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子卿的庇佑下,小花妖成功度过了她化形后的第一个天劫。
只是那之后,一连几个月,陆子卿都没有再来山谷。
按理说,我的视线理应随着影子主人的视线,陆子卿此时在哪里,在干什么,我都应该看到。
可事实上,从头至尾,我都没再离开过这个山谷。
这样的状况,唯一的解释便是,陆子卿只剩下与这山谷有关的记忆,别的,一概没记住。
我百无聊赖,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坐在山谷口,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依旧背着画篓,一瘸一拐地来了,只是那身形似乎比以前还要消瘦许多,脸上也很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陆子卿径直便往夕颜花开的地方去了,虽说身子消廋了,那速度却不比以往慢。
到了目的地,陆子卿还未搭好画架,夕颜便欣喜地从他身后跳出来。
此时还未至暮色,夕颜花也还没有开,看样子夕颜的妖力自那次天劫后,也更精进了。
“这些天家里遇到些事,一直没机会来,夕颜一定等了很久吧。”陆子卿微笑着从夕颜手里接过野果子,一边啃,一边说道,“今天的果子很甜很脆,看样子你现在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夕颜开心地点点头,跑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捡起一张画卷,又跑回来塞到陆子卿手里。
陆子卿打开画卷,发现这是他与夕颜第一次见面时,赠给她的那幅画,之前画上,又多出了两个人。
虽然笔触粗糙,线条歪歪扭扭的,但还是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男一女,男子正坐在画架前,一脸认真的画画,而女子则靠在他身边,咧开嘴开心地笑着。
“你画的是我们吗?”陆子卿看着那画,认真的夸道:“画的很好,很有天赋。不如今日,我就为你画一副像吧。”
夕颜听罢,连忙捡起画篓里的画笔,塞进陆子卿手中,然后跑到一块巨石上坐着,端端正正地摆了一个姿势,意思是让陆子卿现在就画她吧。
陆子卿无奈地笑笑:“不必这么拘束,自然就好。”
夕颜歪着头,想了想,便干脆坐在石头上,把脚吊下来,两手撑在身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陆子卿淡笑着看了夕颜一眼,又重新拿起画笔,蘸满墨汁,道:“其实你本身是很好看的,不必拘泥于什么姿势,怎么舒服怎么来。”
话音刚落,夕颜便一头倒在石头上,闭着眼睛睡起来。
好吧,这的确是最舒服的姿势。
于是,我便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对小情人秀恩爱,心中不觉有些落寞,而落寞落寞着,就开始犯困了。
等我睡醒时,陆子卿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我也没看见他画的夕颜,只是在他将画收进画篓时,夕颜突然一把抱住他,似是不舍。
陆子卿便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嘱托道:“如果我没有回来,就不要等我了。”
夕颜听后,抱得更紧了,眼里似有泪花闪烁。
陆子卿无奈地摇摇头,声音比之前还要轻了些,他说:“夕颜,放手吧……”
夕颜一怔,等她反应过来时,陆子卿已经背着画篓离开了,她张开手臂去拥时,只扑了个空。
我又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这一幕,貌似我睡了这一觉,是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不过根据我多年看戏本子的经验,我错过的那段空白,必定是陆子卿与夕颜已经私定了终身,只是陆子卿承诺“金榜题名时,迎娶美人日”,因而不得不向夕颜告别,等他考取功名回来后,就会迎娶夕颜,当然,考取功名这种事可没有说的那么容易,因此陆子卿又说,若等不到他回来,夕颜就可以不用等了。
可这只是普通书生与小姐的套路,陆子卿身为大名鼎鼎的“画仙”,那些功名利禄于他早就已成浮云,那么我这个脑补的空白剧情,似乎又不成立了。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山谷空间突然发生动荡,这是执念到了尾声的预兆,也就是说,这里便是故事的结局,很快我便要回到现实世界了。
“不是吧,这么烂尾的事都有?”
伴随着我一声哀嚎,四周画面轰然破碎,吓得我赶紧捂住眼睛,再睁开时,我人便在马车里,整个人扑倒在姬忽怀里,而姬忽则一脸坏笑地看着我,好不惊悚。
我哈哈干笑两声,从姬忽怀中挣出来,随口道:“我在你怀里呆了多久?”
姬忽答道:“一两天吧,你的意识在缚灵瓶里待了这么久,我还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么。”
“一两天?这么久?”我皱了皱眉,掀开车帘,看了看窗外,发现还在黄土路上,便有些莫名,“据我所知,南州乃九州出了名的水乡,应该有很多水才是,怎么还是这种路?”
