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大街上,继续像乡巴佬进城一样,东逛逛西望望。
上午的街市很热闹。
正当我百无聊赖之际,一个与这闹市极度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我寻声望去,透过人群,看到街头围了一圈人,我天生爱凑热闹,自然是要挤过去看看的。
只见一模样清秀的女子,坐在最热闹的街角,冷眼瞧着人来车往,纤指按着琴弦,弹奏一曲《残雪》,宛转的声音湮没于喧哗中,偶有行人短暂驻足,抛下几枚钱币。
曲子近尾声时,女子看了眼脚边的碗,叹了口气,终是抱了琴,决心离开。
我只觉得那女子长得极为眼熟,却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正想得出神时,背后不知被谁拍了一下,吓得我仓皇中瞬间失去平衡,又不知被哪个伸脚绊了一下,脸朝下直直地倒了下去。
就在我即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突然揽住我,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个腻歪而烂俗的声音:
“才一会儿不见,就等不急要向为夫投怀送抱了?小娘子,不用这么心急吧?”
“心急你妹啊!”
果不其然,一抬头,就看见姬忽那张欠扁的脸,正对我笑得春心荡漾。
混乱中短暂的视线接触,吓得我赶紧松开下意识攥住对方衣襟的手,谁知这妖孽竟反手揽住我,逼我只得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前行。
“妖孽,再不撒手,小心我对你不客气!”我恶狠狠地威胁道。
“哦?对我不客气?”姬忽停下脚步,回过头,朝我坏坏一笑,“你想怎么个不客气法?”
我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着:“我以为相国大人日理万机,北夏西凉两国谈判在即,相国大人此时应当去处理事务,竟还有心思在我这种小人物身上取乐?”
“谈判这种事交给你的云北之就好了,我可没什么兴趣。”姬忽道。
“你的意思是,北夏国君已经决定将这次谈判的任务交给云北之了?”我惊喜道。
姬忽挑了挑眉:“怎么,你想去看?”
“可以看吗?”
“只要你想,只要我愿意。”
……
于是,我就被姬忽一路揽着,进了王宫。
一直到了国君寝宫,我仍惊魂未定,姬忽松开了揽住我的手。我险些摔倒,却还是看向他,干涩地一笑:“多谢。”
这次他没有回应我。
我便不管他,兴致勃勃地冲了进去,反正也没人能看见我,这也算我的一大优势了。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元殿,世间一切苦难委屈负疚绝望的源起者就坐在那里,北夏国君——君临。
据说这位君王如今不过二十有六,手段却比他那开朝辟元的父皇还要老练狠辣,要说真出了什么差错,大概就是看上了姬忽这个妖孽吧。
已近黄昏,远离正殿的暖阁中,君临身着便服,斜卧在锦榻之上,榻前摆放着一长条小几,几上奏折,堆得跟山一般高,而他手里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
我有些奇怪,不是说云北之此时正在面见北夏国君么?可现在北夏国君在这里,那云北之呢?他去哪了?
一旁侍从察言观色地送上参茶道:“大王,歇会儿吧。”
君临接过茶盏却不喝,目光依旧胶凝在奏折之上,从我的角度望去,可见那份奏折最是与众不同,别的奏折全是浅蓝封面,唯独这份,是无比华贵的金紫色,右下角还绘着一个篆体写的“凉”字。
看见这个字,我顿时明白过来,那哪是奏折,分明是西凉国送来的国书。
就在这时,姬忽也进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凑在君临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君临将茶盏与搁到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随着君临话音一落,我亦是一惊,不仅仅是惊愕于姬忽与君临的关系竟这么亲近,更多的,是我从姬忽的口型中,读出了三个字:
云北之。
当下凝目望去,只见一麻衣少年跟着宫人出现在殿门外。 低着头,慢慢走了进来。
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消退,不复存在。 只剩下那么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极尽从容地,像是从宿命的那一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来。
如今惊才绝艳,身姿卓越,即使只有十五岁,即使一身朴素的麻衣,即使他已经失去了云府的庇佑,失去了昔日小神童耀眼的光芒……但此刻,踏出这一步,已然证明了,他的才华并不会因为时间褪去,只会让他越发优秀,越发遮掩不住。
然而,君临却只是轻瞥他一眼,道:“云北之,早朝时寡人便让你想清楚再来,现在你可想清了?”
