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宫,宋端午一颗心砰砰跳得按都按不住,急忙回了家中,见着宁慎也顾不得礼节了,劈面便道:“快给边关送信,事情不好了!”
孝陵位于凤阳,便是洪武帝龙兴之乡。地方虽尊贵,可是离京城远着呢,去那里司香,就跟汪直被打发到南京御马监一样,都是一辈子都难再回宫了。
如此看来,皇帝这回竟是真的想要易储了,就连怀恩都拦不住。
宁慎也是惊得变了脸色,略一思忖便道:“听怀恩的意思,是想我们接太子出宫!”
“什么?”宋端午的心险些要跳出喉咙口,“这,这——”这是让太子私逃吗?
“他特意说太子如今行动还自由,岂不就是此意?”宁慎紧紧握着拳头,“太子若是被废,哪里还有活路。若是现在不动手,怕过些日子,太子行动不得自由,就更无机会了。”
自来被废的太子,的确是没有能活下来的,便是皇帝现在不杀他,待新太子登基,又怎么会容许他活着呢?
“可出宫便是叛逃!”宋端午急道,“太子若出宫,算什么?”难道还要拉起大旗清君侧吗?可太子手中并无丝毫兵权,便是想起兵,又哪里有兵可用?
宁慎黯然道:“怕是大势已去,怀恩想保住太子性命,哪怕隐姓埋名,终究也是一丝希望……”留得青山在,或许将来还会有柴烧。
“此事我来安排,嫂子不要插手了。”宁慎一握拳头,难得正经的脸上也露出了肃杀之色,“这些日子嫂子也不要再入宫,免得牵连。”
宋端午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做什么!这可是——”太子私逃,她虽不知该是个什么罪名,但也能想得到,但凡牵涉其中的,必没有好结果。
宁慎不敢与她拉扯,只能轻轻拉着自己的衣袖,想把袖子拽出来:“嫂子,老大在,还可想法子保全我,若是他牵涉其中,我们都要跟着倒霉。”
“不!”宋端午忽然想起了萧谨说过的话,“就算怀恩有此意,恐怕太子也是不肯的。”太子纯孝之人,这些年对万贵妃都是恭敬的,又怎么肯为了保全性命而叛逃出宫呢?
“这可怎么办?”宁慎对太子的性情也略知一二,跺脚道,“不行!便是抢也要把人抢出来!”
“更胡说了。”宋端午急道,“那真是正中万通等人的下怀,非要给太子扣上造反的罪名不可!怀恩大监既然让你给边关送信,那就赶紧送信啊!”
宁慎急道:“这边关一来一去,至少也要六七天呢!”
“可是太子现在还行动自由不是吗?”宋端午想着萧谨说过的话,低声道,“也许还会有转机,陛下,不是那么心狠的人……”
宁慎冷笑道:“陛下不心狠,万氏却心狠呢。嫂子你不必说了,我一头叫人去给老大送信,一头也要备下人手——若等太子被幽禁,就更难了!”
然而宁慎的计划并未成功,两日之后他就垂头丧气来了萧家,宋端午一看他的样子就猜到了:“可是太子不肯?”
宁慎烦躁地用手抹了把脸:“太子也太固执了!就连怀恩大监留下的人劝他,他都不肯——嫂子这是在做什么?”
宋端午面前的桌案上铺纸研墨,旁边一溜儿放着颜色的小盘子,竟是在作画。就连宁慎,也不由得在心中暗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这闲心……
“我想为陛下进新瓷。”宋端午却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看。
宁慎按捺住焦躁的心情伸头看了一眼,只见洁白的纸张上一丛鲜艳的牡丹开于山石之下,山石旁一只羽毛华丽的雄鸡欲迈步向前,却又转头回顾。从雄鸡回顾的方向看去,牡丹花下还有几只毛色嫩黄的小小雏鸡,有的低头在草叶里寻觅什么,有的却是仰头看着牡丹花出神,仿佛贪于玩耍而忘记了跟上雄鸡,而雄鸡就在前方耐心地守候。
“这——”宁慎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听说陛下曾为宋人的《子母鸡图》题诗,”宋端午看着自己的画,“我想,陛下题诗之时,心中想的也该有太子……”
此事,宁慎自然也是知道的。今上好书画,宫中收藏有许多名家真迹,时时欣赏。这幅《子母鸡图》画的是母鸡带着几只小鸡觅食,其画者说来算不得是什么名家,今上却颇为喜欢,并特意题诗,表达母鸡对小鸡的爱护之情。
“只是——”宁慎已经明白了宋端午的意思,“这是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将太子之安危全然交于皇帝手中了?
宋端午叹道:“太子不肯出宫,难道不是此意吗?”太子在宫中,所能倚仗的也唯有皇帝而已,他拒绝出宫,便是将自己交由父亲处置了——此身既从父母来,则亦可由父母去。有道是: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皇帝既是君又是父,太子若出奔,既是不忠又是不孝,太子不愿如此。
宁慎一跺脚:“这真是,真是——”硬生生把迂腐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宋端午低声道:“未必是迂腐,也许是因为太子也……”还对皇帝抱有希望。
宁慎颓然道:“那,也只能试试了。”又忍不住道,“可还有万氏呢……”皇帝或许会对太子心软,可万贵妃一党却是万万不会的。
宋端午默然。万贵妃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一般,她在皇帝心里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位置,就连皇帝的母亲周太后都奈何不得。以至于所有的人都在暗中有个念头——若想……恐怕只有等到万贵妃死了。
皇宫御书房中,皇帝略有些烦躁地将内侍进上来的茶推到一边:“这茶是谁沏的!”,水质过老,香味大失,比起平日来真是大相径庭,难道不是怀恩沏的茶?