姬忽漫不经心道:“你也说据你所知了,你以前从未看过南州,又怎么知道这里都是水路又不是土路?”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确定没有诓我?”
姬忽挑眉一笑:“诓你又如何?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我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愤恨地道:“这里绝不是去南州的路,你这妖孽,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
姬忽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不是要帮那小花妖的忙么?等你能独立做出一个皮影人了,我便答应带你去南州。这回我保证,绝不诓你。”
“你!”我瞪着姬忽那副淡然模样,全然不把我的愤怒放在眼里,我甚至想过一会儿直接跳车逃走。可鉴于我天生路痴,没有人领着的话,恐怕找个百八十年,也找不到去南州的路,因此跳车这种事,也只是想想罢了。
“缚灵瓶中的故事你也应该看到了,那小花妖希望你能制造出陆子卿的皮影人,你有几成把握?”姬忽仍是淡淡道。
我咳了一声,谦虚道:“老实说,别说制出皮影人了,我愣是连那陆子卿有什么执念都没看懂,这个故事怪里怪气的,不符合我高雅的气质。”
“……”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很聪明的,可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姬忽说,在我窥探缚灵瓶时,他已经将那只小花妖打发走了,毕竟我是个皮影师,身上煞气太重,普通小妖与我待久了也会受到影响,等我制好陆子卿的皮影人,再将她叫来也不迟。
我在马车里坐的有些头晕,姬忽便让车夫将马车赶到附近的小城停下,我也不知道我们到了哪里,总之绝非我所要去的南州。
这小城据说还有个十分别致的名字,叫长亭城,是为了纪念几十年前,一位名叫长亭的才女。
下了马车,我便让姬忽陪我逛街,闲来无聊,姬忽便开始给我讲起那个长亭才女的故事。
姬忽垂眼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我,不急不徐地:“据说长亭三岁能诗,五岁成文,六岁时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神仙给她念了一首诗,她醒来后却全然不记得了,为了想起那神仙究竟与她说了什么诗,她一连在家里睡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没能再梦到那神仙。由此可见,这长亭才女当真是极好作诗赋曲了。”
我也紧跟着点头:“连睡懒觉的理由都这么有格调,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才女。”
姬忽笑了笑:“或许你真的只是睡懒觉,可人家却的的确确是在梦回那首诗。”
“那就当她不是借口偷懒咯。”我不以为然,继续问道,“那么后来呢?听说凡间的女子地位都是很低的,那么为何还会以一位女子的名字命名这座城?”
姬忽继续讲道:“或许正是长亭太过有才,因此即使她后来早就到了婚嫁的年纪,也很少有男子上门提亲。”
“为什么?”我不解,“那样聪慧的女子,娶回家肯定对丈夫有很大的帮助,怎么还成没人要的姑娘了?”
“你就权当老天爷总是公平的吧,长亭虽有才,容貌却很是刺激,正常人哪怕多看她一眼,都要瞎好几天……”
“额……原谅我脑洞有限,实在想不出那容貌有多刺激。”
“你不用去刻意想象,不然我怕你心脏承受不来。”
“……好吧,我不想了。”顿了顿,我又问,“那么长亭后来嫁人了么?”
“嫁了,而且很幸运,那人很爱她,甚至愿意为了她自戳双眼,从此变成瞎子。”
“嗯,果然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这座小城其实是属于南夷国与东来国的交界处,并不富饶,也不贫瘠,若有哪个国家看上这里,欲来争夺,势必会引起两国一场大战,当然,也不会有哪个国家瞎了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擦了把额头的汗,干笑道:“事实上,最后一定还有个小国像长亭的丈夫一般,瞎了眼吧。”
“是的,据说东来国的国君明夙十分爱惜贤才,听说了长亭的才干是许多男子都不可及的,因此便想打下这座小城,那么长亭就会因此变成他的国家的人,如此收纳人才,也就理所当然了。可临近的南夷国岂会让东来国这么容易得逞?双方也因为长亭这个奇女子,打得不可开交。”
我皱眉:“只听说过红颜祸水,想不到颜色不足,才华横溢,也会引来这样大的波澜。”
“嗯,后来小城百姓实在经不起战争的洗礼,甚至连长亭的盲眼丈夫都死在了战火中,长亭悲痛之下,以死相劝,自刎于两军战前,两国终于停战,而这座小城也不再属于任何国家,为了纪念死去的长亭,因此这座小城便被命名为长亭城。”
“看来这长亭不仅很有才华,还是个个性倔强的烈女。”我依然皱着眉,“不过,也是她没遇到我,如果她找我将她丈夫做成皮影人,那她也就不用殉情了。”
姬忽不置可否地笑笑,开口时已转移话题:“你不是很喜欢去茶楼听书么?我知道这里有家不错的茶楼,我带你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呆在这里?”
