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端午没想到宋振居然攀上了汪直。虽说她也知道萧谨与汪直的关系似乎还颇为亲近,但毕竟汪直手握西厂气焰煊赫,至少萧谨如今是不能得罪他的,当下便低声道:“萧大人,我们走罢,在这里争吵不成样子……”宋端云固然是被兜了底,萧谨脸面上也不好看。
萧谨摸了摸袖中那几块摔碎的葡萄盘瓷片,淡淡一笑:“也罢,此处不是久居之地,你去收拾东西,我送你去客栈。”
宋端云自觉抬出汪直来就压倒了宋端午,不由得得意起来,大声冲她的背影道:“妹妹,我劝你还是早些回江西乡下罢,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京城这里,可不是你能待得的。”
宋端午忍无可忍,回头冷冷地道:“我的事不用宋大姑娘操心,只要离了贵府,自然不用再担心有人害我。倒是宋大姑娘仔细些,免得慈云寺那般的事再来一回!”宋振能卖侄女,焉知有一日不能再卖闺女呢?
宋端云最不爱听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景德寺,一处慈云寺。偏萧谨刚刚提了景德寺,这会儿宋端午又拿慈云寺来说,顿时刺得她如坐针毡,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前头闹成这样,后头掌柜也知道了。她也喜欢宋端午的手艺,又爱她的勤快,可这命硬的话已经叫人听见了,若是将她留着,传扬出去只怕坏了生意。当下也只得给她结了工钱,倒也不曾克扣,还叹道:“你也不易,若有什么难处来说一声,能帮忙的我自然会帮,也算相识一场。”
这话虽是场面话,宋端午也诚心向她道了谢。她东西本来不多,一个小包袱便装好,走到前头,见宋端云还在那里坐着,忍不住没好气道:“宋大姑娘不回家给祖父守孝,还在这里做什么?”
宋端云其实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但看萧谨立在那里神态端严,说是临风玉树,还多几分渊渟岳峙的气派,便有些舍不得走。再者她今日来就是为了搅得宋端午在绣坊无法存身,如今还没看见她被扫地出门,又如何舍得先离开呢?
这会儿听宋端午又戳破她孝中出门的事,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看热闹的客人已经有掩着嘴笑的,脸不禁又涨红,正要出言反驳,就听见脚步声响,一人走了进来,一见萧谨便道:“老萧你果然在这里——皇上今日接了商大学士的奏折,已经传旨撤了西厂。”
西厂之名,就是深宅内的女眷们也都知晓,顿时绣坊内不管是管事娘子和伺候的丫鬟,又或是前来选绣品的女客们,都议论了起来。
这进来的人正是宁慎。他今日得了消息,立刻就出来寻萧谨。毕竟他和萧谨升官都因汪直在皇帝面前进言,在外人眼中可算得休戚相关了,自是要多做打算。
宋端云识得宁慎,听了这话不由得脱口道:“你胡说!怎会如此!”宋振明明在家里说过,汪直是如何得皇帝宠信,西厂又如何威风,怎么会被皇帝撤了呢?定然是这个姓宁的跟宋端午沆瀣一气,为了替宋端午撑场面才编出这些话来吓唬她的。
宁慎斜挑起半边眉毛,瞥了宋端云一眼:“哟,这不是宋家大姑娘吗?不用怕,就算西厂裁撤,马太监也已经被调离江西了。哦,我倒忘了,如今你们是留在京城了——这可不好,京城里有的是有权有势的内监,宋大姑娘可千万得防着,别让你爹娘把你也献了出去——如今他们可没别的侄女可献,只剩下你一个女儿了。”
宁慎说话可不似萧谨。萧谨本不屑做口舌之争,故而也是点到即止。宁慎却是个刁顽脾气,既心里鄙夷宋端云这一家子,可就不会因她是个女子便嘴下超生,这一番话简直将宋端云的脸皮都扒了下来,引得一旁的女客们纷纷侧目,对宋端云指指点点。
宋端云脸皮再厚也撑不住这等毫不留情的揭老底,一张脸几乎能滴出血来,掩面奔了出去。青眉跟在后头,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宋端午——她自然是知道自家姑娘对这位萧大人的心思,但如今看来,萧大人根本就不曾将自家姑娘放在眼里,倒是这位二姑娘……
宁慎冲着宋端云的背影鄙夷地嗤了一声,这才发现宋端午手里拎了个小包袱站在那里,不由有点诧异:“宋姑娘,这是——”
已经被众人看了半日,萧谨不欲再在此处引人注目,遂打断宁慎的话:“先送宋姑娘去客栈歇下再说。”
京城之中的情况,宁慎最是熟悉,立时便寻了一家小客栈,虽名不见经传,却是十分干净。且因隔着一条街便是五城兵马司,也无什么不法之人敢来生事,单身女客住在此处极是妥当,所费银钱亦并不多。
只是这银钱不多,也是比较着京城里别的客栈来的,宋端午自己付了三日的房钱,去房中安置下,再摸摸荷包,便已经瘪了些。
宁慎眼尖,看出宋端午的为难之色,笑嘻嘻道:“宋姑娘目下如何打算,可是要回江西?”
