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一年二月壬申,泰安地震。三月壬午朔,复震,声如雷。后四日复微震,癸巳、乙未、庚子连震。
首震的时候,京城里还在争吵不休,到三月复震之时,争吵的声音忽然静了下来,再到四日后的微震,京城里就只剩下了一种声音:此为上天示警,易储不祥!
钦天监正使以病乞休——当然,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个借口,他若是有病,也只有头痛病而已。倒是宫里的万贵妃,是真的病了。
永寿宫从成化二十年秋就开始称病,可到如今才是真病,进出的御医们从前说是体弱,现在则说是劳累,但其实如果有懂行的人能看到他们开出的药方,便知道万贵妃之病乃在气怒攻心,乃在郁结!
如今谁都知道,泰山四震,正是因宫中有易储之意。上天都要示警不可易储,则太子的位置将稳如磐石,任谁都不可动摇了!
万贵妃恨不得能把泰山生吞了,然而自泰山四震之后,皇帝也龙体不适,从药方上看,皇帝是忧惧——泰山地动对皇帝的震撼太过,他不能不畏惧上天的示警,即使万贵妃再为他所爱重,天地之意,仍在爱宠之前。
乾清宫内,皇帝有些病恹恹地倚着龙榻,听面前的太医院院使回报万贵妃的脉案:“难道吃了这些日子的药也无用?”
院使整个人都要贴到地上去了:“臣无能……贵妃郁结难解,臣以为,或许去行宫疏散一二……”其实不是他无能,气怒攻心也好,郁结也好,吃药是一面,打开心结又是另一面,双管齐下才能药到病除。
可是现在这情形……贵妃的心结是什么?是不能易储啊!这事儿是他一个太医管得了的吗?就算管得了,他也不想管,太子有什么不好?
就算这心结解不开,万贵妃肯好好吃药也行。偏她连药也不肯好好吃,送上的药不是嫌苦就是嫌烫,不过三五天不见起色,便又嫌太医无用,索性一碗药都不肯吃了。
如此折腾,便是华陀在世扁鹊重生,怕也治不好她的病啊。横竖天气也热了,还不如送她去行宫,到时候他就告病,换个太医去折腾吧。
但是他这个打算还是落了空。皇帝只是摆了摆手:“下去罢,好生用心医治。医好贵妃,朕必有重赏。”竟是并不答应迁往行宫之事。
院使愁死了。万贵妃已经不是年轻人了。若二十几岁的小嫔妃,吃不吃药的也不甚打紧,青春年少身子强健,自然能熬得过去。可万贵妃已然是奔六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得宜,岁数摆在那儿,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太医这活儿,瞧着风光,治好了病还时常能得重赏,可是同样的,若是治不好,那罪也就来了。院使很想提一提万贵妃此事,免得将来万一有什么不测,皇帝大发雷霆之怒……
然而他尚未开口,便有内侍进来禀报:太子来了。
院使只得退出来,到了殿门外,便见太子穿着一身湖蓝色便服,立在殿外等候皇帝传召。院使一边行礼,一边心中暗暗叹息:万贵妃费尽心机,却抵不过泰山四震,可见太子乃是天命所归,无可动摇了。
如此说来,也难怪万贵妃要病,就凭着当初她对太子做过的那些事,待太子继位,还不好生清算?想想那时候万家的下场,可不要忧惧成疾么?
院使心中感叹的时候,太子已经进了内殿。皇帝还是那么恹恹地倚着龙榻,见太子行礼便叫他起身,随口问道:“今日的书读过了?”
自皇帝身子不适,太子每日都来问疾,就连万贵妃那里他也时常去,只是万贵妃不见罢了。
太子恭敬地答了话,便叫后头跟着的宫人捧出一碟艾叶糕来,亲手端给皇帝道:“儿子问过太医,说艾叶糕倒还适宜父皇食用,所以就叫小厨房试做了一回,儿子尝过,味道尚好。”
皇帝没有接艾叶糕,只看着太子。尽管他未曾下明旨废储,可是斥责太子不孝,便等于要断了他的路,易储之意彰显无疑,也只差昭告天下了。
这些,太子不明白吗?不,太子素来聪慧,又读过这许多年的书,有朝堂听过政事,对此怎能不明白呢?
那么,他心有怨恨吗?皇帝望着太子已然褪出稚气的脸,轻声问:“你可怨朕?”
