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芳这话说出来,那丫鬟司音不由得愁起眉来:“姑娘,这要如何打听——”
她话犹未了,外头车夫已经道:“姑娘,这人小的知道,是今年春闱的新探花,姓杨。”新进士游街那日,他正好赶了马车从边上经过,看得清清楚楚。杨复生得风采过人,将状元和榜眼都比了下去,自然令他印象深刻,一见便认出来了。
“新探花?”万芳嘴里轻轻念叨着,不禁又掀开纱帘一角往外看去,“这般年纪便考中探花,大约也成亲了吧?”
“若是今科的新探花,那听说倒是不曾成亲。”到底是阁老府上,司音虽是个丫鬟,消息也颇为灵通。自来每次春闱,都有许多人家盯着那未曾成亲的新进士,虽说如今不兴榜下捉婿的事儿了,但春闱之后总是商谈亲事的高潮。万阁老府上虽没有适龄待嫁的女儿,但女眷们聚在一起总好谈论这些,是以司音跟着伺候也听到了不少消息。
“他都这个年纪了,如何不成亲?”万芳说是阁老万安的侄女,其实只不过勉强算个同族。只是当初万安还在祖籍眉山读书的时候,曾受过万芳祖父的照顾。等万安做了阁老,倒也想着提携万芳家一二,可惜她家里已经败落,且子嗣凋零,连个男丁也没能留下。
万芳先是父死,然后母亡,直到今年才守完孝,被万安派人接来了京城。她生得不算美貌,却颇有几分福相,甚是招万老夫人的喜欢,正经在万家当起了堂姑娘。
万芳没什么见识,又是乍然过上好日子,颇有些飘飘然。不过她有一条却是极明白——守过六年孝,她今年已经十七岁,最要紧的便是借着阁老府的名头,找一门好亲事!
什么叫做好亲事呢?万芳倒也不曾盼着什么公侯之家,但必要是个官儿,让她出嫁就做上官夫人才行。可惜这已经做了官的年纪大都不小了,自然是娶过妻的,若说要做填房,万芳又不大情愿,是以这亲事一时也未能说出个眉目来,如今听说杨复尚未娶亲,顿时精神一振。
司音伺候了她几个月,自然看得出来她一心想着什么,这会儿见她两眼发亮,不用猜也知道必是想到嫁人的事上去了,不禁暗中撇了撇嘴,道:“听说是从前家里穷得紧,说不上好亲事,又因为会念书,也不肯随便就成亲。”
这样的人也不少,家里出个会念书的子弟,都是奇货可居,宁可拖上几年,等到有了功名,那亲事便更上一层楼,横竖男子家年纪大几岁再成亲,也并无什么妨碍,不比女儿家,还怕过了花信。
“既这么说,他中了探花,也该成亲了啊。”万芳方才见了杨复的相貌风度,还不似一般读书人弱不禁风,竟还能去勒住惊马,便已经有几分倾心,这会儿听说是新探花,那心就更动起来,禁不住便要刨根问底。
这个司音倒还真的知道。她姐姐司琴在万家大奶奶面前当差,好些小丫鬟们不知道的事,她都能从姐姐处听几句:“听说当初也有人想提亲的。这位杨探花,殿试时得了皇上欢喜,破格授了六品官儿;谁知道他不济事,后头答皇上的话又答错了,硬是又被贬成了七品。那些想提亲的人家,也就不肯上门了。”
司音毕竟只是个小丫鬟,便是消息灵通些,也只知道些场面上的话,并不知那些望而却步的人家,不是为杨复君前奏对失当,而是为了他向皇帝进言,弹劾内宦。如今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皇帝性情温和,得罪于皇上不要紧,最得罪不得的,就是万贵妃,以及仗着万贵妃得势的那些人,比如说梁芳、汪直这些内宦,比如说锦衣卫,再比如说跟万贵妃攀了亲的万安。
司音不知晓的事情,万芳就更不知道了。不过在她看来,杨复这贬官的事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再升不就是了?她的族叔万安可是内阁大学士,本朝首辅,杨复要想升官,不过是叔叔一句话的事儿——当然,也得叔叔愿意替他说话才行。
若杨复只是杨复,万安自是无须提携他,可若是做了侄女婿……
万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已经十七了,再怎么自视甚高,也知道自己比不得那些真正侯门绣户的姑娘,不可太过挑剔。杨复虽说家贫,可能高中探花,必是有学问的,若再有万安提携,将来前程也是无量。说起来招进士为婿,那是高门大户里都会觉得意的,何况是她呢。
“走,回家去!”万芳打定了主意,立刻就催着车夫回府。这事儿可要早些跟婶母说,不能叫别家捷足先登了。杨复生得这般好,就算贬了官也还是个七品,若放在她家乡,这样的少年郎早就抢破头了,哪里还能留到如今?
