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浅放下画笔,伸着懒腰来到窗边,拉开那道厚厚的高遮光窗帘。
天边刚卷起一抹浅橘色,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还没完全露脸,整座城市尚在沉睡,静悄悄的。
画室外头是别墅的后院小花园,入秋后都变成了荒地,枝桠落败,满目岑寂。
温浅仰着头慢慢转了半圈,闭上眼睛揉了揉发僵的肩膀和脖子,又将窗帘重新拉好。
她熬了一整宿画画,小鹿刚过夜里十二点就歪倒在贵妃椅上睡过去,这模特做的也是不称职。
温浅帮她把滑落的毯子捡起来重新盖到身上,回到画板前,最后看一遍已经全部完成的这幅画,想了想,提笔在右下角写下落款:《遗世—安然》W。
不出意外的话,这会是遗世系列的终结篇。
温浅同时又感到庆幸,她笔下的这三个孩子,都得到了上天的怜爱,他们会拥有全新的生活,他们会拥抱一份属于自己的,平淡却鲜活的未来。
她本以为,自己在这种心情和环境下是画不出来任何东西的,可看到路御和路鹿冲破隔阂拥抱在一起的那一幕,她听到,心脏很用力地跳了几下。
那是一种刻进灵魂深处的共鸣。
这里面,有一大半,是温霖带给她的温情与触动。
路御这一夜同样没怎么睡,一直守在客厅,这会儿听到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立马转醒过来,起身把客厅的吸顶灯打亮。
温浅放缓脚步走出来,指了指门口的方向,用口型念给他:“我得回医院了。”
路御把提前准备好的一部手机和车钥匙拿给她,也知道她心情迫切,没再多做挽留,送她到别墅门口,再次诚恳道谢:“我的手机号已经存在里面,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危险,或者有其他我可以帮到的地方,温小姐千万不要跟我客气,尽管开口。”
温浅看了看自己身上里里外外换过的小鹿的衣服和鞋子,忍不住笑了:“好啦,我也得谢谢你呢,把我们从半路捡回来,这车我用完就还你,估计也就三两天的事儿,手机就谢谢咯,我老大的手机摔坏了还没顾上去买新的,这我就不推脱了。”
路御笑笑没说话。
温浅拉开车门坐进去,压下车窗跟他摆了摆手:“小鹿去北京之后就交给我来照顾了,放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昨天下午的时候,她收到温霖的邮件回复,她在西昌等待接应就行,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能跟他派来的人碰面。
哦,还有一句,温霖说,她好像变乖了。
这是对她最后煽情又肉麻的那句“哥,我想你了”的回复。
她心道,随衍估计马上就要玩完了。
从路御家出发开到医院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温浅与大脑深处卷土重来的疲倦感反抗了一整路,加速飙到医院。
天色终于大亮,日光倾泻而下,医院休闲区也陆陆续续开始有了病患在散步锻炼。
温浅把车随便摆进一个车位,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沿甬路转过两个弯,拐进了最后面的那栋住院楼。
其实老大有没有醒过来是其次,最主要,是分开半天零一夜,让她格外不习惯,还生出几分蠢蠢欲动的想念。
哪怕他还没醒,还想继续睡两天,无妨,她在旁边守着,能随时看见他在,就行。
这种像是恋爱,又像是暧昧期的朦胧,让她觉得心里很痒,却也十分享受这个过程。
电梯停在四楼,温浅朝病房方向跑出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掏出手机,翻开相机功能,仰脸捏着下巴看那块结痂的伤口痊愈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特别影响自己的形象。
然后她看到屏幕里的那张脸后就彻底绝望了,因为那块薄薄一层的血痂非但没有脱落的迹象,反而颜色还深了两度,变成了暗红?!
她对着屏幕上脸色黯淡无光,眼睑泛着两片乌青的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真像一张纵欲过度的脸。
她郁闷地揉了揉头发,垂着头慢吞吞推开病房门。
白纪然靠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发呆,身上已经换掉了那套病号服,额角的绷带也拆了,一方白色纱布在发丝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听到房门被推开,他一脸冷漠地看过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走过这些年最擅长的就是隐藏情绪,不动声色。
可其实他错了,那只是对陌生人的一种保护色,而对于自己在乎的人,从来是失效的。
温浅在推门进来之前有想过白纪然可能已经醒了,但此刻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依旧被巨大的欣喜冲昏了头脑,愣了愣后就开心地提步冲向他:“老大!”
