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山的弟子们在苏泽的管教下，大多还是很有礼貌的，他们很多人还十分佩服桃夜的勇气与毅力，毕竟在她爱上苏泽时，便已经和死人没有区别了。一个连死都义无反顾的人，又怎能不让人敬佩？
可顾渊却非常讨厌桃夜这种义无反顾的行径，除了经常对桃夜恶言相向，还故意无视她有伤在身，指唤她做这做那的。若是唤作其他人，早就不耐烦了，可每次桃夜就算硬着头皮也要做下去，仿佛真把自己当做师娘，什么都由着小徒弟任性一样。可事实上她越是这样，顾渊便越是讨厌她。
“喂！蠢女人，为什么云非得喜欢太阳，太阳有什么好的？难道云不能喜欢别的东西么？比如飞鸟，或者别的云。”
桃夜撑着脑袋想了许多，也没有想出答案，气得顾渊直骂她干脆蠢死算了。终于，她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对啊，云就是蠢，所以才会只喜欢太阳，而看不见别的东西啊！”
顾渊被气得咬牙切齿，最后一甩袖子，将一堆杂活丢给桃夜，还道：“人蠢就该多做事，就算你身上有伤，沧溟山也从来不养闲人！”
桃夜“哦”了一声，便乖乖地干起活来，本以为这样顾渊就会开心，可她越是这么没出息，顾渊就仿佛跟生气了，对她也越发刁难起来。
大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性子都不太好相处吧。
桃夜便如是想着。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桃夜的伤好了，便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了，苏泽要赶她走，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上神，为了摆脱桃夜的纠缠，对她说了这几个月来，最长的一句话。
“承蒙仙子厚爱，苏泽不甚感激，只是苏泽一心向道，早已看破红尘，只怕要辜负仙子的心意了。仙子与其留在这片伤心地，倒不如早些离开，可好？”
不愧是桃夜心仪之人啊，连赶她离开，都表现得那样温柔，每一句话，都是那么，那么地美好，那么，那么地值得她去仰慕。她啊，在用这世上所有温暖的、憧憬的、卑微的心情，在仰慕这世上最冷血，最无情，最温柔的苏泽上神啊。
桃夜强忍下难过，逼自己抬起头来，注视着苏泽，扬唇一笑：“我只是爱上了一块石头啊，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无情又美好？因为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石头，你没有错，我爱上你，我也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可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连说了三遍对不起，一声比一声轻，但一声比一声坚定。
“既然无罪，为何还要说……”苏泽皱了皱眉，看向桃夜，“对不起？”
桃夜又是凄然一笑：“上神心向仙道，本不愿沾惹红尘半点，我却偏要来招惹上神，给上神带来这样的烦恼，便是第一个对不起。我本桃叶，乃千年前沾染了上神的一丝仙气，得了仙缘，才有了今天的桃夜。桃夜便是为上神而生的，若上神不需要桃夜了，那桃夜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桃夜会将上神给这条命丢掉，如此，便是第二个对不起。上神不愿接受桃夜，尽管桃夜已经很克制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恨上神，这是第三个对不起。上神，桃夜恨你。”
上神，桃夜恨你……
苏泽一向平静的鲜少变化的脸，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露出悲伤、感动、自责等情绪来，桃夜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子般，刻落在他万古不化的石心上，每每呼吸，都抽痛万分。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却仍是竭力克制着，“苏泽不过一块顽石，不值得仙子动情。”
于是桃夜的心，就融化得彻彻底底，再无顾虑地，再无保留地，展露出来：“纵是全天下人都不值得我如此动容，却独独是上神，千言万语，千思万绪，最后便只落下‘值得’二字，不管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都是值得的。只因你是苏泽，是让一片桃叶重新有了生命的苏泽，是全天下最无情的苏泽，是永远不可能爱上桃夜的苏泽，这样的苏泽，举世无双，所以，值得！”
苏泽静静地听完，久久地凝望，最后开口缓缓道：“谢谢。”
桃夜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非常古怪，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反而难以解读。说了这么多，最后只换来一句谢谢？这似乎有些尴尬啊。桃夜默默地转身，似乎想离开，但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又停住，回头说了句，“不客气。”
这才扭头飞快地跑了。
看着桃夜狂奔的背影，苏泽有些出神，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划开了，让他变得更温柔的同时，也莫名地忧伤了起来，“小渊，我对她，是不是太无情了。”
一旁的顾渊撇了撇嘴，不屑道：“师父你对每个女子都很无情，徒儿早就习惯了。”
“可她不一样。”苏泽坚持道。
顾渊点点头：“是不一样，她更蠢些。”
“她哭的时候，我会跟着难受。”苏泽说。
顾渊微微惊讶地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间，他仿佛就知道了什么：“师父，你心乱了。”
“为师没有。”
“那你难受什么？”
“石头就不能难受了么？”
“别的石头可以，可师父是苏泽上神，就不能难受！”
“真不公平，这是谁定的规矩？”
“这不是规矩，是大家的信仰。”
“……哦。”
这对师徒的对话，就在苏泽最后的那句话题终结万金油下，完美结束了。
第一百零一章 七日劫
桃夜离开沧溟山后，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的命是苏泽给的，可是现在苏泽不要她了，她便也不想要这条命了。
可她本为仙躯，乃不死之身，除了天劫，再没有什么能收走她的命。可她的天劫早在几个月前便度过了，如今的她已成上仙，只要期间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距离下次飞升上神的劫，不知还要等个几万年呢。她便想着，找这世间最厉害的毒医，用最毒的毒药，结束自己的仙命。