怀恩——皇帝突然想起来,这茶确实不是怀恩沏的,怀恩已经在三天前被他贬去孝陵,现下应该在路上才是,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沏茶。
想到怀恩,皇帝顿时觉得手边这杯茶更加索然无味了——伺候他多年的人一走,就连杯合意的茶都没有了,要这些人何用!
然而怀恩又不能不贬,一个内宦而已,竟然敢顶撞于他,甚至要他“三思而行,莫要铸成大错”?笑话,他不过是想更换储君而已,怎么就……说到大错了?
皇帝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拉过旁边的一幅画来欣赏,以此把脑海里那些纷乱的念头赶出去:太子是他存活下来的最年长的儿子;教他读书的先生都说他性情温厚纯孝,人亦聪明睿智,是合格的储君;如今偶议政事,也甚有见地;兴王年纪还小,贤愚未定……
眼前气势磅礴的山水画丝毫不能驱散纷杂的思绪,反而让皇帝更多地想起了自己的江山——若是兴王不贤,未能守住江山,再上演一回“土木堡之变”可如何是好?
猛地把手中的山水画又扔开了,皇帝烦躁不已。储君乃是国本,易储便是江山动摇,这他如何不知?可是万贵妃……
“陛下——”悄悄在旁边站了许久的小内侍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小声说,“御窑进新瓷来了。”
“新瓷?”皇帝抬起头,“怎么又进新瓷?”不是前几日才进过吗?
小内侍躬着身答道:“因陛下和娘娘对新瓷都觉不满,所以御窑又新进了一批——奴婢听说,是这些日子烧出了一批好瓷……”
皇帝不记得自己对今年的新瓷有什么不满,他当时好像只是随便看了看,觉得倒还顺眼。不过既然说是又烧出了好瓷,那倒不妨一看,反正他现在也闷得很。
新瓷被内侍们捧了进来,紫檀木盘上,洁白的瓷器显得更加如冰似玉,也衬得白玉底色上那些朱红、嫩黄、青绿的颜色格外鲜艳。
“唔?”皇帝的目光被第一个端上来的一排杯子所吸引了,“这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酒杯,敞口、浅腹、卧足,瞧着形制并不华丽,但以皇帝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其线条柔韧,直中隐曲,曲中隐直,风致清雅,正是最合他心意的那种。
摆在眼前的总共是五只杯子,一大四小。最前面的大杯上绘着一只雄鸡,正于一块山石下驻足回首;后面四只小杯上有牡丹兰草点缀,并各有一只雏鸡。
四只雏鸡形态各异,有的仰头看着盛开的牡丹出神,有的低头在草地上觅食,还有的调皮地去啄兰草的叶子,而雄鸡就在前方看着它们,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它们跟上来。
这五只杯子,竟像是一轴画卷,就在皇帝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新瓷?”皇帝凝视着那只雄鸡,喃喃地说,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语。
“是。”宋端午跟着内侍入殿,一直跪在下头,这时候才恭敬地答道,“这是御窑新研出来的颜料。”
她只说颜料,皇帝的目光却在雄鸡与雏鸡上来回扫视:“如何用了这般图样?”
“鸡者,吉也。”宋端午心口呯呯直跳,稳声回答,“有吉祥如意之意。且臣斗胆,听说陛下对宋人的《子母鸡图》甚为喜爱,所以大胆以此为样……”
“《子母鸡图》。”皇帝重复了一遍,目光有些凌厉地转向她,“你却为何只绘了雄鸡?”
“是因为雄鸡毛色鲜艳,更能体现新颜料的好处。”宋端午好像半点都没发现皇帝的异样,恭声答道,“雏鸡则羽色淡雅,烧制出来的好坏,一见便知。”浅色要烧得浅而不淡,亦见功夫。
皇帝的目光审视地盯在宋端午身上,半晌才缓缓地道:“你画得不错。宫里许多画工,倒未必有你画得这般传神。”
宋端午低头道:“臣不敢与宫中画工相比,只是臣自幼生长农家,对鸡鸭之属颇为熟悉,这才能画出几分意思来。”
“是么?”皇帝仿佛在说家常般地道,“难道乡下也有雄鸡带着雏鸡的么?”
“也是有的。”宋端午恭敬地道,“母鸡会为雏鸡觅食,而雄鸡则守护雏鸡,臣还曾见过有鹰隼来捕捉雏鸡,雄鸡与之相斗的场面,虽羽毛飞落亦不肯退。”
皇帝微微动容:“还有如此情景?”
宋端午低头道:“臣也只见过一次。不过印象极是深刻。”
皇帝追问道:“那雄鸡呢?可是被捉走了?”
“没有。”宋端午忙道,“那家人赶出来,将鹰隼逐走了。过些日子臣再经过那家门口,雄鸡的羽毛都长齐全了,依旧还是十分威风地守护着雏鸡。”
皇帝轻轻吁了口气,向后一靠,半晌才淡淡道:“新瓷不错,可有名字?”
“臣尚未想到,还请陛下赐名。”
皇帝目光又落在那只雄鸡上,缓缓地说:“杯形如缸,绘以鸡雏,就叫鸡缸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