我重重点头:“嗯,非常不喜欢。”
“还是因为云北之么?”姬忽突然问道。
我略微迟疑,姬忽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那才女长亭就像云北之一样,天赋异禀,却身世惨淡,一个死了丈夫便要殉情,一个跟我稍微闹点矛盾就要断绝关系还躲着我。
我想长亭死的时候一定是很绝望很悲伤的,我不希望云北之像她一样难过,因此我不喜欢这里。
如此一想,我似乎还是放不下那个养了三年的可怜孩子啊,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总在某个深夜,独自坐在屋顶上喝闷酒,没有我把他拖回房间,他睡在屋顶上会不会感冒啊……
“云北之就这么不打招呼地走了,你是不是很生气,亦或是失望?”姬忽又问。
我摇头:“我一点也不生气,也不失望,就是有些难受。三年的陪伴,他却能毫无留恋,抛得这么彻底。”
“其实你可以自私一点,宁可看别人难受,也不要躲起来自己难受。”姬忽拍着我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劝道,“如果你想到你现在为那家伙担心,可他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大鱼大肉的,或许你就不会难受了。”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其实我这点难受并不算什么,真正该伤心的,应该是阿虞吧,毕竟她那么期待这场婚礼,可关键时刻新郎却逃跑了,我再怎么难过,又怎么比得上她呢?”
“祭风花……”姬忽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着他,面露疑惑:“怎么了?”
“云北之要娶我妹妹时,你是不是很难过?”姬忽问。
我笑了笑:“这个问题你之前已经问过我了……”
“因为你喜欢你师父,而在你的潜意识里,早将云北之当做你的师父了,因此得知心爱的人要与别的女子成婚时,你是难过了的,对吧?”
姬忽双眼如潭,仿佛洞察一切,直看得我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低低地垂下头,叹了口气:“抱歉,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姬忽,我可能做不成你的娘子了。”
“祭风花,你以为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觉得做不成我娘子么?”姬忽有些愤怒,他重重地钳住我的肩膀,眼含凌厉,似要将我千刀万剐,“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不管你曾经心仪过什么人,只要你肯放下,我也可以等你放下,哪怕放不下,我依然把你,把祭风花,当做姬忽此生,唯一的娘子。”
我想,这应该是我此生听过最愤怒而动人的情话了。
没有情深意重,没有海誓山盟,就是现在这样,姬忽用前所未有的愤怒,说出了这样感人的情话。
把祭风花,当做姬忽此生,唯一的娘子……
唯一……
多好听的字眼啊,可是……
“可是姬忽,我一直很害怕别人的承诺,越是承诺,便越容易违背。就像我对云北之承诺的,我说过我会陪他一辈子,最后还是食言了。我怕你对我的承诺,就是我对云北之不守信用的报应。所以姬忽,如果哪天你也要违背你的承诺了,请提前告诉我,不要,不要让我这么突然,毫无预兆的,难过……”
我也不记得我后面说了什么了,我的脑子很乱,虽然我也不清楚我在纠结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就像飞蛾不知道她如果不扑火,会不会过的更好,夸父如果不追日,天地是否真的没有光明一样。
对于姬忽,我始终抱着一种复杂而难以理解的心态。
后来我们就去茶楼里听评书了,或许这里上至老板下至跑堂的确很有本事,茶楼里座无虚席,我们便与一位老者拼桌。
那老者穿得倒很贵气,一身气质也很不平凡,一看就是很有来头的,许是见姬忽长了张好皮相,这才容他拼桌。
台上说书的先生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面相挺老实的,说起书来却是有鼻子有眼,很是精彩,正讲至感人处:“那陆子卿生前最常去的便是一处幽谷,期间结识了不少山精野怪。据说那陆子卿画的最后一幅画,便是一副美人图,有说画上是他逝去的娘子,有说是他心仪的某家小姐,这还有一说,便是他在那幽谷遇见的一只小山妖。兆和五年十月初九,天有异象,陆子卿不顾左右劝阻,执意要去那幽谷作画,结果便是遍体鳞伤地回,从此一病不起。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回光返照,出了趟门,接着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总觉得说书先生这故事有些耳熟,后来才想起,这原来就是陆子卿与暮夕颜的故事。
只是那说书先生不知道,陆子卿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替暮夕颜受了那天劫,便是替她去死。而暮夕颜之所以敢大着胆子来拦皮影师的马车,便是为了还陆子卿那救命之恩吧。
如此想来,这小花妖也算是知恩图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