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进谗
桃笺2017-05-29 21:003,232

  西厂被撤,宫外的消息简直传得风起云涌,宫内自然也不可能平静。

  “汪公公——”守门的内侍躬着身子,满脸都是笑容,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好听,“皇上在里头跟尚厂公和梁太监说话儿呢,汪公公且请等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儿。”

  “你去吧。”汪直面无表情,手却在袖子里攥了起来。往常他来这里,几时还有人敢拦他?自小在皇帝和万贵妃身边长大,他还需要通报?不过是西厂被撤,这些人都当他翻不过身来了,这才摆出另一副嘴脸罢了。这个内侍往常在他眼里就跟脚底的泥差不多,可这会儿身子是躬着,却拿眼睛在斜瞥他,若是换了往常,这对眼珠子他都能给他挖出来,现在却只能忍着罢了。

  内侍陪着笑,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转头就进去了,将汪直晾在外头。

  此处是皇帝闲来无事写字绘画之处,宫殿并不甚大,站在外头就能隐约听见里头的笑语之声。汪直是习武之人,耳目素来聪明,敏锐地从里头分辨出尚铭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得意劲儿,听起来当真是刺耳刺心。

  酷暑之时,殿内自然有冰山取凉,殿外却是没有。汪直站的那地方又正好有日光斜射过来,落在后背,将一件大红麒麟服晒得滚烫,贴在后心跟烙铁似的,若不是里头穿了中衣,这会儿怕是汗渍都要透出来了。

  这样的苦,汪直已经很久没有受过。

  当初他还是一个瑶族小童,刚刚入宫的时候,日子自然是不太好过的。乱民之后,宫中又是这样的地方,什么饿饭、罚站、暴晒、淋雨,都不过是极轻的手段了。不过自他伺候万贵妃,得了宠爱时起,这些事渐渐的就全都被忘记了。到后头他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脸,直到做到御马监掌印太监,那些比他年纪大上一倍的内侍都要追着他喊爷爷,只有他罚别人,哪还有受罚的时候?

  的确是大意了。汪直站得笔直,头却微微低下,保持着内侍的恭谨态度,心里却在思索着这些日子的事。这会儿,他忽然想起了萧谨——萧谨曾提醒过他,如今他在一众朝臣眼中与尚铭之流并无不同,可东厂根基深厚,他们动不了东厂,却能扳倒西厂……

  萧谨此人,的确是有几分见识的。汪直不怎么情愿地想着,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地方不如这个小小的锦衣卫思虑周全。只想着要再博皇帝的几分宠信,却太轻视了这些朝臣。皇帝性情温和,对内宦们温和,也会同样对朝臣们温和……

  汪直想得有些出神。他这里西厂一倒,萧谨那里就被派出去办差了,当初经他的手升了职的几个锦衣卫全都一并出京。具体什么案子他不知晓,只知道去的是岭南附近。这样天气往南边跑,自然是苦差事。何况那偏远之地,没有几个月回不来,这显然是万通的报复了。

  万通是万贵妃的弟弟,他的意思就是万贵妃的意思?这些日子贵妃对他倒跟从前差不许多,难道只是表面敷衍,内里却对他不满?还是尚铭万通等人自己的意思?

  “哟,汪太监怎么站在这儿呢?”尚铭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让汪直一下子醒过神来,“皇上传你呢。”

  “多谢尚厂公。”汪直压抑住自己想往尚铭脸上打一拳的冲动,拱了拱手,暗自警惕——尚铭笑得一脸得意,刚才在皇帝面前很可能又给自己下了套,不可大意。

  “啊哈哈哈,不谢不谢。”尚铭笑得跟开了花似的,“都是陛下的奴婢,传个话可算什么呢?汪太监说是不是?这做奴婢的,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是?”

  汪直恨得牙痒,可又觉得他话里有话:“尚厂公说得不错。忠心陛下,诚为第一,若是为博宠信就谎言欺君,那可是要天诛地灭的。”尚铭是不是忘记他拿李子龙来扯谎的事儿了?

  尚铭仿佛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笑声戛然而止,磨了磨牙才又挤出一丝笑容:“汪太监说得对!皇上召你呢,快进去吧,可不能让皇上久等了。”

  汪直扳回一城,转身进了内殿。

  皇帝正在案前作画,旁边左右伺候的正是大太监怀恩和梁芳。汪直深知皇帝的性情,不喜此时被人打扰,因此进了殿也并不作声,只垂手在底下站着。

  半晌,皇帝才放下笔,不怎么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画作,皱眉问怀恩:“你看怎么样?”

