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霏霏,夜阑人静。
凝碧崖上,一灯如豆。
先是利刃穿膛,再而掌力摧心,与绿袍尊者的一场苦斗,本已令诸葛驭我负伤极重、元气大损,此时他正在凝碧崖闭关疗伤,偏又收到丹辰子的飞鸽传信,信中说绿袍和素因俱已身殁,丁隐万幸死里逃生。
诸葛驭我手捧信笺,回忆起与上官警我和素因的平生纠葛、往来冤孽,不禁太息掩面、老泪纵横,心绪更是纷乱,运功疗伤再也难以为继。他推开密室的门,索性独自吹一吹断崖的寒风,沐一沐蜀山的冷雨。却想不到,公孙无我已站在密室外等候他多时。
诸葛驭我先是一怔:“这么晚找我,不知师弟有何事?”
公孙无我似笑非笑,随后打量着挂在石台旁的白眉真人画像,竟然讲起一段陈年往事来:“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师父是怎么评价你和警我师弟的?”
诸葛驭我微微皱眉,似乎不明所以。
公孙无我又道:“师兄记性差,不如让我来提醒你一下。师父当年为三位入室弟子赐名,大徒弟心宽仁厚,剑术高深,堪当重任,但须戒太过重情,免影响视听,故赐名驭我。小徒弟绝顶聪明,悟性极高,是剑术鬼才,唯须严于律己,免误入歧途,故赐名警我。可是大师兄,你知道吗?就算师父褒贬平衡,可这些在我听来,都是求之不得的赞美。”
诸葛驭我道:“师弟,师父也曾经赞你为人低调淡泊,稳重和善,事事为大局着想,以他人为先,所才赐名无我,这也一样都是溢美之词。”
公孙无我听了这话,突然大笑起来:“溢美之词?难道你听不出来,这些话都是在说一个人普通,普通到只能成为背景和配角吗?”
诸葛驭我见公孙无我如此,有些意外:“师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其实师父他错了,你根本是个笨蛋,他竟然还让你当了掌门!”公孙无我猛然变了嘴脸。
“你!”诸葛驭我大为吃惊。
公孙无我并不理会掌门师兄的反应,自说道:“真正的强者,通晓人心,懂得蛰伏,能将一切控制在手中。在这方面,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掌门之位!”
诸葛驭我一怔道:“什么中庸淡泊,没想到,你才是最有野心的人。”
公孙无我却道:“野心也罢,德才也好。我便问你,这二十四年来,你终日闭关,蜀山一直由我代为掌管,可不是武林太平,西域安宁?”他冷笑了一声,接着道,“可你一出关,和绿袍这么一闹,搞得蜀山上下不宁,生灵涂炭,你说这个掌门到底该给谁做?”
此时面对公孙无我的一反常态,诸葛驭我心中已经明白大概,便冷冷道:“师弟为登掌门之位,竟不惜扮起‘山中人’来,真可谓机关算尽,煞费苦心。”
岂料公孙无我竟不回避,反倒张狂起来:“这‘山中人’嘛,倒是近期的事。师兄可有想过,二十四年前,武当派佟元齐找上门来声讨上官警我,是谁告的密?”
诸葛驭我闻言色变,皱眉道:“我早觉此事蹊跷,原来是你……”
公孙无我阴鸷一笑,又道:“对了,当年师父将素因许配给你,也是我向他老人家提议的。”
此言一出,诸葛驭我虽是维持着镇静,内心却如遭雷击。公孙无我告密武当,以及唆使白眉真人拆散警我、素因的两桩阴毒事,实为导致当年手足相残,警我、素因双双坠崖的主因,亦是造就绿袍、素因毕生惨剧的恶源。
若没有当日的卑鄙弄计,这世间便不会有魔宗,也不会有丁隐,妙一长老和许多蜀山弟子更不会平白牺牲,更可怜山下的许多无辜百姓也卷入这场血雨腥风……
断崖上的凌厉风势卷着冰冷冷的雨水,一滴滴滑过诸葛驭我的脸,好似刀匕迎面而来。诸葛驭我面色如铁,低沉问道:“所以,你觊觎掌门之位已经很久了?”