“姑娘,不去买绣线了?”司音问道,心里有几分不屑——就算是看上了,也不必这般猴急吧,哪还有女儿家的矜持呢。
万芳不在意地一摆手:“绣线明儿再叫人出来买,反正不过是那几种颜色罢了。”她的针线活儿其实也只平平,缝连补缀、做双鞋子都还过得去,真正刺绣可就不成了,说是出来买绣线,不过是在府里闷了想出门罢了。
杨复并不知道今日竟有如此巧遇,惊鸿一瞥便被万芳盯上了,径自往红线绣坊去。谁知去了一问,才知道宋端午已经离开。
前头宋端云来闹事,替宋端午出头的萧谨已经是英武过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杨复,身上且穿着官服,绣坊里管事娘子也不由得要多看两眼:“公子跟宋家姑娘是——”原以为就是个普通人家的机灵姑娘,不过是相貌生得好些,却想不到还有这些瓜葛。记得那位萧公子说是总旗,那便是武官了。如今这位又是文官模样。早知道宋家姐儿有这样朋友,将她留在绣坊也有好处……
宋端午不在,绣坊里人又不知她去向,杨复便不欲多说,随口敷衍了一句正要离开,却听旁边人在说话,一耳朵听见,不由得停了脚步:“西厂被撤了?”他这些天只守着文翰楼,又有几分心灰意懒,朝中有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如此大事竟也没有听说。
“是啊,是那位萧公子的朋友说的呢。”西厂大名,市井中人也无人不知,谈论起来也十分起劲,“听说是有大学士上了折子,皇上下旨,撤了西厂。”
“撤了西厂?”杨复喃喃重复了一遍,心里仿佛亮了一亮,“皇上下旨裁撤西厂?”皇上到底还是明君,还是知道西厂之弊的。这是不是说,当初他的谏言,其实皇上还是听进去了呢?
皇帝下旨裁撤西厂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宋端云一路抹着眼泪回到家中时,宋振和宋大太太已经满面惊慌地在谈论此事了。
“说是商大学士联络百官,联名上的折子。”宋振两道眉毛拧成一团,心慌意乱。这是怎么的了,刚刚才攀上汪直这座大靠山,难道立刻就要倒了?
宋大太太也跟着发慌:“这个商大学士,是个什么人哪?只听说内阁里头大学士不是姓万的,跟贵妃娘娘还是同宗……皇上不是最宠信汪太监了,怎么倒听这个商大学士的?”
这一点宋振还是比妻子多知道些的:“商大学士可是三元及第!名气极大的。又有好些官员跟他一起上书,皇上,皇上自然就听了……”
三元及第这么大的名头,连宋大太太也被惊住了。所谓三元及第,乃是秀才、举人、进士三次应考,皆中头名。这样的人物,别说三年一次,就是三十年也出不了一个,可不是寻常进士能比得的。
“那,那现在怎么办?”
宋振紧握着手,自我安慰:“先不用慌。虽说裁了西厂,可,可汪厂公未必就倒了。再说,就算他真的倒了,好歹这个监生已经到了手,总不吃亏——说起来,不过是一对儿瓷盘子换的,不吃亏,不吃亏……”
宋大太太听了,才稍稍平静些:“老爷说的也是。”
只是话虽这样说,终究是靠山倒了心里发虚,夫妻两个正面面相觑,有小丫鬟在门口探了探头,一见宋振又缩了回去。宋振心里正烦躁,立时发作起来:“偷偷摸摸的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拉下去好好教教她!”
这一拉下去,少不得皮肉吃苦。小丫鬟吓得连忙跪下:“是大姑娘回来了,哭得眼睛通红,奴婢,奴婢怕出了什么事——”所以才紧着跑进来给宋大太太报信,可到了门口才见宋振在,又怕打扰二人说话,这才缩了回去。谁知道这么着就招了宋振一顿脾气。
“她哭什么?”宋振这会儿心情烦躁,听见说宋端云哭,便觉得不吉利,语气也不耐起来,“身上还带着孝,跑出去做什么?这若是在外头吃了什么亏坏了门风,我可饶不了她!”
小丫鬟吓坏了。知晓大姑娘是太太的心头肉,若因自己报这个信被老爷责罚,太太转头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当下不假思索地道:“大姑娘是去找二姑娘,被二姑娘顶撞了,这才哭的……”青眉姐姐可就是这么说的。
谁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宋振顿时火冒三丈:“我说怎么这般倒楣,原来又是那个丫头!这是谁叫她去找那个丧门星的,还怕一家子不被克死不成?去,跟大姑娘说,叫她在屋里好好呆着,再敢出门去找那个丧门星,我打断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