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年的除夕,宫中赐宴上,太子依旧跟着皇帝露了面。
然而危机并未消除,与此相对的,是后宫里万贵妃称病,未曾出席宫宴。
宋端午的诰命依旧被压着不曾下来,是以她一个小小七品女官并无进宫领宴的资格,消息都是宁慎给她送过来的,也包括边关那边萧谨的回复。
萧谨的回复很简单,只有四个字:以情动人。
“老大根本走不开。”宁慎来送信的时候阴沉着脸,“边关那里不只有鞑靼人的奸细,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制造混乱,根本就是想将老大绊在边关,腾不出手来解决京里的事。”
对于萧谨这个答复,宁慎同样没法放心。虽然从目前来看,宋端午送上的鸡缸杯让太子躲过了眼前的一劫——皇帝看过鸡缸杯之后,向内侍询问了太子的近况,在这之前,自皇帝责备过太子不孝之后,已经有十数日未曾过问了。
而在这十数日中,太子始终在东宫之内抄写《孝经》,不曾出殿门一步。
皇帝听闻回报之后默然良久,之后起身去了东宫。没人知道这对天家父子谈了些什么,但之后太子依旧不出东宫,只在除夕宫宴之上露了面。
“万氏这次连宫宴都称病不出,显是铁了心要废太子!”除夕宫宴,五品以上外命妇皆入宫领宴,乃是一年之内最重要的宴会。原本在此等场合,该由皇后或太后领宴,然而自吴皇后被废,王皇后对万贵妃退避三舍,连周太后都以年迈不堪劳碌为由,将这领宴的资格交给了万贵妃。
对万贵妃来说,除夕宫宴便是能公开显示她压倒皇后的时机,她是断不肯错过的。如今竟连宫宴都不露面,若非是心灰意冷,便是以此向皇帝施压——毕竟她不出面,王皇后也并不敢自行领宴,而是交给了邵宸妃。
众所周知,邵宸妃有子兴王,近来颇得万贵妃欢心。
因为万贵妃称病之故,每年正月在朱雀门上的赏灯也取消了,皇帝频频出入永寿宫,太医院那边更是走马灯一般往永寿宫跑,三不五时就有人被皇帝斥责更换,各种名贵药物更是流水般送进去。
只是,如水沃沙,全无作用。直到二月里,万贵妃仍旧连永寿宫都不出,手上的宫务都扔给了邵宸妃,于是,后宫里一时竟然出现了隐隐以邵宸妃为主的景象,简直诡异至极!
自然,谁都知道邵宸妃不过是个傀儡,别说她从未处置过宫务,就是如今,名义上她管这管那,其实全都由永寿宫拨过来的宫人“襄理”,根本与万贵妃掌管时毫无二致。
此时此刻,整个朝堂都在看着后宫,就连御窑这样的地方,气氛都格外压抑。
“宋女官啊……”唐窑官这些日子瘦了不少,跟宋端午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还在淘澄这些颜料啊……”
年前宋端午进上鸡缸杯之后,唐窑官对她的态度又转了回来,然而在万贵妃称病这些日子,他又拿不准该怎么办了,自己不敢进宫,就往宋端午这里来打听消息:“唉,你也真是沉得住气……”
宋端午哪里是沉得住气,只是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萧谨如今还被困在边关,她又还能做什么?别说是她,朝堂上多少官员都在暗中想法子,可最终还是得看皇帝的意思。
唐窑官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外头有声音,不由得眉头一皱:“又是什么事,总不会是窑塌了罢?”如今很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前些日子才有一座窑因大意出了事,虽未塌也伤了两个人,他可不想再出事了。虽说只是匠人,可也是在名簿上挂了名的,真要是死了人也是麻烦。
他身边跟着的人连忙跑了出去,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大人,不是窑塌,听说是外头地动了。”
“地动?”唐窑官吓了一跳,“地龙翻身?”这可是大灾!
“不是咱们京城,是山东,泰山。”那人连忙补充。
“哦,不是咱们这儿啊——”唐窑官刚松了口气,就见宋端午猛地站了起来:“你说哪里地动?泰山?你听真了,确是泰山?”
“小的听的真真的,就是泰山!”
唐窑官有些莫名其妙:“泰山怎么了?那地儿离咱们远着呢——哎,宋女官,你去哪儿?”
宋端午已经根本没去听他说什么了,唐窑官没想到,她却想到了,泰山,那可是五岳之尊,历代帝王封禅之地啊!泰山安则天下安,泰山若动,便是上天示警,必有灾异之事!
如今天下尚算安定,灾异何来?那只有一桩——易储!
其实宋端午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她尚未从御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奏折递到内阁了,内容大同小异:泰山地动,乃是因东宫动摇之故,这是上天示警,易储不祥!