公孙无我又是一阵怪笑:“谁稀罕那个虚名呢?如今蜀山大大小小的事务全由我管理,四峰满是我的心腹,谁真的有权力,谁是个空架子,恐怕你心知肚明。我今日来寻你,只是念及同门多年的香火情,免让你死得不明不白。”
诸葛驭我冷笑一声:“若不是我与绿袍一战身负重伤,只怕你还要多念几天香火情。”
公孙无我拍手赞道:“师兄说得对极,为让你们鹬蚌相争,我可没少费心。”
“一直以来,我以为误入歧途的只有绿袍一人,没想到,你比他更可怕。你如今处心积虑,篡取掌门之位,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觊觎赤魂石了!”两人眼见就要动手,诸葛驭我仍是方寸不乱,从容叹道。
公孙无我随之也大笑起来:“哈哈,师兄果然是我的亲师兄。蜀山千百年来守着赤魂石却不加以利用,实在愚蠢之极。说什么以和为贵,可这天底下的人只要活着,心中就总有欲望,千百年来,你争我夺,祸事不息。依我看来,还不如将那石头给我,待我称霸武林,无人有胆反对,大家相安无事,皆听我差遣,那样才是真正的和平。师兄,你说对不对?”
诸葛驭我厉声喝道:“公孙无我,你不要鬼迷心窍。我劝你赶紧放下心中恶念,人的欲望总是无穷尽,你若被欲望控制,只会引火自焚。”
公孙无我却狞笑一声:“不愧是蜀山掌门,如此深明大义。可惜你这些大道理,只能带进坟墓了——”话音未落,公孙无我猛地击出双掌,卷起一股强大的青色真气向诸葛驭我扑去。
此时诸葛驭我重伤在身、心绪纷乱,断然不是公孙无我的对手,然而他竟不避不闪,面上表情尽是沉痛唏嘘,好似在为公孙无我的沉沦痛惜不已。
公孙无我正感疑惑,忽见诸葛驭我身后如闪电般飞出两道人影,冷雨中也看不清面目,只祭出一青一红两道剑光,三两下便以压倒之势将他击倒在地。
他再抬头,只见是丹辰子和丁隐一左一右各持兵刃,威风凛凛地矗立在诸葛驭我两侧。
大惊之下,公孙无我正想逃脱,却看丁隐以一个前所未见的身法,卷起红色光芒,如鬼魅般近前,轻松卸了他双手关节,断了他周身经脉——顷刻间,名震天下的蜀山二弟子公孙无我已成废人。
适才诸葛驭我与公孙无我对峙交谈时,已感应到赤魂石正在接近,料是丁隐与丹辰子归返蜀山无疑,是以他才能从容不迫,应对危局。这时见到公孙无我的惨象,诸葛驭我凛然道:“蜀山内奸一日不除,终是我心中隐患。如今蜀山遭到重创,内奸若想生事,现在最好不过。师弟,难道你想得到,我就想不到吗?你以为我就那么老糊涂,当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吗?”
情势急转,公孙无我此刻已万念俱灰,心中暗叫“我命休矣”。出乎他意料的是,丁隐的一番说辞,竟令他似有生机。
这时丁隐谓诸葛驭我道:“掌门,我觉得公孙无我是内奸一事,千万不能传扬出去。蜀山遭逢大难,本已人心惶惶,若让众弟子得知公孙长老竟是内奸,恐怕会让众人丧失重整旗鼓的信心。再说了,若是蜀山长老和魔宗早有勾结这事传了出去,蜀山剑派在江湖上颜面不保。”
诸葛驭我思量一番,点了点头,决定道:“丁隐所说无不道理,公孙无我如今也无法造次,不如就以闭关修炼为名,且将他关押在伏魔谷吧。”
丹辰子与丁隐随即将公孙无我秘密押至伏魔谷一处暗牢之中,诸葛驭我目睹了两位师弟心魔滋生,各自堕落,心中沉痛唏嘘自不待言。
倒是临别时,诸葛驭我问起丁隐死而复生的原委,对赤魂石的再生之力啧啧称奇,联想起丁隐方才制服公孙无我的谲诡招式,不禁担心起他身体的异变。
丁隐却微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红光一闪,释然道:“一直以来,赤魂石都是我身体的负担,但是现在不同了,它似与我融为一体,运转自如。我相信,我已经掌握了控制它的法门。”
丹辰子与丁隐联手铲除“山中人”,可谓是拯救蜀山于危难。这本是令人意气风发的事,而此刻他却愁眉紧锁、烦恼苦痛,说撕心裂肺、五内俱焚也不为过。
料理完公孙无我的第二日清晨,丹辰子原本满心欢喜、手捧鲜花跑去栖霞峰探望降魔塔一战中昏迷的紫英,却先遇见了紫英的师父晓如真人。
晓如真人告诉了他一桩喜讯:“降魔塔一战中,紫英之所以驾驭不了紫郢剑,是因她已有身孕,乱了少女的元阴真气……”
晓如真人又以长辈的口吻叮咛道:“你二人虽情投意合,终究未行媒妁婚配,这是有些轻率了。如今紫郢剑反噬之下,孩儿已不在了,紫英更是元气大损,你往后须得好生照顾……”