云北之显然也是看到我了的,却并没有多大反应,而是低垂着目,轻轻道:“想好了。”
“这么快就想好了?”君临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稳定下来,继续道,“既然如此,等见了西凉使者之后,你准备对他说些什么?”
云北之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这要看西凉使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辞必须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这是个中庸的答案,既不夸夸其词,也不妄自菲薄。
可惜,这样的答案并不能令君临满意,他继续追问道:“这次谈判的地点是在西凉境内,到了西凉,你会害怕么?”
“臣为何要害怕呢?北夏国要比西凉国强大得多,臣作为北夏国的使臣,出使西凉国,有什么可怕的呢?”云北之神色坦然地说,“弱国无外交,只有国家强大了说话才有分量。如今北夏国兵强马壮、国富民安,只有西凉国怕臣,绝没有臣怕北夏国的道理。请大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
而君临果然眼睛一亮,扬眉道:“你倒是很有底气,有你父亲的风范。”
下一瞬,云北之便跪在了殿前。
“若北夏国没有那样强大,臣自然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臣能有如此底气,也是拜大王所赐。”
君临听了非常满意,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云北之说:“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寡人喜欢聪明的臣子。”
这一番对手戏下来,我对云北之的认知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以前以为云北之只是会说,想不到他拍马屁的功夫竟也练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真真给跪了!
“不过……”
君临突然话锋一转,看向身旁的姬忽,“姬爱卿,你身为西凉送来的质子,以为此事如何?”
姬忽自然早有一番说辞,从容地答道:“大王心里应当有答案了,臣愚笨,实在不知……”
“寡人怎么记得,之前这两国谈和的主意,是姬爱卿的主意呢?如今真问起来,姬爱卿反而不知了?”君临扬高声调,笑眯眯地看着姬忽。
姬忽躲开君临的目光,别过头,恰好看见云北之此时也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于是,姬忽低下头,避开与所有人的对视,巧妙地说道:“大王若是为难,不如大军压境,将那西凉小国一锅端了,也不必顾及臣的感受。”
“这话说得轻巧,两军交战,遭殃的还是边境百姓。寡人就是再不顾及姬爱卿你的感受,也要顾及一下百姓不是?但云北之虽为云卿相之后,终归年幼无知了些,谈和之事乃重中之重,寡人觉得,让一个小孩代表北夏,很是不妥。”
君临这一番话说下来,已经明确表明他不愿做派兵攻打西凉国这样的武交道,便只剩谈和的文交道,可同时,他又否定了云北之的价值……
我在心底,不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便听云北之,用他不卑不亢,坚毅清脆的声音说道:“如果,臣出使西凉国,并不是为了与西凉国谈和结盟呢?”
君临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谈和?那是什么?”
云北之慢吞吞道:“唔,换个其他的说法,比如说……交易?”
君临顿时更加好笑了,“交易?给西凉国好处,让两国停战么?”
“不。”
云北之目光一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君临,道:“听说西凉与南夷交好,北夏与西凉之战,南夷在背后出了不少力气,臣出使西凉国,是让西凉国攻打南夷国,不用北夏国出手,就能使凉夷联盟自行瓦解!”
君临的笑声消失了,他终于开始正视这位十五岁少年,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单是这个想法,便足以证明,他的狂妄,不减君临。
君临喜欢聪明而又狂妄的臣子,但他并不喜欢不自量力的人。因此,他决定答应下来。
“寡人可以给你机会,不过,你怎么证明你那个能力,来获得这次机会?倘若失败了,你当如何?”
云北之连忙将头深深地埋下去,恭敬地道:“倘若失败,臣定当以死谢罪!”
“嗯。”君临居高临下地仰着下巴睨他,冷冷地说道,“你父亲已经叫寡人失望了一次,云北之,你可别叫寡人失望啊。”
最终,君临还是赐给了云北之十辆车马、一百个随从,正式派他出使西凉国。 也算是给足他的气派了。
不过除了云北之,姬忽也被君临派了去,同时,姬忽还带去了一壶鸠酒。
他的作用,便是在云北之谈判失败之时,用那壶酒,作为这次出使失败的解决方案。
使者一死,谈判结果便不作数了,同时,还能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西凉身上,北夏这位君王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