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街的绣坊虽说是多，也不过五六家，逐家打听并用不了多少时候。那婆子得了钱，不当值的时候就直奔了梧桐街去，花了两天工夫便找到了宋端午的下落。宋端云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转头就去找了宋大太太，说想出门去散散心。
宋老太爷过世，宋端云作为孙女只消守孝一年，并不必如宋端琦一般，因是长房承重孙，须得与宋振夫妻同守二十七个月。然而毕竟是尚未出孝，原不该出门走动，只是宋大太太宠爱女儿，想着来了京城快半年，宋端云竟连门都没有出过，若是孝期就不让出门，那还得再闷一年，便也允了她出去，只叫早去早回，莫去人多之处。
宋端云嘴上答应，一出家门便叫车夫往梧桐街去。青眉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道：“姑娘，那绣坊有什么好看的，倒不如去西市上，听说有西域来的口脂水粉，颜色特别好，一天都不会褪。”
若是往常，宋端云必然动心。可这会儿她急着要去宋端午面前炫耀，闻言便有些不耐：“你是糊涂了不成？我这会儿守孝呢，哪能用什么胭脂水粉的。”
守孝不能用胭脂水粉，便好随意出门生事？青眉愁得不行，但也无计可施，只得闭口不言。
宋端云意气扬扬，到了彩线绣坊门前，特意整了整身上衣裙，才由青眉扶着，矜持地自马车上下来。虽说孝中衣裳都是素色，可宋大太太心疼女儿，选的衣料都是好的，头上银钗还镶了一颗珠子，个头不大，色泽却好，还是从宋大太太的旧首饰里拆下来最好的一颗去重镶的。
这身打扮，虽在京城之中说不上华贵，也不是普通百姓穿戴得起的。彩线坊本就是做女眷生意，对衣料首饰皆有眼光，当下不敢怠慢，便有管事娘子出来将宋端云迎了进去。
景德镇上自然也有绣坊，却不比京城这里花样多。宋端云一进去，见四壁都挂满了绣品，有衣裙披风，也有手帕香囊，五彩缤纷几乎要耀花了眼睛。不过她到底还记得自己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只看了几眼便道：“这花样子都太俗气了些，可还有好的？”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缎衫，因在孝中并无花色，只滚了一圈宝蓝边子，看上去倒是素雅。管事娘子再想不到她是孝期出门，只当真是哪家素爱雅致的姑娘，连忙又捧了几副折枝花的图样出来：“这几样都好做秋裳，姑娘瞧瞧可有入眼的？”
这几个图样有桂花有凤仙花，皆是颜色简单明亮，图案精细雅致，宋端云看得眼睛都有些移不开，嘴里却嫌弃地道：“这也不算什么好的。听说你们绣坊新来了个会画花样子的，还当能画出什么新鲜花样，原来也不过如此。人呢？叫出来我瞧瞧，若真能有好的，我家四季衣裳都少不了要做。”
绣坊里的人拿不准宋端云是个什么来路。实在这京城之中藏龙卧虎，五品官儿都贱如狗，能似宋端云这般说话大喇喇的，多半都有些家世，绣坊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因此虽觉得宋端云似乎是有些来生事的意思，却也只能将宋端午叫了出来。
宋端午来了绣坊这些日子，除了描花样子，还能上手帮着做些锁边收口的活计，工钱自然也又多了一份，算一算，等做满半年工，回江西的盘缠也足够了。想想离家这般久，连信都不曾捎回去一封，也不知宋大石和张氏会如何担心。
正想着远在江西的养父母，便有人过来唤她：“前头来了个姑娘，瞧着大模大样的，只嫌花样子都不好，说是要见你呢。”宋端午来绣坊也不过个把月，若说是慕名前来，未免有些太假了，倒像是之前就有什么积怨，特意来生事的。
宋端午也觉得有些古怪，打起精神到了前头，一进门便看见宋端云坐在那里，瞧见她脸上便露了幸灾乐祸的模样：“听说这绣坊来了个会画好花样子的，原想过来瞧瞧，怎么却是你？二叔早就回江西了，你怎么没回去？”
宋端云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通身舒泰。宋端午这会儿穿着件暗绿的棉布衫子，头上别说是金银首饰，就是连朵花儿也无，真是穷酸到了极点。唯一让她不悦之处，便是穿着这样寒酸衣裳，宋端午也不似她所想的那般形容憔悴，仍旧是容光不减，仿佛日子还过得不错。
宋端午懒得与她废话：“宋姑娘有什么事？”
“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姐姐？”宋端云故做惊讶，“虽说分了家，可咱们总还是姐妹吧？”
