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衍转身走了。他始终还是放不下仅剩无几的那点姿态,没帮温浅把白纪然送到车里。
他最后能为她做的,是在随竹新找的人手赶来之前,至少,自己手下的人,不会再去找他们麻烦。
事实上,除了这些,他也没资格再去为她做其他事情了。
温浅把白纪然的胳膊挂在自己脖子上,搀着他吃力往外挪,短短一段路,硬是走了快要十分钟,才将他安置进车里。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等过了很多年之后,他们都老了,皮肤爬满干瘪的皱纹,连灵魂也不再鲜活生动,这会不会变成一个最稀疏平常的生活缩影,他们成了彼此的拐杖,成了对方的牙齿,成了这漆黑无捱的夜里,对方眼睛里的一盏星星灯。
白纪然靠在副驾驶,仰着头虚弱地吐出三个字:“烂桃花。”
温浅把车点火,拿手背抹抹眼睛,忽然一下子笑出来。
白纪然也跟着扯了扯唇角:“放心,我还死不了,我记着呢,欠你一个故事,还有一个表白。”
温浅不经意瞥了眼后视镜,她看到,自己在成都被偷的那个背包就完好地躺在车后厢。
她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对于随衍,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抱歉。
她生性钝感,感情观极端,没有任何中间过渡地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拒绝得毫不含糊。她讨厌拖泥带水,更理解不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存在备胎。
她这样很酷,同时,也很伤人。
她不知道,徐安冉是不是也早已厌倦了这样的自己,所以走到今天,全靠某些利益关系在支撑。
温浅自认为十分了解徐安冉,她爱财如命,她贪图小便宜,她有些软弱怕事,那么,她满足她就好,她保护她,送她礼物,请她吃饭,她想要的,她都在尽量满足。
温浅以为,除去这些在她眼里甚至不能算作缺点的性格,徐安冉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傻白甜,她简单,直白,没有繁复的小心机,从不遮遮掩掩,口直心快。她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因为不用费尽心思去揣摩对方究竟在想什么,相处起来很轻松,所以她把徐安冉当朋友。
但是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她感到一种无力的失望。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这个社会,不不,她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曾看懂。
温霖帮她搭建了一座漂亮洁白的象牙塔,把她困在里面保护了很多很多年,可是她早晚都会待腻,离开舒适区自己提剑闯江湖。
她不敢想,自己身边,究竟还有多少张,这样虚情假意她却从未察觉的脸。
车子开进稻城人民医院。
走廊灯光白晃晃一片,刺得人眼睛发酸,生生激出几分想要流泪的冲动。
温浅靠在过道尽头的窗口上,望着脚下整洁冰冷的地板,各种离奇的想法和解不开的疑惑一个接连一个不甘示弱窜出来,像是被猫爪挠乱的毛线球梗在心口,越缠越乱。她烦躁地摁了摁眉心,发现自己竟连发呆的能力都丢了。
医院标志性的消毒水味道淡淡萦绕在口鼻间,经久不散,身后那扇小窗有些关不严,有凉飕飕的风溜进来,吹乱她头发,不厌其烦。
这是白纪然第二次为她进医院,还都不是小伤。
上次磕到了头,这次更甚,浑身是伤。
她没办法不去思考,这颗夜明珠,究竟是什么来历,而随家与温家,又存在哪种难以明说的纠葛。
随衍说,这东西不是温家的。
一开始她不信,觉得这是个幌子,是随衍信口拈来骗她的借口。
但是现在,她不得不去考虑随衍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温浅突然想起什么,表情一凛,快步穿过楼道,往停车场方向跑。
她的背包回来了,只要手机钱夹都在,她就可以回家,可以给温霖或是爸爸打电话求证一切。
她必须要搞清楚,关于这颗夜明珠的来历和归属。
她钻进车后厢,抱着背包放到腿上,迫不及待拉开拉链。
大致扫一眼,东西被翻过,这无可厚非,但码放仍旧整齐,尽量还原着她整理收纳的习惯,手机和钱夹就放在内侧夹层。
她按下开机键, 开机界面一闪而过,熟悉的屏保显现,信号正在搜索,很快显示正常。
电量很充足,百分之九十多。
温浅翻了翻,却很惊愕地发现,手机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温家的短信,或是未读邮件。
这很不正常。
她皱眉,迅速翻开通讯记录,找出最近联系人,挂在第二位就是爸爸,已经顾不上时差问题,她当即就回拨过去。
机械的女声冷冰冰传来,爸爸的手机状态是关机。
她心脏蓦地沉下去,连手指都在无意识颤抖。她强撑镇定做了一个深呼吸,在通讯录里翻到温霖的电话,继续拨。
同样,还是关机。
温浅身上登时冒出一层冷汗,脑袋全乱了。
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爸爸和温霖一定能够想到她遇到了危险,可是失联了这么久,为什么一通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来过?
