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太监的官宅，按制是不能太大的，里头的陈设也有规矩。不过如今也没多少镇守太监是真的住这等按制的宅子了。譬如说马呈，如今住的就是本地富户献的一处大宅，至于里头的陈设用器，无不精致富丽，就连用的茶杯也是本地烧出来的上好青花瓷，因知道马呈今年是逢九的年纪，还特地用了九桃捧寿的花样。
不过这么用心的瓷器也并没得到多么珍重的对待，只听啪地一声，一只茶杯连带着下头的茶托一起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这么说，就没事了？”马呈一张白脸透了点青，阴恻恻的跟外头的天色似的，看着瘆人。
来回话的帮闲心里暗暗叫苦。当初是想来巴结马呈才掺和进宋家这事里，可谁知道半途会杀出些锦衣卫来，如今衙门里头老爷把头一缩只管和稀泥，倒把他推出来回话：“本来老爷是不肯信的，可正问着话呢，那窑又倒了一处。老爷过去看了，那窑是没开过的，只怕真是被雪压塌了……”
马呈冷笑了一声。这窑是怎么塌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为了灭口，那个窑工还被他叫人扔进了河里。谁知宋家倒也聪明，竟自己又弄塌一处窑，如今没了人证，倒不好指证他们了。
帮闲看他没什么话要说，心里吁了口气，陪着笑又奉承几句，便连忙跑了。马呈身边的小太监看着他的后影笑道：“他跑得倒快，活似爷爷会吃了他似的。”
马呈又冷笑了一声，伸手去拿茶却落了空。小太监连忙又给他端过一杯来，伶俐地去收拾地上碎瓷，口中道：“这事儿明摆着是宋家自己弄出来的，衙门里头都是些蠢货。”
“什么蠢货。”马呈拿杯盖慢慢抿着水面上的茶叶，“那些家伙才最是滑头，哪里会不明白，不过是看着官司还在京城，拿不准谁占上风，就不肯把宋家得罪死罢了。”
小太监忙道：“爷爷已经让人回去送了信，厂公那里定然会想法子的。”说着又谄媚道，“厂公素来最器重爷爷，过几日说不得就有回信了。”
马呈唔了一声，没有说话。小太监的奉承他听起来心里舒服，可是自己也明白，尚铭手下干儿子干孙子一把一把地抓，他还真算不得什么。若说这次往京里送信，也不是指望尚铭念旧情，不过是利用东厂与锦衣卫之间那点矛盾罢了。说起来锦衣卫指挥使万通还是万贵妃的弟弟呢，尚铭肯不肯为了他去跟锦衣卫对上，亦不可知。
小太监观察他的面色，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可能没拍对地方，连忙转过话题道：“只是不知道宋家究竟是怎么跟锦衣卫搭上关系的……”锦衣卫的确是来查白莲教的，可宋家这事他们应该看得很明白，这样还要插手，若说跟宋家没交情，那他才不相信呢。
这一点马呈也想不明白。当初李家提起要跟他结亲，借着他的势去挤兑宋家，宋家那时也只能竭力巴结他，丝毫也看不出来会有什么靠山。可等他把宋家人下了狱，那群锦衣卫就突然从外头回到景德镇，硬生生插手了。
马呈想过很久，觉得这群锦衣卫应该还是看他这个东厂出身的镇守太监不顺眼，然而又听说宋家也曾给锦衣卫送过礼，因此他也不敢现在就断定宋家与锦衣卫确无交情，也就不敢立刻就把宋家往死里整。否则，要想把宋端云弄来，还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吗？悄悄掳了来，宋家为了女儿的名节，难道还敢张扬不成？
现在就得看京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了，若是尚铭能把宋家定个勾结白莲教的罪名，那别说宋端云了，就是宋家的家产也得落在他手里。
“爷爷——”另一个小太监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京里的信……”
“快拿来！”马呈劈手把信夺过去，拆开一瞧，面上就露出笑来。那捧茶的小太监见状连忙笑道：“爷爷，定是好消息吧？”
“唔——”马呈慢悠悠地哼了一声，“宋家的案子，移到东厂了。”
两个小太监立刻没口子地奉承起来：“爷爷的事，厂公自然是上心的……”
“你们懂什么，还不快滚！”马呈把两个小太监赶出去，把信又看了一遍，脸上笑容更盛了。这信当然不是尚铭亲自写的，不过是他手下的太监代笔，简单地说了案子已自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手中移交东厂，末了又写了一句：七月邵妃产子，贵妃甚喜。