  怀恩恭敬地立着,仔细看了看才道:“奴婢不懂书画之道,可觉得皇上这画颜色清爽,这般时日,瞧了倒觉得心里清凉。”

  汪直在下头立着,微微抬眼往上看了一眼——这些话,大约也就是怀恩能说了。

  虽然宫中梁芳尚铭等人得宠于万贵妃,从而在皇帝面前也有宠信,可怀恩到底是不同的。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中内侍数百,他是头一号。似这等书画之事,其实宫里所有内侍都远不及皇帝,根本说不出什么门道,可是皇帝偏偏就只会与怀恩谈论。虽说梁芳这会儿也站在一边,可这种话题,他是根本插不上嘴的。

  皇帝听了怀恩的话,笑了起来:“你这话不老实。既是不懂,怎么又能说得出这许多?”这幅画他自己也不太满意,但颜色确如怀恩所说,清爽淡雅,暑日之中瞧着自然有清凉之感,怀恩的话正搔到痒处,怎能让他不觉舒坦?

  因这话是玩笑之意,怀恩倒也不做诚惶诚恐之状,只郑重道:“奴婢说的都是真话。”

  他越是这般,皇帝越觉得满意,笑道:“好了好了,朕又不曾说你什么,何必如此认真,太刻板了。”

  话虽如此,皇帝可是并没半点责怪的意思,而是取了水来净手,吩咐小内侍收了纸笔,对站在下头的汪直却仿佛仍旧没看见似的,随手接了怀恩端上来的茶,将茶杯举起看了一眼,道:“今年这瓷器烧得倒好。”

  怀恩忙道:“内造的瓷器,不好的岂敢送到陛下眼前。听说今年内造司的颜料好,这批瓷器发色都是极好的。”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说:“发色倒是浓艳,可惜除了青花也不过就是釉里红,单调了些。”

  汪直听到单调二字,忽然间灵机一闪,心里顿时一紧。果然皇帝说完这话,就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说是不是?”

  皇帝身体并不很好,即使这样天气,殿内也不敢用太多冰,所以殿内虽然比外头清凉些,但也没有好得太多。汪直立在那里,外头带来的暑热一时尚未消散,此刻听了皇帝这句话,后背顿时沁出一层薄汗来,低头恭敬地道:“皇上说的是。釉里红颜色鲜艳,可——总归只是青红二色,的确单调了些。”

  “是啊——”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声,“朕记得,宣德年间烧制过五色彩瓷?”

  汪直心揪得更紧,仍旧低着头道:“是。奴婢也记得,曾听说宣德年间磁州窑烧制过五色瓷。”

  “可是朕记得,因那瓷器有毒,险些害了孝恭皇后,所以磁州窑被封,五色瓷也再不许烧制了?”

  孝恭皇后,说的是就宣德皇帝的继后,从贵妃被扶正的孙皇后。宣德皇帝在位行事英明,可就是这废后之事众说纷纭,颇为令人诟病。

  到这会儿,汪直若是再不明白尚铭给他下了个什么套儿,那他就白在宫里呆这许多年了。初时他以为尚铭是告他得了稀罕的彩瓷不献给皇帝,那他还可以辩白一下,就说彩瓷不小心被砸所以无法进献。可这会儿他算是知道了,尚铭告的是他私下搜集当初被定为毒器的前宣德彩瓷!

  当初磁州窑烧出来的这些彩瓷究竟有没有毒,其实说到底也是个查无实证。废后那事儿大家哪个不明白,毒害嫔妃什么的,不过就是给皇帝寻了个借口罢了。但无论如何,既然宣德帝已经下旨说彩瓷有毒,那宣德彩瓷就是有毒,罪证确凿,无可动摇!

  那汪直收集这些彩瓷,其用心就颇有问题了。当初这些彩瓷可是被用来谋害嫔妃的,只要出现就与毒害、阴谋联系在一起,那汪直收集这种东西,又是为了什么呢?

  汪直只觉中衣已经完全粘在后背上,热得发痒。不过他脸上半点神色也不露,仍旧镇定地答道:“皇上说的是。不过还有些市井人家不知内情,偶尔得了彩瓷,还当成秘宝收藏,实在可笑。”

  “哦?”皇帝看他神色并无破绽,语气便和缓了些,“你是如何知道的?”

  “奴婢也觉得,宫里样样都好,就是瓷器也都是用心烧制,皆是上品。可惜如今的工匠只会照葫芦画瓢,满宫里不是青花就是釉里红,确是单调了些,尤其是到了夏日里,颜色也太过厚重。奴婢想,若是有那颜色淡雅的彩瓷,这种季节里用着,皇上瞧着怕是心里也自在些。”

  汪直侃侃而谈,先表了一下忠心,接着才道:“谁知奴婢四下里寻过,倒真发现了还有几件宣德年间的彩瓷流落在外。为保万一,奴婢一旦确认的确是当年磁州窑烧制的,不问有毒无毒,收上来便砸了。”

继续阅读:第九十一章 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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