奏折递到内阁,自然先由几位阁老阅看。万安脸色不太好看地将一本奏折丢开:“危言耸听。不过是地动而已,这些人不先思如何赈济,倒都充起了钦天监来。”
“万大人此言差矣。”说话的是另一位阁老刘吉,“泰山五岳之首,封禅之地,突然地动,如何不思吉凶?且据山东巡抚奏折,地动虽剧,伤人不多,更可见上天示警之意。”
万安有几分诧异地望向刘吉。内阁之中三位阁老,万安,刘诩,刘吉,皆是碌碌无为之辈,故朝堂上私下里有“纸糊三阁老”的称谓。
万安自是不在意这等讥讽的。他依附万贵妃便能富贵荣华,又何必要去格外做些什么呢?他又不是御史,顺着皇帝的心意,不是能过得更安稳吗?
他这个为首的如此,下头的刘诩刘吉二人也是有样学样,多是对他随声附和,万安几乎都想不起来,刘吉什么时候发表过自己的意见了。更不必说,还是与他相左的意见!
“刘阁老这是何意?”万安沉下脸,“莫不是说,内阁失德?”
若是承认上天示警,那朝廷必有失德之处,如不是皇帝下罪己诏,便是阁老要出来顶缸。万安此语,已经带了威胁之意——若是当真泰山地动为示警,那就要内阁出人去顶罪,这个人选,想也知道不会是他万安了。
若换了旁的时候,万安这般沉下脸,刘吉就不再说话了。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相当强硬地道:“若说失德,倒是万大人确有失德之处——陛下被小人蛊惑,意欲更换东宫动摇国本,万大人身为首辅竟不知劝谏,难道不是失德?泰山地动,正为示警此事!”
简直是反了!万安立起眼睛,正要斥责,旁边的刘诩竟然也开口附和:“刘大人此言有理。万大人,我等身处内阁却不能劝谏陛下,即为失职啊。”
身处内阁却不能劝谏陛下?说得好像你们何时曾想过劝谏陛下一样!
万安瞪着刘诩刘吉二人。十几年了,这两人便是他的应声虫一般,今日怎么却……
万安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泰山地动实在是太要命了,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他镇定了一下,稍稍放和缓了点声音:“两位还要慎言,不过是一次地动,究竟如何尚不可确定,还是听听钦天监怎么说罢。”
然而钦天监也是苦不堪言。监使家中是早得了万通送来的东西,随之而来的当然还有一些威胁,因此在朝堂上也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可是副使却放出消息,说泰山地动正为上天示警,太子断不可易,国本断不可动!
朝堂上吵做一团,后宫里万贵妃的病就更重,皇帝也是左右为难,许多奏折都只能暂且留中不发,而新的奏折还在不停地往宫里送。
就在京城争执不休的时候,大同城却有一支小商队出了城关。说是商队,车上也确是载着些毛皮和药材,皆是大同特产,然而若是有心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几个赶车卸货的汉子身形精壮,顾盼之间都透着精干之色,绝非一般的商队伙计之流。
当然,如果有熟知内情的人,当会看出正与那商人说话的,乃是这些日子正把大同城搅了个天翻地覆,号称捉拿鞑靼奸细的那位锦衣卫掌北镇抚司的佥事大人,萧谨。
“路上小心。”萧谨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像个搬货的伙计,“宁可稳妥一些。此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不必急于一时。切记,不要伤民。”
那商人拍了拍并不怎么肥硕的肚子,嘿嘿笑道:“老大你放心。”
他面皮发黄,瞧着脸有些团,细眉细眼的,肚子还微微腆着,俨然是个中年略有些发福的行商模样。但若再有人细看,会发现他眼角的皱纹是硬拉出来的,若是去掉这些皱纹和唇上的胡子,便是个年轻人——此人正是萧谨近些年来着力培养的心腹,牟斌!
牟斌拍着被腰上的层层绢布裹出来的假肚子,略有几分忧虑:“只不过——这些黑火……”虽然知道老大素来神机妙算的,但要弄到这许多火药,怕是也不好办,若是留下了痕迹,只怕会被人追查下来。毕竟这些火药不是寻常货色,皆是军中所用,兵部那边都是有底子的。
“这你不必担心。”萧谨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这批火药里原有汪直留下的,而他这些日子弄出来的,便是被人发现也自有应付的法子。
虽不知汪直当时为何要截下这些火药,但时至今日却当真是派上了用场,毕竟火药若是少了,如何能制造出地动一般的声音和震动呢?
“这是大事。”萧谨收敛笑容,又叮嘱了一遍,“东宫安危皆在你我之手,此事之成败,你心里明白。”
“是!”牟斌也肃容答道。他自然明白,若是此事成功,他在太子面前便是立了天大的功劳,日后前程自不必多言;若是失败,那盗用黑火伪造地动便是妖言惑众祸乱朝纲,结果自也不用说了。
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萧谨拍拍他的肩膀,像个卸完货的力把一样,晃着手慢悠悠地走进了城门。而牟斌打起精神吆喝一声:“小子们,走了!”一辆辆大车辘辘向前,带着藏在车厢夹层里的黑火药,往山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