宋端午摇了摇头:“盘缠尚是不足。”一个单身女子若行远途,比单身男子要艰难得多,盘缠格外要多备一些才好。她如今在绣坊只做了两个月,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宁慎瞥一眼萧谨,故意道:“不知还差多少?我这里倒还有几两银子,借给姑娘先用着……”真要是人家姑娘回了江西,看萧谨急不急。
宋端午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连忙摇手道:“多谢宁大人。已经劳动宁大人许多了,怎么好再麻烦,我明日再去找活做便是。”说是借,可京城离江西千里之遥,宁慎难道还会为了几两银子再跑去小陇村要账不成?还不是就送她了事。宋家这官司若不是萧谨奔走,宁慎照看,只怕宋家还得多几个人死在牢里。虽说宋家一家子到如今都不知恩人到底是谁,她却不能再拿宁慎的银子了。
萧谨轻咳一声,警告地瞪了一眼宁慎。说起来宁慎比他还大几个月,可有时候还跟个孩子似的,也当真拿他没法子。
“其实也未必就要在绣坊做工,京城也有瓷器铺子。”京城里规矩大,高门大户的女眷出门都必是前呼后拥,未出阁的女孩儿更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可市井之家的女子出门做工的也更多,不单是绣坊这等地方,什么脂粉铺子、茶叶铺子、绸缎庄子之类的地方,多有单为招待女客而雇佣妇人的。就是瓷器铺子,也有专做嫁妆生意,因而要招女子去做工之处。宋端午是外来的不知晓去何处寻活计,萧谨和宁慎又怎会不知。
“瓷器铺子?”宋端午眼睛不由得亮了亮。自小跟着宋大石耳濡目染,她也爱制瓷,只可惜瓷窑里是不许女子进去的。
“对对,瓷器铺子,我怎么就忘记了呢?”宁慎挤眉弄眼,“哎,还是老萧你记性好啊……”
萧谨瞪了他一眼,耳根却泛起一点红色来,掩饰地咳了一声,自袖中取出个布包:“今日过来,原是想让你瞧瞧这东西的。”
“青花三彩?”宋端午打开布包,一看那几块瓷片拼起来的半个盘子,不由得就惊呼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这颜色虽比不得宋大石烧的那茶盘丰富,发色却是更正,绿褐紫三色分得极为清晰,虽说整体色调暗些,瞧着却是极干净利落。
“这个——”萧谨又轻咳了一声,“说起来——是宋家送给汪直的。”
宋端午眼睛都粘在碎瓷上拔不下来,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宋家说的是宋振:“宋家怎么会有这个?”没见宋家窑场烧过彩瓷啊。
萧谨大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说:“宋家手里怕也并没有烧制彩瓷的方子,这些年这对葡萄盘秘不示人,大约也是怕牵扯宣德年间那些事。”宋老太爷倒是个谨慎的人,只可惜他这一去,宋振无人管束,立时便肆无忌惮了,拿出这对葡萄盘来,也不知对宋家是福是祸。
“还有——”萧谨又咳了一声,觉得有些难以启口,“那对茶盘……也一并被汪直砸了。”那是宋大石苦心烧出来的,宋端午一直当宝贝一般带在身边,若不是为了救命怕也不肯送出去,结果就被汪直随手砸了。碎片他倒是捡了回来,可也同样拼不起来。
宋端午连忙摆了摆手:“爹也说过那个烧得还不算好,怕是用的颜料还是不对,窑温也还把握不准,若想真烧好的,还需再试——砸了,就砸了吧……”宋大石给她的东西,砸了自然心疼,可毕竟已经是送出去的,难道萧谨还能管得了汪直不成?
“不过,西厂这是——萧大人,宁大人,你们会不会……”西厂怎么说撤就撤了,难道是汪直倒了台?那萧谨和宁慎会不会被连累?
这件事也是宁慎担心的,所以才一听说了消息就跑来找萧谨,一直找到了绣坊里。这会儿话题终于转到这件事上,他立刻就有些坐不住了:“对啊老萧,这怎么回事?汪直这是——真倒了?”
萧谨淡淡道:“倒未必倒,只是他前些时候实在太嚣张,又得罪了尚铭,跌一个跟头是免不了的。至于什么时候能再爬起来,却要看他自己了。不过这些日子他恐怕要不太好过,尚铭那些人,最爱干的便是痛打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