有时候啊，女人失恋起来，就是这么傻，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从来不愿意为自己而活。
想来那毒医当真是个呆子，从未救过一个人，到了晚期躺在床上，成了瘫子，倒开始劝桃夜莫要轻生了。桃夜觉得他可怜，便答应让他唤自己几声娘子，也为了尽早得到他的毒药。
可就在毒药即将到手时，桃夜又遇上了那个人。
苏泽，他最近似乎遭遇的劫数很多，桃夜看见他时，他正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已经是伤痕累累，法力尽失了。
桃夜救了他。
苏泽醒来后，以前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桃夜骗他说，自己是他的娘子，他也当真没有怀疑，乖乖地叫起娘子来。
“娘子，你饿不饿？”苏泽提着一直受伤的小白兔，咧开嘴，傻笑着跑到桃夜面前炫耀。
桃夜盯着那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白兔，满目同情：“兔兔那么可爱……烧烤起来一定好吃。”
苏泽使劲儿点点头：“嗯，就听娘子的！”
说着，便开开心心地跑去架火了。
看着苏泽忙碌的身影，桃夜心里又不禁叹了口气，这个样子的苏泽，似乎很接地气啊，比起那个高高在上的上神，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样子，该多好？
可惜不行啊，苏泽上神失踪，不仅是沧溟山的弟子，全九州的神仙都在天上地下的找他，却没有人想到，苏泽在历劫之后，竟会法力尽失，还被她救下了，而她时刻都要担心苏泽什么时候会恢复，他最近伤天害理的事好像做多了，桃夜也不知道距离他下次天劫是什么时候。于是，她既害怕着，又享受着眼前的一切。
如今已是腊月严冬，桃夜与苏泽住的地方非常朴素，是个位于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过篱笆围墙，苏泽每天都会早起在扫地。
地上残雪未消，他一点点地扫着，扫得很细致。过了一会儿，桃夜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一袭披风披到他身上，他抬起头，对桃夜咧开嘴傻笑。
桃夜忍不住道：“这些事你以前从来不做的，我做便好。”
苏泽却说：“既然你是我娘子，便不需要再做这些事了，这些事理应由我来做。”
“如果一切允许的话，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夫君了。”桃夜由衷地感叹道。
苏泽笑道：“难道我现在不是个好夫君吗？”
“现在不一样，现在你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记得过去的事，如果你记起了，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
“那我便不记起。”苏泽握起桃夜的手，深情道，“至少现在，我只知道，你是我娘子，我要对你好，便足够了。”
“可是，如果哪天，你知道我骗了你，我们并不是夫妻，你……你会讨厌我么？”
“不会。”苏泽说，“如果不能接受你的欺骗，我又有什么资格来爱你？”
桃夜点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苏泽……我爱你。”
“叫夫君。”
“夫君……”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很久，一个月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落外。
“你是怎么找来的？”
在看清顾渊的脸后，桃夜显然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又冷静下来了。
顾渊见此，冷笑一声：“玄机阁要找一个人，还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没想到，你竟真的追上了太阳，还躲到这种地方安家？”
顾渊的眼睛幽黑幽黑，彼时的他按照玄机阁的年龄算，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只是因着天资聪慧，心性比许多同龄人还要成熟许多。
“小渊。”桃夜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放得很柔很柔，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情道，“很多时候，一个人太过执着，或许可以追到她想要的，或许追不到，可最后即使追到了，也不一定是好的。”
桃夜的脸微微红了起来：“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能追上一个永远不可能追上的太阳，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桃夜又道：“我知道他早晚要做回他的上神，我也早晚会为自己这份执念付出代价，只是在那之前，让我最后，再好好珍惜，我们仅剩的，最后一段时光吧。”
顾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如此，他便算答应了吧。
然而，桃夜心里还未松口气，顾渊便忍不住说道：“根据玄机阁的计算，距离师父下一次劫数，是在七天后，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只剩下七天的时间了？”桃夜喃喃道。
顾渊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凝视的时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会令这时光变得短暂，他缓缓道：“我为之前的唐突，向仙子道歉。”
桃夜的睫毛不由得颤了一下：“你说，向我道歉？”
顾渊点点头，笑道：“是的，我之前一直在故意为难你，那时我觉得你只是个贪慕师父地位的心机白莲花，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蠢。”
“哈，道歉就道歉吧，怎么又开始人身攻击了呢？”桃夜也笑了起来。
两人对望而笑，笑着笑着，顾渊却笑不出来了。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视着她：“桃夜，我不舍得你。”
桃夜笑着笑着，也垂下了眼睛，然后轻声道：“其实，我也不一定会死啊，只是暂时的，活不下来而已。”
“那我会想办法，让你活下来。”顾渊语气坚定。
你只是个孩子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桃夜心里想着，眼睛却湿润了，久久后，回了他一记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