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西凉的日子就定在三日后，这三日，云北之得了特令，可以住在以前的云府里，还是日常的吃喝，只是每至深夜，便会昨晚屋顶上，饮许多酒，直到不省人事，我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回房间。
我没想到，一个人看上去那么瘦弱，醉酒后却重得像块铁。又或许重的并不是那个人，而是他肚子里的那几坛酒。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喜欢你喝酒么？本来就生了病，还喝这么多酒，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啊！”我一边嘴上抱怨着，一边帮大醉的云北之掖好被子，省得他夜里着凉了。
记得以前每次师父遇了劫数，也是我漫山遍野地寻找遍体鳞伤的师父，一点一点地把他背回家。再后来，师父便不告诉我他历劫的时间了，只说有事外出，若回来时身子不大好，便是历过劫了。
有时我也会逼着自己看些医书，想着我学会了这些，师父再受伤时，我就能替他减轻痛苦了。
可我终究没有学会，过去我帮不了师父，现在也救不了云北之。
师父……师父……
我盯着床上的云北之，虽然他现在不过十五岁，眉眼间却能看见师父的影子了，只是多了几分稚嫩，少了几分严厉。我大胆地伸出手，落在云北之滚烫的脸上，感受到那炙热的温度，像一团火，灼得我赶紧缩回手，不然再碰，心里却了然。
是了，师父是冷漠的，从来不会有这样真实的温度，面前这个人不是师父，只是个寿命将近的可怜孩子罢了。
而此时，这个孩子，就这样躺在床上，满头大汗，眉头紧锁，我却怎么也抚不平他的忧愁。我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这些天云北之的异样，只是我一直没说，却不代表，我就这样冷眼看着。
“云北之，自从你离开小镇后，我就很少看你像以前一样笑过，我听说凡人喝酒，是因为有烦恼……还有那天，北夏国君问你可想好了，你究竟想好了什么？云北之，为什么我觉得，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我在他耳边轻轻地问着，我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听到，或许听到了，却不好意思回答。或许没听到，因此，我约莫着是在自言自语了。
那夜，云北之终归没有给我答复，而我终归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第二天，我很早就出门了，在云北之睡醒之前。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躲着他，或许是，或许我只是碰巧这时候想出来玩而已。
姬忽说，今晚，醉梦楼有一个大会，听说又有一批个个姿色美艳、舞技到位的舞姬在醉梦楼里摆台演出，然后竞价销售。
北夏国君如今最宠爱的妃子殷罗，正是醉梦楼前几批舞姬之一。
这让我很有兴趣，也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培养出到底是如何一番勾人风骨的舞姬，连君临这种深沉可怕的君王，都要沉浸其中。
我与姬忽约好今晚一起去，这件事我自然没有让云北之知道，既是怕他阻拦，又是怕影响我在他心里的女神形象。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姬忽给我讲了那个睡前故事，我便喜欢上他的故事了，我觉得这比我以前看的戏本子里的故事都要动听，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因着我喜欢听姬忽讲故事，便与讲故事的这个人也近了些。
此前，姬忽还似笑非笑地挑了我一眼：“等你做了我的娘子，想听多少故事，我都说给你听。”
我默了默，不敢作答。
我承认，对于姬忽，我总是怀着一种异样的情感，我不记得此前我与他是否见过，可心里的感觉却是真切的。可自从一百年前出了苏漠那档子事儿后，我便不敢再喜欢哪个男子了，苏漠的事，已经让师父受了劫伤，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姬忽大概也明白此时他说的这话很令我为难，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大意便是他开玩笑的，叫我别当真。
接着，我们又去了家茶楼听书，姬忽知道，我这人向来没多大出息，就好这口。
茶楼的人很多，可见这里的说书人是有多火爆。
姬忽找了处僻静的贵宾席就坐，又叫了几盘点心，供我享用。
我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侧耳细听。
这一出，讲的城西门有个张寡妇，因半夜出门倒垃圾，回家时，床上便多了个颜好活好的黑发美男，名叫颜钰，据说是遭仇家追杀，受了重伤，慌不择路才躲进张寡妇的床榻之上。
