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了汪直这一番话,脸色便更和蔼了些,却仍旧道:“当年磁州窑烧出来的瓷器正因有毒,才被纯孝章皇帝禁止,你明明知道这些,还去寻什么?”
虽说磁州窑的彩瓷究竟是否有毒现在已经无法确定,可既然有过这样的说法,谁还敢用?就算这会儿有人告诉他彩瓷的事儿纯系宣德帝找的借口或者根本就是孙皇后栽赃,他心里也难免会嘀咕。汪直若是明知这些还要寻彩瓷来给他用,那这也太不懂事了。
汪直忙道:“当年磁州窑烧出来彩瓷自是不能用,可既然磁州窑的工匠能烧得出来,别处的工匠自然也能烧。”就算磁州窑的瓷器有毒,别的地方烧出来的难道也有毒不成?
皇帝沉吟了一下。汪直是在他跟前长大的,妖狐夜出案时便竭力办差,十分圆满。虽说尚铭在他面前告了这一状,他心里其实也还是相信汪直的。
就说这彩瓷的事吧,其实他喜欢书画,素爱淡雅,青花釉里红这些瓷器虽好,在他看来确实是有些太过厚重,并不十分合意。可这种事儿,就是亲近如万贵妃也不曾注意,汪直却发现了,可见忠心。
梁芳一直站在一边像个隐形人似的,这会儿却忽然小声笑了一下,引得皇帝瞥了他一眼:“笑什么呢?”
梁芳忙躬身道:“奴婢听汪大监这般说,想来是找到能烧这彩瓷的工匠了。也是汪大监心细,奴婢这点就真是远不如他,竟没想到这瓷器的事儿,真是该死了。”说着,还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汪直心里顿时又一紧。梁芳把他捧得越高,后头定然就是要让他摔得越重。他连忙反过去思索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顿时发现的确有一处破绽。可是不等他想法弥补,皇帝已经问梁芳道:“何以见得这工匠已经找到了?”
梁芳笑道:“方才汪大监说,‘一旦确认’是磁州窑烧出来的彩瓷,便收来砸了。皇上想,若不是有‘不是磁州窑烧出来的彩瓷’,还要确认什么呢,统统砸了就是。”
他不容汪直说话,立刻又接道:“且奴婢听说,汪大监前些日子替一个秀才捐了监生。有人说汪大监是收了那秀才的好处,可奴婢觉得,汪大监不是这样的人哪。”
捐监生这种事,若说有罪倒也说不上,毕竟如今朝廷也是默许的。可汪直是个太监,他替人去捐监生,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皇帝听了这话,倒也不曾太放在心上。他自己就喜欢封传奉官,这些说起来都是违了朝廷章程的:“捐个监生,也不是大事。”就宫里这些大太监,哪个不拿钱替人办事呢?
梁芳笑道:“倒也不是为捐监生的事儿,要紧的是那些人说,那秀才就是前些日子牵扯进白莲教案子里的人,那些人疑心汪大监收了银子,硬把白莲教徒给放了。”
私放白莲教徒,这个罪名可就大了。汪直到了这会儿反而镇定下来,并不反驳,只听着梁芳说话。宋家的事儿,证据确凿,也并不是梁芳两片嘴唇一碰,就能栽赃的。当初他审结了此案,也是回复过皇帝的,倒也不怕梁芳胡说。
果然皇帝听了梁芳的话便微微皱了皱眉:“此事朕是知道的,宋家并非白莲教徒。”正因如此,他才有些恼怒那马呈的行径——仗着是尚铭的人便明目张胆诬陷良善百姓,甚至连证据都不屑于伪造,只一句话就几乎让宋家满门都灭了,着实太过可恶,视法纪何在,视朝廷何在,又视他这个皇帝何在呢?若不是要给尚铭留着脸面,马呈就不只是被调离的结果了。
梁芳原也没想在这件事上给汪直下绊子,遂笑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叫人去问了一下,才知道那宋家是世代烧瓷的。奴婢想,汪大监跟宋家素不相识,为何会替宋家人捐监生呢?直到后头知道汪大监在搜寻彩瓷,才想明白了——定是宋家能烧制彩瓷,汪大监才会替宋家人出头,否则,平白的做这事又是为何呢?”
皇帝听了也微微有些动容,问道:“果真的?”若真能烧出彩瓷来,这手艺也着实了得了。
汪直正有些犹豫,梁芳已经笑道:“有人说宋家进献的也不过是宣德年间磁州窑留下来的瓷器,不过奴婢想,若献的不过是那些东西,汪大监又如何会替他办事呢?须知当初纯孝章皇帝可是明令禁止磁州窑再烧制彩瓷,又下令将已经制成的瓷器全部销毁,宋家若是私藏禁物,形同逆反,那是要下狱诛族的,汪大监又怎么会明知故犯,替个反贼捐功名呢。若是如此,汪大监可算什么,难道是一同谋逆,又或者是别有祸心?”说着,便自己先笑了起来,仿佛说了个极有趣的笑话似的。
汪直此刻心里已经将尚铭、梁芳以及宋振三人的祖宗八代全部问候了一遍。这事不用说,定然是尚铭查出来,然后跟梁芳联手在皇帝面前给他下套的。
梁芳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说起话来真不是尚铭可比的。前头说什么捐监生或白莲教之类的话都不要紧,最后这番话说宋家私藏禁物,才是最厉害的一刀,因为宋家这对葡萄盘,确实极可能是磁州窑旧物。宋振这个混账东西,什么不好献,倒献了这么对东西!
