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云北之也没找顶轿子,就这样抓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走着。
记得以前师父也经常牵着我这样走,那时我被打怕了,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有生人靠近,我就会躲在师父身后,然后师父就会摸着我的头,轻轻道:“阿祭别怕,师父在。”
再后来,师父把我带回沧溟山,我就遇到了顾渊那厮,渐渐也胆大起来,不会再向以前那样见人就躲。师父摸我头的次数,便也渐渐少了。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我长大了,二是我时常跟顾渊在泥地里打滚,头发太脏。
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惧怕的东西越来越少,但有两种恐惧,我却是一直无法克服的。
一个是师父生气,另一个就是师父受伤。
师父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阿祭,别看”“阿祭,回去”“阿祭,别哭,师父不疼……”
每次师父这么说的时候,我总会乖乖听话,不吵也不闹,我总觉得只要我听话了,师父就不用再为我分心,我也就不再是那个拖后腿的小姑娘了……
师父的声音缥缈着,在耳边远去了。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压了过来:“下雨了。”
待我回神,便觉脸上凉凉,一抬头,果然是下起了雨。雨水顺着云北之颊边发丝滴落,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一阵狂风吹得他手中的灯笼摇摇欲坠,终于熄灭。
云北之连忙拉着我跑到最近的亭子里躲雨。
亭子里,我紧了紧他的手,感到没有什么反抗,便轻声开起了玩笑:“这么晚了,你打着灯笼出来,该不是为了找我吧。”
云北之抿了抿唇,“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觉得今天的云北之有些异常,以前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怎么今天就对我无话可说了?难不成我去醉梦楼,当真把他惹得极怒了?
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雨,我觉得我不能放任云北之这份怒气发展下去,我应该主动找些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于是又问道:“你说,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云北之答。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你总知道吧?”
“也不知道。”云北之仍是答。
“也不知道?”
末了,只听他补了一句:“等雨停了就回去。”
“那雨什么时候会停?”
“不知道。”
“……”
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无聊到了一种境界,以前云北之什么都知道,但今晚他回答我的却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想云北之一定很生气,可我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就因为我去了趟醉梦楼?大不了我下次不去那家了呗,有什么好气的。
这场雨比我想象的还要长,此刻,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满是泥泞,就算一会儿雨停了,也极不好走,我真是讨厌极了此处。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无聊的躲在地上数蚂蚁,云北之却也沉的住气,就这么坐在亭子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数蚂蚁。
被云北之看得浑身不自在,我忍不住起身,对着他问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该不会是路上被什么妖魔附身,然后故意施法做了这一场雨,把我困在这里,然后趁我不注意搞偷袭吧?”
云北之皱了皱眉:“以后少看点戏本子,整个人都变笨了。
“呃……其实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我擦了擦汗,有些尴尬。
云北之倒很直接:“你这个玩笑的水准可真低,而且一点也不好笑。”
“……算了,我还是继续数蚂蚁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困意来袭,以前我可从来不会这样困过,可似乎在凡界待久了,我就染上了嗜睡的恶习。然后,我就趴在一个软软地肉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隐约中,我好像听到马车碾过泥泞的声音,紧接着,我整个人被抱起,冰凉的雨水飘打在我的脸上。
再然后,她便进了一个狭小而温暖的空间,摇摇晃晃的,仿佛在行路。
下雨天,很适合待在这种温暖的地方睡觉,也很适合做美梦。
隐约中,我便觉得她好像做了个美梦,梦里,我好像抱着一个坚实的腰,小脸贴在上面,暖暖的。一只大手在我拱起的背脊上抚摸着,一下一下,很舒服……
我醒来时,已是午时了。
我是在一个破旧的茅屋里醒来的。冷硬的石床,简陋的装饰,所有的光都是来自外界的,窗纸深深,屋内一片漆黑。
除了我自己,再看不到第二个人。
我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是干的,并没有打湿的痕迹。仿佛昨晚下的雨,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是,为什么那些感受会那样真实?而且,我不是在马车里吗?为何现在会躺在这里,云北之没把我带回云府?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打算出去看看。
我下床,走到那扇蛀满了虫洞的木门前,上面用草绳系着个结充当门锁。我轻轻一拉,早已枯干的草绳便自己断了。
打开门,屋外的光亮透进来,依稀可见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菇,我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结果整扇窗户都啪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震起无数尘土。
我捂着鼻子,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出门,外面是一个废旧的院子。
潜意识里,我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但想不起什么时候来过了。
我叹了口气,注意到这里还有另一个房间,门大开着,里面似乎还有人。
我走过去,这间屋子看起来比旁边的更加简陋,连墙都是歪的,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
走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单薄的背影,看不清脸,我却能一眼认出这背影的主人。
狭小的陋室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左边是一张很大的木案,案上放着一张画纸,云北之就站在木案边,提笔画画。
右边的墙脚下堆放着很多酒坛子,可见昨晚他必然又喝了不少酒的。
暖阳透过门窗,洒在云北之的身上,纸上斑驳的影子与墨痕相应成趣。依旧是毫无滞碍的落笔,年代悠久的狼毫笔上却是骨节分明,比女子还好看的手。
云北之画的实在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门口,一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已经端详他已久。
“原来你也会作画。”我突然开口道。
云北之笔头一顿。抬起头,神情有些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醒了?”云北之说,“昨晚你睡的很沉,我就没叫你。”
“哦……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一边问,一边向他走过去。
“是我以前的家。”
“以前的家?不是云府?”
“嗯。”云北之低下头,轻轻的道,“父亲去世后,我和母亲被赶了出来,那段时间,我们就住在这里。后来母亲觉得这里的环境不太好,便带着我继续搬家,这才去了小镇。”
我心头一颤,住在这样的地方,很难想象,那时的云北之究竟受了多少苦。
不经意间,我就看见了画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个红衣女子。
夕阳挂在低空,暖黄色的阳光投射女子的身上,将她玲珑精致的体型衬托得宛若完美雕塑。一头黑发在阳光下越发迷人,白皙的脸庞上,精致的五官,再配上那双幽深平静的眸子,整个人显出一股不凡的气势。隐忍,执着……
我认得那个画中人,是我。
那是我与云北之初遇时的样子,我站在夕阳下,看着他挨打,然后拖着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回家……
原来那时在他眼里,我是这个样子的。
“你还记得?”我有些不可思议。
云北之淡淡一笑:“你的每个神态,动作,我都记得。”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这些事我都忘了,要不是看见这副画,或许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我又觉得云北之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了,于是连忙转移话题:“你画的很好,以前师父也经常作画,可惜师父的那些画是用来做皮影人的,连副可以留下来保存的都没有。”
“我的画不会变成皮影人,你可以把我的画留着,等我不在了,你看着这副画,兴许还能想起曾经有过我这个人。”云北之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光芒,似乎觉得只要我没忘记过他的存在,那么这副画就是有意义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云北之,如果我希望你忘记我,你会答应吗?”
云北之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被他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良久,才听到云北之沙哑着嗓音问:“阿祭,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你对我,究竟是师徒间的依赖,还是陌生人的怜悯?阿祭,这些问题你真的想过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该说的,云北之都已经说了,我早就知道他和师父不一样,却仍是留下,大概只有怜悯才能解释吧。
可我也知道,云北之从来不需要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