颜钰对张寡妇那是一见钟情，便赖在床上不走，张寡妇无奈，只好伺候着颜钰，心想着等颜钰伤好了，便可离开了。否则，若是叫外人知道她床上藏了个男人，她这贞洁牌坊不保事小，被当做荡妇沉塘事大啊。
可不知这颜钰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不管张寡妇用多少药，那些伤口却总好不透彻。
后来恰好有个法师路过张寡妇门口，见张寡妇家妖气萦绕，像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一经询问，张寡妇起初不肯说，实在不得已才如实告知。法师一拍脑门，便说住在张寡妇家的那美男子是妖魔变的，幸好张寡妇死活不从，否则，必叫那妖魔吸尽阳气，死于非命。
张寡妇骇然，忙求法师替她捉妖……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随着说书人醒木一拍，这段故事便就此打断，想听完后半段，就只能等下次，可算是吊足胃口。
我叹了口气，心里还在寻思这故事后面该如何发展，身边的姬忽却痴痴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姬忽笑得更开心了，“我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妖魔，不过是一个痴心人，遇上另一个负心人，到头来又被苦苦辜负罢了。”
我正要发难，可听到这话，又不好再责怪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姬忽笑得越开心，我便觉得他心里越发苦涩起来。
痴心人遇上负心人，真的不会有好结果吗？
姬忽突然不笑了，镇定地问了句：“你想知道后来张寡妇与那痴心的颜钰发生了什么吗？”
我显然也是有些好奇的，心里却仍抱着怀疑：“你又知道？”
姬忽也不管我是不是信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颜钰根本不是什么妖魔，路过的法师只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而已，因垂涎张寡妇的美色，这才借着捉妖的名义，想强了张寡妇。”
我又不明白了：“可既然颜钰不是妖魔，他身上的伤为何迟迟不见好？”
“那是颜钰不想离开张寡妇，白天张寡妇替他上药，夜里他便偷偷把药去了，忍着剧痛，将快要复原的伤口生生撕开。”
顿了顿，姬忽又继续道，“可惜那张寡妇脑子愚笨，看不穿神棍的丑恶嘴脸，神棍将重伤的颜钰以除妖为名，以业火生生烧死后，便想对张寡妇施暴。张寡妇誓死不从，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也算到地府去给颜钰赔罪了。”
我默然，不知该说什么。
姬忽看我不说话，便好奇地问了起来：“以前你总说我的故事太黑暗残忍，这次怎么不说了？”
我斜睨了他一眼，闷闷道：“我只是突然发现一个道理，正想着说辞，这才没有立马发表感想。”
“什么道理？”
“我猜明日那说书人说的结局，必然与你的不同。约莫着是那法师成功除妖，张寡妇保全了性命，再一次证实了邪不胜正，人定胜妖的道理。”我说。
的确，这样的套路比比皆是，我以前也听说不少类似的故事，比如吃人心的狐妖勾搭上文弱书生，最后被得道高僧打回原形。又比如某只女鬼靠美色诱惑男子，只为吸取男子阳气，最后仍是被道士打得魂飞魄散。
从说书人口中讲述的故事，反派总是那些妖魔，而往往这种时候，就会出现一个正义感十足的和尚或者道士，来证实那个“自古邪不胜正”的道理。
可姬忽讲的却不是这个套路，他的故事虽然黑暗，却意在真实，这才是真正的人性，自私，而愚昧。
“姬忽，你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真实。”我由衷地发表了我的看法。
姬忽显然来了兴致，一定要刨根问底：“哦？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个真实法？”
我想了想，举例道：“就比如说，别人做买卖，起初只告诉你收一两银子，等真买了，才知道原来手续费还要九百九十九两。你却不同，从一开始你就要一千两，而且不加任何手续费。”
“呃……这是真实？”姬忽有点不敢相信我的脑回路。
我笑了笑，“当然是了。同样是奸商，别人都知道掩饰一下，你却连装都懒得装，显然是你更诚实一点。”
“……所以你的意思是，同样是恶人，别人是外表光鲜心里恶，我却是里里外外都恶透了？”姬忽哭笑不得。
我摊了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约莫着也是这个意思了。”
姬忽：“……”
我觉得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这个话题上，不知不觉，太阳就快落山了，估计这时候醉梦楼的舞姬也准备就绪了，我们得尽快去抢个好位置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