她是真的想他了。
白纪然在她扑上来之前,先一步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力度极大。
温浅不明所以地皱起眉,一抬头就撞进一双写满刺探的眼睛里。
“昨晚去哪了?”白纪然的声音很冷,他捏着她的下巴缓缓靠近过来,鼻尖几乎要撞上她的,沉沉地锁着她的眼睛,“跟他回家了是吗?对他有感觉是吗?”
温浅瞪着他愣了能有半分钟,整个人像是穿过隆冬大雾后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瞬间冷透了心脏。她试图在他脸上找到那么一点,他只是吃醋,只是耍小性子的痕迹,但是没有,她只看到怀疑,不,是已经认定了某个事实后的愤怒。
她忽然就觉得真是没劲透了。
好累啊,这些天她到底在做什么,在自以为是什么,在沾沾自喜什么?
温浅一把扯掉白纪然捏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忽的笑了:“是啊,你看到的就是你心里想到的,你说出来的,就是你最开始认定的。白纪然,我对他有感觉,我跟他回家了,你想的,都对。”
低声下气寻求原谅这种事情,前提是她做错了。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不知道,她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白纪然的眼睛一下就空了。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温浅点点头:“我在你心里就他妈是这种女人。”
指着门口,她说:“滚。”
白纪然低头笑了声,笑里全是戳人的自嘲。他抬手最后摸一摸她的头:“好,我玩不起,我滚。”
温浅用力咬着嘴唇,有几粒血珠从破开的皮肉里渗出来,带着一点铁腥味氤氲进她的口腔。在白纪然摔门出去的瞬间,她从口袋里摸到那两管口红,几乎是用尽了浑身最后的力气朝门口扔了出去。
然后人就站不住了,两腿开始发软打飘,她一下子瘫坐到地上,摊平手心,看着指肚上那斑驳脏污来不及洗掉的油料,吸吸鼻子,把脸埋进肘弯里放声大哭。
护士闻声赶来,看到坐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的温浅,吓了一跳,紧张地询问道:“您没事吧?”
温浅红着眼圈摇头:“这间病房的住院费交到了哪一天?”
护士想了想,说:“明天。”
温浅“嗯”了声:“麻烦帮我把门关好,请勿打扰,我想睡觉。”
护士离开了,她从口袋里摸到手机,边咬着嘴唇委屈地掉眼泪,边用新注册的邮箱给温霖发邮件:哥,我要睡觉,我好累啊,你明天再让他们过来找我吧。
她并没有哭很久,便迷迷瞪瞪地爬到床上睡死过去。
她从昨天吃过午饭,一直到今天早晨放下画笔,整整一夜零半天,片刻的休息都没有。
不止手累了,脑袋还很疼,身体里的每根神经线都熬到了极致。
她生气,胸口堵着一股散不开的烦躁。她想找人发泄,想飙车,甚至想打架,但她没力气了,又饿,又困,心里还渗着冷。
白纪然不是第一次误会她了,但这次,是来真的。
而且是误会她跟别的男人回家睡觉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在他心里变成了这种鬼样子。
她只是喜欢他,喜欢就说出来,就随心所欲大胆去追,就想每天每天和他抱在一起腻腻歪歪,这也有错了。
哦,她该矜持一点,女人太主动了,会被人看轻,被人说闲话。
这大概是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至理名言。
所以,还是那句话,白纪然就是肤浅!
她发誓,等事情全部办完,回北京之后,她得亲自登门,把老大这爱称改了,改成老大爷!
对,她跟他没完,才不会就这样完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该发的脾气,忍不了,该灭下去的火,也不会含糊矫情。
温霖的邮件回复很快,要了她的具体地址,然后叮嘱她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太多。
温浅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夜两点。
她已经一整天外加一个半夜没有进食了。
床头柜上还放着路御前天来时打包的外卖。
她捞过来看了一眼,都是中餐的菜式,倒是有盒流沙包,不过已经凉透,还有些硬了,没法吃。
就剩那个果篮了。
她靠在床头,安静地啃了两个苹果。
算算时差,英国那边刚入夜,温浅又给温霖发邮件,叮嘱他天亮之后早点安排人过来,把这东西交接完,她好赶回北京,冷静下来从源头处理一下她和老大的问题。
她一直等到了凌晨四点,却奇怪的没有收到邮件回复。
这次再睡过去,便睡过了头,直接睡到了上午十点钟。
睡眠太充足的后遗症大概就是思维混沌外加动作迟缓。
邮箱里是温霖几个小时前发给她的一个地址,说是就在医院附近,让她把东西送过去。
她对着手机屏幕恍惚了好久,愣是忘记问,为什么不直接叫人来病房取?