唯一能够解释通的,就是家里出事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找她。
保险起见,她把手机重新关机。
温浅抱着背包回到门诊楼。
还是同样静得让人发慌的楼道,她却站不住了,双腿止不住在发软发飘,最后只能坐在长椅上,强烈的恐惧和不安重重压在她心里。她不停深呼吸,试图催眠自己,最后又无济于事地低下头,烦躁地把头发抓乱。
办理完住院手续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
麻醉药效散去了,白纪然期间转醒过几次。他讲话似乎还有些吃力,只微红着眼睛定定看她,眸色很淡,眼皮上的折痕变得特别明显,朝她勾一下嘴角示意给她自己还好,再意识混沌地闭着眼睛睡过去。
温浅很困,很疲倦,但是她睡不着,也不敢睡,脑袋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根本松懈不下来。她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怕白纪然半夜又醒了,看不见自己,他会着急。
半梦半醒间,她眼前模糊晃过了自己年幼时见过的妈妈年轻时候的脸。她有一双宽容而善良的眼睛,皮肤不是很白,她从不化妆,左侧鼻翼上有一颗不怎么明显的黑痣。
其实太多细节上的东西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关于妈妈的离世,她是了解的。她和温霖当时一直被留在奶奶身边生活,因为爸妈很忙,他们经常飞去奇奇怪怪的地方做考察做研究,他们有一份听起来十分遥远的职业,国家考古队队员。
妈妈是下墓时离开的。
据爸爸在她长大后才谈及,他们在那天的考古活动中偶然发现了西凉公主的墓穴,加上随竹随叔叔,下墓的一共三人。他们为国家出土了大批珍贵文物,但那次,妈妈是被爸爸抱出来的,因为她不慎触到了墓穴机关,没躲过毒箭偷袭。
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和哥哥都失联的缘故,她莫名地,很强烈地,开始想念妈妈。
天色终于蒙蒙亮,窗口有一抹西柚色暖光透进来,将满室黑暗撕开一道缺口。
温浅揉揉眼睛,放轻动作直起身,准备去把窗帘拉严。
“心心。”
白纪然低哑着嗓子,忽然喊出她的名字,声音在这静匿久了的房间响起,还有些不太真实。
温浅愣了愣,有几秒钟没回过神。
“老大?你醒了?”
她退回来,摸索着打开房间吸顶灯。
白纪然拿手背挡在眼前遮了遮光线:“东西没给随衍?”
温浅摇摇头:“我让段宵儿和薛尘帮我保管了,去的时候就没带在身上。”
默了默,她笑了:“老大又叫我小名了,真好听。”
白纪然轻抿嘴唇:“大概是听随衍一直叫,听太多遍了。”
温浅回去坐下,抓着他的手捧到自己脸颊,轻轻蹭两下,小声问:“老大还疼吗?”
白纪然眨了下眼,故意说:“疼,浑身哪哪都疼。”
看温浅很在状态,吸吸鼻子立马就要哭,他赶忙转移话题:“我破相没?”