她进门又何曾唤过一声妹妹？分明是来找事的，却还要装模作样。宋端午心里冷笑，并不接话：“宋姑娘到底有什么事？若我没记错，宋姑娘如今正在孝中，不知要花样子做什么？”孝中的衣裳都要素面无花的，到绣坊来看花样子有什么用？
宋端云被戳破了守孝一事，便觉得旁边的绣娘看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古怪起来，顿时涨红了脸：“既是守孝，你怎么又跑出来做这些？我听说二叔把你赶出门了，没想到是真的。也对，你这般丧门星的命数，险些把全家都连累了，二叔自然不敢留你。也不知这绣坊倒了什么楣，竟招了你来，真是不怕被你把生意克倒了。”
绣坊里的人虽早觉得宋端云来者不善，却没想到几句话便揭出这些事来。管事娘子在旁边听着，脸色也有些变了。宋端云这般孝中出门自是不妥，可她所说宋端午因命数被逐出家门，事情却是更大。
须知彩线坊最大的生意便是这嫁娶之事，哪家姑娘嫁人不要讨个吉利？若知道画花样子的人竟是如此命数，谁还会来光顾？京城里绣坊可不只一家，就是绣坊掌柜，因自己是和离之身，生怕被人忌讳，到现在还不敢露面呢。宋端午被逐出家门倒不算什么，这些绣娘们多是无家可归的，可若真是什么“丧门星”的命格，那可不得了。
管事娘子想着，忙使眼色叫小丫头往后头去报信，自己上前陪笑道：“这位姑娘，您若是与宋姐儿有旧，不如到后头去说？”这里是绣坊接待客人的地方，这会儿还有别家的女眷在呢，若是传了出去，这生意可还怎么做？
宋端云哪里肯走：“这样丧门星，我可不敢跟她叙什么旧。我说管事的，你们家还是赶紧将她辞了吧，若是她画的花样子上了别人家的嫁衣，还不知那家姑娘会倒什么楣呢。”
管事娘子脸色都变了，恨不得捂了宋端云的嘴，却又不好对客人动手。宋端午眼看这样子闹下去无法收场，索性对管事娘子道：“大娘去与掌柜的说一声，我明儿就辞工。”被宋端云这么一闹，这绣坊定然是留不得了。
宋端云心里痛快极了，扬着脸笑道：“可不是正该如此。打从你离了我们，家里就万事如意，如今我爹的功名都又进一步了。管事的，你赶紧将她辞了，以后你家的生意必定更好。”
“不过是捐了个监生就这般得意，宋大姑娘想是忘了当初在景德寺的教训了？”门口传来低沉的声音，萧谨负手走了进来。
今日他不当值，想来将那几块碎瓷片送给宋端云。原本是打算如上次一般在后门将人唤出来交了东西便罢，却听说前头起了争执，在门外听了几句，忍不住走了进来。
他既不当值，便未穿锦衣卫的服色，倒穿了一件儒衫，愈发显得长身玉立。宋端云一瞧见他，顿时一阵欣喜，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未仔细去听：“萧校尉，你，你怎么在这里？”
萧谨淡淡瞥他一眼，向宋端午拱了拱手：“托宋二姑娘的福，在下如今升为总旗了。”
宋端云先是一喜，随即听明白他的意思，脸上不由得有些挂不住：“萧，萧公子，你这，这怎么是托她的福，分明是你自己有能耐……”她刚说宋端午是个丧门星，萧谨就说升官是托了宋端午的福，岂不是当着绣坊这些人的面打她的脸呢。
萧谨笑了一笑：“宋大姑娘一家也是有能耐的，才给自己折腾了一趟牢狱之灾呢。”他本来是不屑与个女子多费口舌的，然而宋端午的生辰是实，时人又信这些，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辩驳清楚的。
宋端午心里明白，禁不住感激地看了萧谨一眼：“萧大人……罢了。”萧谨一个男子，又是身有官职，若让人知道与宋端云这等人做口舌之争，未免太降了身份，怕还要引出些误会来。
宋端云却是脸涨得血红，只觉得周围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当下顾不得许多，扬起下巴道：“那都是冤狱！如今我父亲已经是监生了，有汪厂公帮忙，日后自然有前程的！”
绣坊中众人原对宋端云的身份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听她这一说才知道原来不过是个监生，摆的架子倒比阁老家的女孩儿还大似的，只是后头听到汪厂公的名字，便不敢显露出来，只彼此作着眼色，心里却都鄙夷起来——靠着太监出头的人不少，可读书人若是如此，却是更加让人瞧不上。不过他们都是平头百姓，得罪不起西厂，肚里想想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