旧一脸的公正模样,“宋秀才,走吧,老爷在衙门里等着问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