温浅“啊”了一声,眼睛认真地在他脸上检查一遍:“还好,嘴唇没事儿,就是脸上擦破了好几块。”
顿一下,她若无其事地朝白纪然笑笑:“我给随衍脸上揍了一拳,估计这会儿也破相了。”
白纪然轻嗤:“真出息,给我报仇了,嗯?”
温浅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她不安地把两手撑到头上:“随衍把背包还给我了,我昨天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我爸和我哥手机都是关机状态,我心里现在特别慌,总觉得家里好像出什么事了。”
白纪然问:“怎么说?”
“自从我手机丢了,一直到现在,我爸和我哥都没有找过我,短信,电话,邮件,一个都没有,你说,我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纪然也有些回不过味来:“把我手机拿过来,我看看能不能找人查一下。”
温浅小孩子气地瘪着嘴摇头:“老大好好休息,等你伤养好的差不多了,我就回英国,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你就养伤就行。”
白纪然放轻声音:“听话,把手机给我。”
温浅大概是忍到了极限,加上白纪然此刻实在太温柔,她熬了一整夜的情绪突然崩溃,哇啦一声哭起来。
白纪然叹了口气,吃力地伸出一只胳膊去抓她的手:“家里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以温家的人脉和财力,会解决不了吗?再说了,温家一直安分守己地做生意,又能出什么事?”
温浅红着眼睛看他:“会不会和这颗夜明珠有关系?随衍不止一次说,这颗珠子不是温家的。”
一语中的,白纪然闻言也开始怀疑这颗夜明珠的真实来历。
关于这颗被随家万般觊觎的珠子,他在成都那晚其实就已经想过,或者说,早在十七年前的那天,这个神秘的黑色锦袋,在他眼中,便已经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存在。
“段宵儿他们现在可以确定没有被随家的人注意到吗?”
温浅的思路还算清晰:“我用段宵儿手机给你打电话时是随衍接的,临出客栈,我交代过他们,手机要么一直关机,要么就扔掉手机卡,然后那颗夜明珠暂时也会让他们代我保管。”
顿了一下,她又说:“随衍就算发现了我们和段宵儿走得很近,也不会告诉随叔叔的,他们是安全的。”
“先不要回家。”白纪然想了想,“等家里电话,或者说,继续给家里打电话,什么时候打通了,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确定这颗夜明珠的来历,保证家里的确没出事,你再动身回去。在这之前,东西就放在段宵儿那里,这是相对比较稳妥的选择。”
温浅点头同意。
“不用老大找人调查,我给英国的朋友打电话问一下,让他们帮忙去公司和家里看一看,如果温家真的出了什么事,消息肯定已经流传开了。”
白纪然笑了一声:“傻姑娘终于聪明了一次。”
他轻轻揉了揉她哭得湿漉漉的眼角:“再提醒给你一件事情,把你手机里的通讯录备份进系统内存,然后把卡丢掉,现在装我的手机卡,给你朋友打电话。”
温浅消化了一下白纪然这段话,破涕为笑:“老大的想法永远都比我严谨很多。”
她起身去找白纪然的手机,利落取了手机卡,折断自己的,把另外一张卡装进卡槽,然后同步通讯录,开始翻NiNi电话。
白纪然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抿一下唇,改口:“心心。”
温浅愣了愣,指尖动作顿住,扭头看他。
“英国现在是半夜。”他小心地挪动身体往旁边躺了躺,“先过来睡一会儿,等下午再打。”
他知道的,她守了他一夜没阖眼。
温浅看一眼时间,心算了下时差,发现老大说的没错。
她收起手机,走过去。
“我不敢这样睡,”她指了指床上空白的那一半,实话实说,“我睡觉多不老实啊,待会儿无意识给你一脚,伤上加伤了怎么办?”
白纪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抱紧一点,你还有施展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