太子怔了一下,仿佛未曾想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略顿了一顿才道:“儿臣身体发肤皆由父母所赐,焉有怨恨之理?”
皇帝望着他诚挚的神色,微微垂下了目光:“那万氏呢?”不怨给了他生命的父亲,可万氏却不是他的母亲。
太子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母妃生前曾教儿臣,怨妒伤人伤己,她不愿儿臣陷入怨恨之中。万氏,为父皇爱重之人,儿臣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皇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向太子,叹道,“记得你今日对朕说过的话……”
太子躬身正欲答话,外头已有小内侍快步进来:“陛下,边关军报!大捷!”
“大捷?”皇帝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消息。自打汪直被贬,许宁打仗不成,倒隐瞒了许多军情,被揭穿之后,边关换了将领,这仗也打得不死不活,连胜仗的消息都不多了,怎的又冒出个大捷来?
小内侍既来回话,自然是都打听清楚了,连忙回道:“听说是锦衣卫的萧佥事设计诱敌,那鞑靼人来打便中了计,大败而归,连领兵的一个什么王子都被砍了脑袋。”
其实萧谨的计策,不过是利用了易储风波。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索性就放出风去,说朝廷如今正为此事争吵,边关军心涣散,都在想着投奔一边呢。
原本如今三四月间,鞑靼人刚忙着接完羊羔,并不是打仗的好时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人心动了,毕竟易储这种事对中原人的重要性人尽皆知,所以这种机会极其少见,简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抓住了必能有一场大胜!
当然,鞑靼人来了之后,才知道胜利虽有,却不属于他们;反倒因为在不合适的季节出战,准备不足而中伏大败,一位王子也丢了性命。自然,鞑靼老王的儿子众多,今次死掉的也不是他最看重的那个,可是损失一位王子,到底是大伤士气的事儿,更不必说死掉的那些勇士和损失的马匹兵器之类了。
“萧佥事?”皇帝略有些意外,“竟是他设计的?”
“正是。”小内侍伶俐地答道,“听说还是萧佥事亲自领了一队兵马在外诱敌的。”
尽管皇帝不重兵事,可边关有此一胜自是喜事,尤其是泰山四震之后人心惶惶,私下里关于他“失德”的议论也有。皇帝虽懒于朝政,可是失德的议论却是不能不重视的,若是有了这个名声,日后史书上要如何记载?
这时候边关忽然有一场大胜,岂不是向天下人都表明了,他并未因失德而被上天厌弃?
皇帝心里高兴,语气便轻快起来:“说起来,一向知道他有些才干,倒不知还晓得兵事。”
“萧师傅之前为儿臣授课之时便讲过领兵之事,颇有见地。”太子在旁答道,“幸得父皇慧眼识人屡次提拔,此次又派了他去边关——若换了别人怕没有这份胆识。”单说领兵诱敌这事儿,就不是人人都做得了的。
虽然并不是皇帝派萧谨去的边关,但太子这话也听得顺耳,何况屡次提拔亦是真的,皇帝便更欢喜了几分,道:“依太子看,该如何赏他?”
“萧师傅素有报效边关之心。”太子想了一想便道,“如父皇看他可用,不如就让他去边关。”
“去边关?”皇帝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太子。其实萧谨这次为何会被派往边关,皇帝心里也明白几分——萧谨可是素来偏近东宫的。何况他又掌管着北镇抚司,这样的人,太子不想法子将他留在身边,反而要放去边关?难道是为了让萧谨掌握兵权,好稳固自己的位置?
不,不对。
皇帝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萧谨在锦衣卫地位稳固,可是若去了边关便是新人,等到他手握大权,运气好也要三五年。这三五年里,自己若是再起了废储之心,萧谨在边关便是鞭长莫及。
怀恩被贬,萧谨赴边,这宫里宫外,便不再有太子的得力人了。太子,难道就不担心?
“你——舍得他去边关?”皇帝最终还是问了一句
“人尽其用,方能江山稳固。”太子回答,望向皇帝的目光里还有几分不解。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觉得自己的问题竟有几分好笑,他移开目光,点头道:“既如此,便依你的意思。”江山交给这样的儿子,他也能放心了。
五月里,宋端午抱着平哥儿等在城外,远远地看见那个策马而来的人,她的眼睛就再看不见旁人了:“平哥儿瞧,你爹回来了!”此后山长水远,他们再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