皇帝却听得连连点头:“言之有理。”转向汪直道,“宋家果然能烧出彩瓷来?”
汪直只觉得如同有芒在背,左右为难。若说宋家烧不出来,梁芳定要坐实宋家私藏禁物之罪,到时候就算皇帝不信他有谋逆之心,这个罪名他却是摆脱不了的。眼下可不是从前,所谓墙倒众人推,一旦背上这个罪名,恐怕他就得去南京或皇陵扫地,那就一辈子不得翻身了。
可若说宋家能烧出来……汪直暗地里一咬牙:“回皇上,宋家的确烧成过几件,只是也是偶成,如今尚不敢说一定能大批烧制。”
梁芳扬了扬疏淡的眉毛,一脸好奇模样:“烧成的几件,汪大监不如先拿来瞧瞧?皇上,奴婢还没见过彩瓷呢,也让奴婢开开眼。”
“嗯。”皇帝也有些好奇,“取来给朕看看。”宣德年间的彩瓷,他也只是闻名未曾亲见呢。
汪直后背全湿了:“回皇上,原本宋家献了一对茶盘,只是不小心被人摔了。也是奴婢大意了,原是看那东西还粗糙,想着叫宋家再烧了好的再送进宫来,谁知打扫的小子不知好歹,失手就给砸了……”就让小六那个吃里爬外的去顶罪吧!
皇帝皱了皱眉:“这也太不小心了。”
汪直垂头道:“奴婢已经把那小子处置了。”
梁芳在旁边似笑非笑地道:“怪道听说前几日汪大监那外宅抬出去一个,原来是为了这个,的确该死。”
皇帝闻言略皱了皱眉,却没再说什么。他是个心软的人,为了一对盘子就打死一条人命,皇帝并不常做。不过汪直到底是他的亲信之人,一个小太监那是远远比不得的,倒也无谓为此责备汪直。
梁芳久在宫中得宠,当然也知晓皇帝的性情,并不指望打死一个小太监就能让皇帝不悦,只是随口再抹黑汪直一句,便转入正题:“虽说茶盘被砸了,可既然宋家能烧,那这就不算什么,再烧就是了。也是汪大监实在有心,依奴婢看,这彩瓷烧出来,贵妃娘娘定然也喜欢,到时候皇上可要好好赏赐汪大监呢。”
皇帝听了果然笑起来:“这话说得不错,贵妃定然是喜欢的。”万贵妃性喜奢华鲜艳,其实并不甚爱青花,这五彩的瓷器烧出来,定然投她的脾性。
汪直面无表情,心里已经恨不得把梁芳捅上三百六十刀。谁不知道万贵妃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若是皇帝喜欢的东西,到不了手还未必要紧,可若是说万贵妃会喜欢,那皇帝千方百计也要弄到。真要算起来,也就是当初皇帝想立万贵妃为皇后,被皇帝生母周太后以死相逼未能成功,除此之外,皇帝对万贵妃,那真是掏心掏肺了。
皇帝心里想着万贵妃若看见这彩瓷会如何高兴,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叫宋家快些烧来,若贵妃看了喜欢,朕也封他一个官。”传奉官么,也不多这一个。
汪直低头答道:“奴婢这就去宋家,叫他们立刻烧制。只是这烧制的法子尚在摸索之中,宋家烧了几窑,废了数百件瓷器,也不过只烧成了这一件,若要能大量烧制,怕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的。”
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废了百来件瓷器算什么,叫他们快些烧制,若需什么,只管寻内造办支取便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汪直也是无计可施,只得连声答应,又陪着皇帝说了几句天气酷热的闲话,便告退出宫。
小六被几勺融化的银汁活活烫死,汪直外宅里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蝉,弄得整个宅子跟坟墓似的没点动静。汪直前些日子还觉得清静,今日便觉得静得怕人,不由得更烦躁起来:“萧总旗有消息没有?”
萧谨前几日才被派出京的,又去的是偏远之地,哪里可能这么快就有消息?答话的小内侍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说不好就叫打死,几乎语不成句。汪直更心烦了,抬腿给了他一脚:“没用的东西!去宋家,告诉宋振,他家里不是世代制瓷的?去给我烧彩瓷,就算比不得那对葡萄盘,也得烧出来能见人的东西!不然,我扒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