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御十点钟的时候拎着一些水果、营养品和打包好的外卖过来探望。
温浅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但她的确没办法敷衍了事去对待任何一幅作品，只能承诺给路御，等过段时间自己调整好状态，可以再回来这里，答应他的请求，尽量满足他妹妹的心愿。
路御欣然应下，想了想，他还是诚恳地说：“能跟我去外面聊几句吗？”
温浅点点头，抬手摸了摸白纪然的脸：“老大，我出去一下，你快点醒过来，最好待会儿能给我一个巨大的惊吓。”
路御没忍住笑了：“你男朋友真幸福。”
温浅笑笑没说话，轻声关好病房门，跟路御一起去了楼下。
——
眼前有朦胧的光线在晃动，有刻意压低的温言软语好像在耳膜轻轻敲打，他努力想要醒过来，直到那个声音渐渐飘远，像是要离他而去，他才猛地掀开眼皮，从那个暗不见底的深渊里挣脱出来。
反复闭上眼睛再睁开，重复了五六次，白纪然才适应了眼前的环境，认出自己身处病房。
额角还在一抽一抽的疼，那种疼意清晰又深刻。他抬手摸了下，果不其然摸到了绷带，脑袋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现在该是安全的。
他撑着身体尝试着坐起来，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堆水果和包装精致的营养品，外卖手提袋似乎也出自高档餐厅。他眉头皱了皱，很迫切地想要了解自己昏迷的时间里温浅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背包扔在沙发上，拉链敞着，里面翻得有点乱，却不见温浅人去了哪里。
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身上的擦伤不算多，这会儿除去额角的伤口还在阵痛，其他地方的伤势并不严重。
护士推门进来，见他醒了，先例行给了做了基本的伤口查验，很快便告诉他，身体已无大碍。
白纪然想问温浅去了哪里，唇瓣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是那个女人？直接说温浅？还是？
他对自己这种别别扭扭的行为都有些无语了。
护士很快明白过来他想问什么，微笑道：“我刚看到你女朋友去楼下了，跟昨天送你们来的那位先生一起，应该就在后院，需要我去通知他们吗？”
白纪然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
护士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昨天一起送他来医院的先生？随衍吗？可能性不大。还是温霖的人？
白纪然欲起身下床，余光看到扔在果篮下的手机，立马捞了过来。
屏幕碎开了大半，外壳已经被摔得七零八碎 。
他不抱希望地按下开机键，半晌没反应。
充电线就团成一团扔在旁边，怕是温浅已经试过，这手机根本就没法开机了。
他把手机放回去，起身下床，走到阳台，朝下望去。
——
路御始终不愿放弃这次近在咫尺的机会，下楼的时候，他斟酌了很久，决定如实告诉温浅，妹妹的真实情况。
“我还是希望可以说服温小姐帮我这个忙，或许只占用你半天，最多一天，哪怕你只是跟我回家，陪我妹妹讲几句话，聊聊天也可以，她应该会很开心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和你的作品。”
阳光从光秃秃的枝桠上漏下来细碎一层，在地上落下一片斑驳。
温浅侧头看着路御，等他继续说下去。
路御笑容苦涩：“她生病了，我找不到其他可以让她开心的办法了。”
温浅怔了怔，有些意外：“是很严重的病吗？”
路御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的东西复杂得让温浅看不懂：“是心理疾病，她得了焦虑症，很严重的焦虑症。”
温浅对于这个医学名词的理解只停留在了字面意思，现在也不好当着路御的面多问什么。她蹙起眉道：“这种病很难治疗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让我哥帮忙联系英国那边的医院，看有没有在这个领域里比较权威的心理专家。”
路御摇摇头：“她现在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门都不出，甚至就连我，她也十分抵触，能试的办法我全部试过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温浅的心情变得沉重下来。
路御牵强地笑了笑：“她今年刚念完高中，她说想读中央美院，考你的学校，她曾经跟我讲过很多次，她一直都把你当做自己的偶像，当做人生目标。”
温浅试探性问：“那她得这种病的原因呢？”
路御看着她，唇角慢慢垂下去了，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冷却：“她毕业那天，跟同学约好在酒吧聚会，那是她第一次去酒吧，那天我说好了去接她的，后来聚会结束，她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酒桌上跟几个合作商谈项目走不开，就让她自己打车回家。她喝多了，在路边随便拦了一辆黑车，结果……那司机就他妈是个禽兽！”
路御狠狠蹙一下眉，眼圈立马就红了：“她十八岁生日还没过，就因为我的一时大意，她恨死我了，她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她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我们父母走得早，我……”
我没能保护好她，没有去尽一个哥哥的职责，看着她快乐安稳地长大。
后面的话，喉咙仿佛被一根尖锐的刺梗住，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温浅听得难过极了，心里五味杂陈，她忽然就有点想念温霖了。她总在抱怨，抱怨了很多年，觉得有个哥哥真的很烦，她总也不理解，为什么连爸爸都不管的事情，哥哥却要事无巨细地检查监督，事事都要横插一脚呢？
可是现在，看到路御悲痛难抑的模样，她才恍然发觉，自己错得究竟有多离谱。
