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悟道从山洞醒来时，灵兮已经不在了。他也习惯了，灵兮只有晚上才会出现，但盲眼和尚的世界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生活便分成了有灵兮在与没灵兮在两个时间段。
灵兮从来不会告诉他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天上有星星还是太阳，灵兮也不会告诉他这个世界有什么颜色，他走过的地方有多美，可他就是很喜欢听灵兮说话，回答灵兮提出的所有问题，他大概真的是个声控了。
悟道终于下山了，可是师父没有给他盘缠，他只能提着一盏熄灭的灯，四处化缘。
走在大街上，他无意间听说赵员外家的公子被狐妖迷惑了，管家正在四处找能除妖的人，他便自告奋勇地去了，起初管家见他一身狼狈，又是个瞎子，便没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他们请来的第二十三个法师被那狐妖挖心蚀骨，无奈之下，便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悟道来试试。
悟道让赵员外将公子关好，而他则扮成公子的模样，守在房间里等狐妖来。
一直等到晚上，四周突然妖风作起，狐妖没有来，倒是灵兮来了。
灵兮坐在窗台上，悟道手里的灯已经让人点亮了，借着灯光，灵兮笑眯眯地欣赏着悟道的样子，还打趣道：“你不穿和尚袍的样子还是挺好看的，就没想过还俗么？”
悟道静静地在床上打坐，听见灵兮的声音，也没动，只是道：“狐妖就快出现了，这里很危险，灵兮姑娘还是速速离开吧。”
灵兮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就当你这是在担心我咯？”
悟道没有回答，也不再理会灵兮。灵兮也不气馁，便权当他是默认了，继续喋喋不休地道：“其实你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那只狐妖已经修行了千年了，吃过的人心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听说是因为跟仙界的人有关系，所以上面只是象征性地派了几个小仙来抓她，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样厉害的角色，你确定还要留在这里等死？”
悟道终于开口了：“正因她已经害死很多人了，小僧才要趁此机会除掉她，否则将来还会有更多人遇害。”
对于悟道这莫名的自信，灵兮简直哭笑不得：“喂，我的意思是，这只狐妖很厉害，你不是她的对手，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啊亲。”
悟道更加坚定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面对这样的悟道，灵兮只剩下无力：“那你就入你的地狱吧，我不奉陪了……”
说着，一个挺身便跳下窗台，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二天晚上，灵兮又来了。
彼时，悟道依旧坐在床上打坐，手提一盏明灯，毫发无损。
灵兮很是惊奇：“你居然还活着？”
悟道平淡地说道：“昨晚狐妖没有来。”
“额……所以你今晚又在这里等狐妖？”
悟道点点头。
“好吧。”灵兮深吸一口气，继而笑道，“那祝你好运咯。”
说完，又走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灵兮来时，发现悟道还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便不免有些阴谋论了：“喂，是不是你等狐妖几天，就能在赵员外家白吃白喝几天？”
这回悟道倒是大方承认了：“嗯，赵施主家的斋饭味道是挺不错的。”
“呵呵，你还真敢承认啊。”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灵兮突然问道。
悟道十分现实地答：“想听与斋饭有关的消息。”
“呃……应该是有点关系了。”灵兮脑补了一个自己翻白眼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恶寒，至少在她认识的骨妖中，似乎还没有会翻白眼的。
平复下惊恐的心情后，灵兮又道：“好消息是狐妖这两天月事来了，所以暂时不会来赵员外家捣乱，你应该还能多混两天斋饭。”
“那坏消息呢？”悟道问。
“坏消息就是，赵员外觉得你可能是个神棍，正打算把你赶走，让你再也吃不成免费的斋饭。”
悟道也十分认可：“嗯，这样听来，的确是个坏消息了。”
“是啊，要不你就借此机会，趁着狐妖没来，赶紧离开吧，几顿斋饭而已，大不了我养你呗。”灵兮拍着胸脯保证道。
悟道却固执地摇摇头：“不行，小僧已经答应赵施主，要帮他度化狐妖，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你有几成把握能度化一只千年狐妖？”
“一成不到。”
“……你还是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
“小僧不怕死，只要能度化狐妖，小僧就算永不超生也值了。”
“可问题就是你死了也度化不了人家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知道什么叫作死吗？”
“这不是作死，这是普渡众生。”
“哦。”
灵兮已经默默地离开房间，隐入黑暗了。
大概一直到第七天，狐妖才终于出现，这天夜里，灵兮照常来看望她固执的小和尚，却恰巧撞见狐妖化身妙龄美少女勾引悟道这一幕，她便干脆躲在暗中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只见悟道依旧如老树盘根般稳稳的打坐，而狐妖则扭曲着身子，缠绕在悟道身边，轻轻的吐气道：“听说，你等了我七天。”
悟道不为所动，一本正经地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僧只是来劝女施主改邪归正的，赵施主家的公子是个好人，人妖殊途，还希望女施主能放过他。”
“放过他？”狐妖觉得好笑，“我等了他一千年，现在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转世，你只等了我七天，便要我放过他？臭和尚，你这数学跟谁学的？”
悟道淡淡地问道：“执念太深，便是劫，用一千年的时间，换取片刻的欢愉，值得么？”
狐妖一脸决然：“我觉得很值。”
“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同，女施主觉得值，小僧却觉得不值。”
“切，值不值那也是我的事，跟你个臭和尚有什么关系？”狐妖有些不悦道。