这句话看起来平平，然而马呈在宫里呆过不少时日，却能看出端倪来。
万贵妃那是个什么人？说得好听是爱重皇帝难免有独宠之心，说得实在一点，那女子就是个醋缸醋桶，后宫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宫女，没有一个她不嫉妒的。自打她生的皇长子夭折之后，宫里有多少有孕的嫔妃被她动了手脚？
当初柏妃生的皇次子，还是封了皇太子的，结果怎么样？成化七年十一月受封，成化八年正月就没了。虽说小孩子夭折的也多，可是刚受封几个月就死了，哪里这么巧？
就说如今的太子吧，成化六年出生，其母纪氏，当时不过一个宫人，根本不敢让人知道生了皇子，硬是把太子藏在那些下人的住处，一直藏到六岁！据说皇帝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时候，太子瘦弱不堪，连胎发都没有剃过。更有人说，其实纪氏当初有孕，万贵妃就曾经叫宫人送去打胎药，只是或许药量灌的不够，这一胎才未落下。而太子今年刚被加封，纪氏就死了。
由此一件事，就足以看出万贵妃的嫉妒和骄横了。在悼恭太子，亦即皇次子夭折之后，直到现在的太子露面之前，宫里有好几年没有一个皇嗣降生，还不都是万贵妃的手笔？
在这般情形之下，有一个太子已经足够让万贵妃恼怒了，现在邵妃又生了个儿子，万贵妃居然会甚喜？除非她被人夺舍了！要是真喜的话，怎么这个皇子降生，也没见宫里大肆宣扬呢？
若换了一般人家，身下只有一个儿子，再得一个，也是大喜事一桩，少不得洗三满月都要大办。可是堂堂皇家，得了皇子居然悄没声的就那么过去了。京城里头的官员不知怎样，可他这个镇守太监，却是这次着人往京城里送信的时候才知道的。这若不是因为皇帝怕惹万贵妃不快，还会因为什么呢？
马呈拿着那封信反复地看，一时琢磨不出来究竟这个消息里有什么意义。尚铭让人在信件末尾附了这么反常的一句话，定然与此次宋家之事有关，可是一个去年七月落地的皇子，跟远在江西的宋家，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皇四子降生的时候，他还没在慈云寺见到宋端云呢。
马呈深觉自己的脑袋好像不大够用了。也难怪厂公说他在京城留着也没什么前途，不如到外头当个镇守太监。就这些弯弯绕绕的话，他就不能从里头品出意思来，果然这道行是差太远了。
不过，宋家已经落到了厂公手里，倒霉那就是迟早的事了，他只要等着就行。嗯，玩玩猫捉耗子的把戏也不错，这会儿他就先不动宋家，等宋家在京里的案子定了，不知这些内宅女眷们会是什么模样。到了那时候，别说娶妻，恐怕宋家哭着喊着也会把女儿送给他了，做妾做奴婢只怕都是愿意的。
只是，邵妃产子，贵妃到底为什么喜呢？
万贵妃在宫中权势实在太大，满宫里数得上的大太监就没有不巴结她的。尚铭当然也不例外，可是因为东厂与锦衣卫的关系，万贵妃对他也就疏远一点，以至于尚铭不得不更紧紧巴住皇帝，免得哪天被万贵妃的枕头风把他吹落了马。
既然关系如此，那么这次尚铭如此轻松就把宋家的案子拿到手中，还真是挺奇怪的。马呈原先想的，不过是办这桩差事的锦衣卫只是小小校尉，万通未必会为他们出头。但厂公却在信中写了，是万通点头把这事让出来的，这可就有点奇怪了。
须知万通的意思，差不多就是万贵妃的意思，亦即是说，万贵妃有意与东厂言和，而且这事儿肯定与邵妃产子有关，可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马呈想得脑袋都疼起来，最终只能先放下了：“来人！去宋家瞧瞧，他们知道这消息了没有？要是不知道，就透点风出去。”他要看着宋家惶惶不可终日，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过日子，“对了，再给李家说一声，咱家想了想，他们家的姑娘其实还行……”
跑进来的小太监马上一脸谄笑：“爷爷说的是。将来宋家坐了罪，这宋大姑娘就是罪奴了，只好当个丫鬟用，可不能为妻为妾的。倒是李家姑娘还不错。”宋家倒了，李家就能把瓷器生意接过来，到时候李三姑娘的身份也就水涨船高。如此一来，宋李两家，还不都落进马太监手心里了吗？高明，实在是高明！难怪人家能当镇守太监，他们还有得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