晓如真人此后说了什么,丹辰子全未听见,他目瞪口呆,错愕当场,良久才点了点头,迈开沉重的脚步去到了紫英屋前……
紫英见再也包藏不住,唯有泪如雨下,不住央求,说自己对丹辰子的爱如同星月皎洁,是那余明娘怎样怎样,张馅饼怎样怎样,说自己眼下生不如死,唯求丹辰子宽恕怜惜……
丹辰子只问一句:“那夜你匆匆来找我圆房,可是为了掩饰这桩丑事?”
紫英哭得鬼哭狼嚎一般,却始终无言以对。
丹辰子也是痛苦地捶胸顿足,良久甩下一句:“我不知道再如何相信你,现在好像一切都变了,就连以前美好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紫英猛地哀号,放下了一切尊严和骄傲,死命抱着丹辰子的腿,要将他留在身边。
丹辰子却冷冷地挣脱出来,郑重地道:“你不必担心,两位师叔责怪我轻率,我替你担下了,事关你的名节,你我早有婚约,是我的……总比是小张的情有可原。”他转身临别之前,又向紫英一叹:“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紫英连滚带爬地追出门去,只见到院墙边一束已被踏得残破不堪的鲜花……
情字一关,众生皆苦。
失贞非人,珠胎暗结;鸠占鹊巢,夺妻之恨,更是悲苦之甚,如堕无间。
这一天,紫英独自去了一趟凝碧崖。她知道,这个世上唯一能让丹辰子留在她身边的人,是她的父亲诸葛驭我。
这一夜,丹辰子找丁隐借酒浇愁,直抒胸臆。略有些奇怪的是,丁隐的反应似乎很平静,他也不提张馅饼之失,只说紫英骄横跋扈、谎话连篇,这样的女子怎堪作为妻室,又说人心虚伪、了无生趣,难得有个性情中的兄弟可以饮酒悲歌。
丹辰子也是伤心至极,当下与丁隐连干了十数盏烈酒,终是醉倒当场。
这一夜,酣醉如泥的丹辰子并未注意到,丁隐从他身上取走了一样小物什。
丹辰子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自己成为了蜀山新任的掌门。
第二日正午,蜀山四处响起紧急召集的钟声,除了尚在“闭关”的公孙无我,蜀山各峰长老,丹辰子、丁隐、青云、紫英,以及张琪、吴冬虫等次第较高的三十六名弟子皆闻讯集结到凌云峰大殿中来。
众人甫一入殿,见了阶上诸葛驭我的形貌俱是震惊。一夜之间,这位盛年之中、英伟健朗的蜀山掌门竟似苍老了十岁一般,不仅白发遽生、皱纹遍布,整个人看来竟已是变得神形枯槁,状如风烛。
几日之内,先有苦战负伤,再是噩耗袭来,诸葛驭我便如点灯熬油,身心俱损,此刻他竟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他先将紫英招来搀扶自己,又庄严地道:“诸位,蜀山此番历经大劫,千疮百孔,令人痛心。但苦非苦,乐非乐,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必是我等一个新的开始。”
诸葛驭我的声音并不洪亮,但言辞依旧震撼人心,他缓缓道:“我执掌蜀山二十四年,教导诸位潜心修习,为人正道。蜀山自古是人杰地灵之境,诸位弟子也俱是高洁之士。如今我已功成圆满,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了小小骚动。丁隐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靠在墙边,此时也认真起来。
“丹辰子,你上前来。”
待丹辰子恭敬地登上高台,诸葛驭我从怀中拿出掌门令牌,肃然宣道:“辰儿,你是我最骄傲的徒弟,多年来一直刻苦修行,为了蜀山大业,不辞辛劳,是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
丹辰子当即下跪,庄严地道:“弟子不才,如今师父委以重任,定当不负众望。”
诸葛驭我满意地点点头,嘱咐道:“此为蜀山剑派掌门令牌,寓意蜀山五脉九峰,永保赤魂石不失,天下安宁。你接任之后,定要事事以天下苍生为先,以教导蜀山弟子为重,将蜀山剑派发扬光大!这是身为一个掌门的责任。”
“弟子谨记。”丹辰子恭敬地接下诸葛驭我递出的掌门令牌,紧紧攥在手中,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当下道,“师父,如今公孙师叔因病退任,点苍峰又是蜀山五峰中弟子最多的一峰,没有首座长老,实为不妥。”
诸葛驭我一笑:“你有何建议?”