悟道并没有因为狐妖的语气变化而停止他的言论，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小僧的责任便是普渡众生，女施主也在众生之内，如今女施主陷入误区，小僧至少有义务度化女施主。”
“呵，你渡不了我，我却能渡了你！”狐妖脸色徒然一变，一只利爪直逼悟道心脏。
狐妖的速度太快，让人反应不及，灵兮还没看清，狐妖的利爪便已插进悟道的胸膛，却并未更深一步，而是慢慢的，等悟道的鲜血一点点流干。
她说：“抱歉啊，你这个臭和尚还挺有意思的，我不想你死那么快，慢慢来，我们再聊一会儿。”
悟道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低笑道：“女施主没有立即杀了小僧，就说明其实女施主还是很善良的，只要稍加引导，还有救。”
狐妖抿起嘴角，轻挑地看着他道：“别误会啊，我只是想慢慢折磨死你，太快死就不好玩了。”
“嗯，小僧也觉得挺好玩的，只是……女施主可以帮小僧一个忙吗？”
“什么忙？”
悟道摸了摸胸口，温热的血液渗出来，一片湿润，他却面色平静，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痛苦般，淡淡道：“如果有一位姑娘来找小僧，烦请女施主告诉她，说小僧很讨厌她，让她以后都不要来了。”
狐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半晌，才道：“你是真的讨厌她？”
悟道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灯盏忽明忽暗，他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看着脸上血色尽失的悟道，躲在角落的灵兮心头一沉，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悟道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可她却无能为力。
为何不敢站出来？人家都说了讨厌她了，哪怕临死前，也不想再见到她，以前她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至少让他在临死前，耳朵能清净些吧。
这一幕，也是我从灵兮的执念中看到的，她此生一共有三个执念，一是打雷那天，悟道的灯灭了，她很害怕，怕她会遭受天劫，她不怕死，只是怕她不在了，悟道会担心她，还会为她难过。二是现在，她发现她的想法是多余的，悟道很讨厌她，她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乎。
而灵兮的第三个执念，便是在那之后了。
悟道终究没有死，赵员外家的公子在关键时刻出现了，那公子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却鼓起诺大的勇气，向狐妖指责道：“阿凉，收手吧，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狐妖看着赵公子，满目深情，语气却苍凉异常：“他要阻止我们在一起，他还要逼我离开你，赵郎，他不无辜！”
赵公子冲过来，一把抱住激动的狐妖，柔声安慰道：“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可是阿凉，有一点他没有说错，你我人妖殊途，的确不适合在一起。”
狐妖猛地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深爱的男子，身体止不住颤抖，她哭道：“我等了一千年，也找了你一千年，连你也觉得我不值？”
赵公子抱得狐妖更紧了，他不停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阿凉，你没有骗我，也不像那些人所说，我是受了你的蛊惑。阿凉，我是真的爱你，如果还有来生，我宁可也化作一只妖，人有生老病死，若我们同为妖孽，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赵郎，没有来世了。”狐妖口中流出黑色的血液，她抬起头，对上赵公子那双充满爱意的眸子，努力笑道，“没有人能杀死我，唯有你，赵郎，狐妖阿凉等了一千年，才等来的一生挚爱……能死在赵郎怀里，阿凉很开心，只是来世，不要再让阿凉等了……”
狐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赵公子抱着狐妖冰凉的身体，仿佛对爱人的温柔呢喃一般，轻声道：“好，阿凉不等了，以后，就由赵郎来等阿凉……”
赵公子缓缓拔出插在狐妖胸口的那把匕首，上面刻满了梵文，是此前悟道交给他的法器，可超度世间一切妖魔。
我不知道超度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管赵公子这种行为叫做超度，而是杀戮。
是了，他亲手杀了狐妖，利用狐妖对他的爱，利用狐妖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尽管他这样做，用和尚的话说，就是超度，是为了狐妖好。可如果我杀死一个人，还美名其曰是为他好，我想我一定是个扭曲的变态。
那只狐妖的事我也听说过，据说一千年前，她还是只小狐狸，因被族群抛弃，差点儿饿死，是赵公子的前世救了她，还把她养大。后来赵公子死了，狐妖为了报恩，找了赵公子一千年，现在她终于寻着机会找到他，还把这条命还给他了，从此，便两不相欠了吧。
那以后，悟道的名声便在除妖界传来了，那只千年狐妖曾经还是仙界一位上仙的宠物，悟道能将她除掉，自然招来许多同行的佩服。
灵兮不敢再出现在悟道面前，便只好每天夜里偷偷地跟着他，看他除妖，以超度之名，屠杀她的同类。
他很讨厌妖。
而灵兮的那些妖族同伴，对悟道也是又怕又恨。
再后来，老和尚死了，他把眼睛留给了悟道，他希望悟道的世界不只有黑暗，还有光明，还有世间万物，一切美好的东西。
于是，灵兮就更加不敢出现在悟道面前了。
在悟道重见光明之前，她来找我，希望我为她制造一副人类女子的肉身。
我想，那时的灵兮必然是很纠结的，她是骨妖，而骨妖因大多前身为人，因此是没有妖气的，因此才能在悟道身边待那么久而没有被发现。
很多时候，我在看到那些顾客的执念之时，也会从她们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爱一个人是那么卑微，而爱到极致，爱在止步的地方，就是绝望，我能感受到她们死前的绝望，而之所以绝望而不消散，只是因为绝得还不彻底，她们还对现实抱有幻想，因此留下了执念。
骨妖大概也是对悟道爱到极致了，才会想要变成人，用这种极端方式来抵抗对现实的无能为力。
最后，我成全了骨妖，而她也兑现承诺，将她的妖丹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