他们明明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可他们又在妹妹面前，又给自己衍生出很多种不同的身份和姿态，有时候像妈妈，是温柔而细心的，会亲昵地叫你小名，偷偷给你准备一直想要的礼物和惊喜，有时候像父亲，你犯错了，他冷着脸不近人情地教育你，直到你哭着认错才肯罢休。大多时候，他们还是哥哥，出门的时候喜欢把你丢到后背，心甘情愿让你骑到他的脖子上，让你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有人欺负你了，只要一句话，哪怕是你错了，他也得挥着拳头把人打了，再回家教育你。
面前不是谁，只是这平淡世间千千万万，把妹妹疼进了骨子里的一个哥哥罢了。
温浅踮脚，侧过身主动抱了抱他。
手放在他后背，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她故作轻松地换了语气：“我答应你，不用等我下次回到这里，现在就去吧。”
顿一下，她又无奈地说：“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很烦人又很可爱的哥哥。”
路御愣了足足五秒，才终于反应过来，感激地抱紧了她。
温浅深提一口气，把自己险些被感染出的想哭的冲动压下去：“好了，你别担心了，我先回病房看一眼我老大，然后我们就出发。”
路御的笑意还不达眼底，手机突然响起来，打断了他要说出口的感谢。
温浅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挂断电话对她讲：“我们现在就得回去，我妹她不知道看了什么新闻，现在闹着要自杀。”
温浅一愣，想都没想就提步追上去，匆匆往停车场方向跑。
迎面遇到一个去库房领医用品的护士，温浅拦住她，飞快交代了一句：“麻烦帮我跟负责403的护士说一声，病人如果醒了，让他等等我，我有事情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先不说她自己没有手机可以用，她跟老大唯一的那个手机已经被摔得阵亡了。
白纪然盯着她紧张地跟在那个陌生男人身后跑开的背影，脸色沉得吓人，转身就往门口走。
那个人不是温霖，更不可能是随衍，可是他们在拥抱，还是温浅主动。那个男人转身要走，温浅急得立马就追了上去。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但是他现在的确很生气，完全失去理智的那种。
于他而言，每建立起一段关系都需要经历一次抽筋剥骨，这个过程中他有多不安，需要提起多大的勇气来开始，他骨子里的占有欲就有多可怕。
他一直都知道的，但是他控制不了。
进来查房的护士刚好推门进来，险些撞到白纪然身上。
白纪然试着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放弃了追出去一问究竟的冲动。
他等她回来。
——
温浅上车后冷不丁又想起自打昨天早上那封邮件后她就没再联系过温霖，便借来路御的手机，用他的邮箱给温霖发邮件，通知他直接派人来西昌，自己暂时去不了稻城，包括随衍昨天那出精彩绝伦的安排，也堵着气给温霖讲了一遍，并着重叮嘱温霖一定要给自己报仇。
她之前从未留意过，还是在成都的那晚收到徐安冉的信息，她才发现，原来温霖的邮箱账号就是他的英文名加“XIN”，如此简单易记的组合。
温浅用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让路鹿相信自己就是温浅。
她不禁想起之前网络上特别流行的一个梗，叫如何证明，我妈是我妈，我爸是我爸，我是我自己……
路鹿确定了温浅的身份后，一个熊扑就挂到了她身上，激动得又哭又笑。
对于温浅而言，这种感受其实有些奇妙，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存在在一个陌生人心里会生出这般重量。
路御把满地狼藉的客厅收拾出来，又谨慎地叫家里的保姆把没被打碎的那几个装饰盆景都搬去院子里的小仓库，尽量隔绝所有可能会给路鹿带来伤害的物品。
路鹿从温浅身上跳下来，那张瘦的只剩巴掌大的小脸漾满了笑意。她牵起温浅的手要带她去参观自己的画室，经过路御身边时，她忽然停下来，不知是太过惊喜，还是思维发生混乱，又指着温浅给他们做介绍：“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小姐姐，她是温浅！我真的可喜欢她了！”
温浅看着路御明明想笑，嘴角却怎么都弯不起来的模样，心里跟着一阵难受。
路御说，路鹿已经很久没有喊过他一声哥哥了。
路御温柔地看着路鹿：“小鹿也可以成为像温浅姐姐一样厉害的人。”他伸出手，尝试着想去摸一摸她的头，谁知路鹿因为这个举动立马变得警惕起来，脸色大变，瞪着他伸过来的手恐惧地躲到温浅身后，抓着她的肩膀，抗拒得浑身都在发抖。
路御的眼底刚燃起的希望瞬间黯淡下去，温浅叹了口气，转身抱了抱路鹿，轻声安抚她：“小鹿带我去参观一下你的画室好不好？如果我觉得过关的话，等小鹿去北京读大学了，就可以经常去我家找我一起画画，随时都可以，没有期限，我说到做到”
路鹿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抓着温浅的手问：“真的吗？”
温浅点点头：“我拿我画画的右手跟你保证。”
路鹿心满意足地晃着温浅的胳膊跳了好几下，眼角眉梢全是青春盛放的张扬，她这个年纪最该有的朝气。
“哥，我要去北京，我要去小姐姐的学校读书！”
路御这次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闹，笑着点了点头。
路鹿看向温浅，眼里有些跃跃欲试的色彩。温浅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突然哽咽：“你哥会同意的，因为他真的很爱你，他是这个世界上比你自己都要爱你的人。”
路鹿用力“嗯”了一声，像是得到老师肯定的乖学生，一个猛扑撞进了路御怀里，头靠在他肩膀，咯咯地笑着大声重复：“我要去北京了！我要去北京了！”
路御一副完全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愣愣地看着温浅，温浅朝他点点头，他这才抬手小心翼翼地落在路鹿后背上，轻声应着：“好，去北京，你想去哪里哥都陪着。”
温浅的眼睛又红了，她算了一下英国的时差，那边现在大概是凌晨四点钟左右。她借来路御的手机，又给温霖发过去一封邮件，只有短短一行字：哥，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