——
白纪然回到成都后没有买到当天飞北京的航班,最早的班机是第二天上午六点。
他在机场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像是生病后还落下了后遗症,从站在前台选房型,取出身份证办理入住,到最后刷卡进了房间,甚至是洗完澡躺在床上,心里一直空得厉害,总觉得缺失了一大块重要的存在。
温浅蹲在客栈门口偷偷等着他,她不羞不臊地说和自己拼床睡,她说免费时的赌气,她洗完澡,穿着他的卫衣躺在床上朝他笑,让他给她吹头发时的乖巧。
白纪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把那张灵动通透的眼睛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境。
似乎有什么细节,是被他们一直忽略的,这个想法出现得很诡异很突然,就像人的第六感,尤其是从西昌回到成都,又走过一遍这条路,这种感觉也开始越发强烈。
如果真的有,那么,这个缺口,会是致命的关键所在。
分开一整天,情绪该沉淀的也都沉淀了,他觉得,自己办的这事儿挺不男人的,他是冲动了,没等她解释,就直接下了定论,以温浅的性子来看,她抓着你的手,跟你解释,说不是这样的,那就真的奇了怪了。
她最后说了句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你心里想到的,你说出来的,就是你最开始认定的,白纪然,我对他有感觉,我跟他回家了,你想的,都对。
她这是在嘲讽自己以偏概全。
是他错了,错得荒谬,不可理喻。
白纪然倏地从床头坐起来,按亮床头灯,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半。
他得回去找她。
这种念头强烈且焦灼,烧着他,坐立难安。
没顾上办理退房手续,他把房卡扔给前台,直接冲去门口打车。
司机睡眼惺忪地从后视镜看他,一听到他要去西昌,还有几分迟疑:“我这不是拼车,您一个人去西昌?”
白纪然说:“我赶时间,最快几个小时能到?”
司机揉揉眼睛开始调试导航,过了会儿才说:“最快也得中午了。”
白纪然大脑猛地空了几秒 。
时间真的太久了,他等不及。
他不敢想象,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意外。
司机发动车子,随口嘀咕了一句:“咱这不是跑车,要不然我加加油也能给你提前俩小时。”
白纪然被点醒,立马改口,跟司机报了另外一个地址。
回到与温浅同住的那家青旅时,天边已经生出几分朦胧的亮意,白雾沉沉。
前台值班的小姑娘见到他,印象还很深刻。白纪然说明来意,小姑娘带他去车库取了车。
这玩意儿真快起来,不比跑车慢。
昨天新买的那部手机安静了一整天,这会儿准备出发了,却突兀地响起来。
白纪然看到是利秀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扯下手套,滑过接听。
“说。”他没什么耐心,冷冷地挤出一个字。
“老大,我没什么事,就是看到我温浅姐新画的那幅画在网上又火了一把,想着我跟偶像的关系已经实现了质的飞跃,我心里有点激动,一大早就睡不着了,然后想问问你们啥时候回来,我在家给你们准备火锅啊?”
白纪然把车熄了火,皱着眉问:“什么画?”
利秀像是愣了愣,不可思议道:“你们不是在一起呢吗?我姐给那个叫路鹿的女孩画画的事情你不知道啊?那个路鹿都快成网红了,她昨天下午在自己微博里晒了一张我姐以她为原型画的一幅画,我看了落款,就是遗世系列,叫《遗世—安然》,字迹没错啊。难道这是一次有目的的人为炒作?有人冒充我偶像在带自己节奏?我靠!我我我……”
利秀说到最后已经愤怒成了结巴。
白纪然消化了一下利秀说的那些东西,他是误会温浅无疑了。
自己这事儿办的不仅不像个男人,简直就是个混蛋!
“想办法联系那个女孩。”白纪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记起,温浅早晨走进病房的时候,指尖还圈着一串车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着声音给他解释:“秀儿,温浅现在有危险,如果你办不到,就联系我哥,让他帮忙找到那个叫路鹿的女孩,然后查一下温浅现在开的那辆车,我要具体定位,待会儿发到我手机里。”
利秀整个都懵住了,半晌才呐呐地“啊”了声。
白纪然重新点火,手抓在握把上反复拧到底,见利秀那边没动静,他一下就沉了声:“你他妈睡醒没有?没睡醒叫初言过来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