丹辰子轩昂道:“此次大战,有一个人功不可没。他独闯阴风谷,不畏艰险,杀死罪魁祸首绿袍,说到底,他才是蜀山的大英雄。我希望,他能出任点苍峰的新长老。”
站在后排的丁隐有些意外。众人都知道丹辰子说的是他,也纷纷投来目光。
诸葛驭我思量一下,便点头道:“丁隐确实功不可没,那我就一并委任丁隐为点苍峰首座长老,兼管天门峰,教习弟子蜀山剑法,天门峰弟子张琪从旁协助,百草峰和栖霞峰仍由百草与晓如两位执掌。你们一起管理蜀山,我更加放心。”
丹辰子很是欣喜,回头搜索丁隐的身影,对他点头一笑。
丁隐有些意外,随即还以一笑,大方步出,躬身道:“丁隐多谢掌门授以重任,定当不负所望。”
张琪和百草、晓如也纷纷出列,拱手接任。
这时诸葛驭我又回头望了望身边的紫英,随即谓丹辰子道:“丹辰子,为师也有一事相托。”
丹辰子恭敬地道:“师父请说。”
诸葛驭我道:“说来也是件私事,你与紫英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为师希望促成你二人姻缘。从今往后,你二人互相扶持,彼此连心,也是好事。”
丹辰子没想到诸葛驭我此时要为他和紫英赐婚,猛然间着急起来,推说道:“师父,此事不必操之过急,况且感情私事,不宜高调,徒儿会妥善安排。”
搀扶着父亲的紫英见丹辰子想要婉拒,当即面如死灰。
众人诧异中,却见诸葛驭我眉心一蹙,凝声向丹辰子问道:“这是师命,难道你不愿意遵从?”
丹辰子慌忙跪倒,急说道:“师父,我敬重您就像敬重父亲,岂敢违命。只是儿女之情,实属个人之愿,恐怕……”
丹辰子的话还没有说完,诸葛驭我只觉气血上涌,当即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众人大惊失色,百草仙人正要上前查探,却见诸葛驭我猛地抓住丹辰子的手,谓他道:“辰儿,你一个人扶我去内堂,我还有话跟你说。”
丹辰子见师父如此,很是焦心,唯有点点头,扶着诸葛驭我颤颤巍巍地走入内堂。才入内堂,诸葛驭我便紧紧攥着丹辰子的手臂。丹辰子忙跪在石台旁,心中既是悲忧,也感忐忑。
却听诸葛驭我说道:“辰儿,你师母去世早,这些年来我忙于压制赤魂石,对紫英也疏于管教。我知道,紫英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也做了许多错事。可是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即使再骄纵无礼,对你的感情却是真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唯有把她交托于你,才可瞑目。”
“师父……”
诸葛驭我不待丹辰子讲完,又道:“辰儿……我求你,不是以一个掌门,而是以一个父亲求你,好好照顾紫英,娶她为妻,让她安心幸福,好吗?”
看着诸葛驭我苍老无助的样子,丹辰子忍不住流泪:“师父,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紫英。”
听到丹辰子答允,诸葛驭我终于露出笑容。他仰面朝天,似乎终于放松不再有牵挂,双眼无神的看着上方,口中道:“太好了……太好了……”
一瞬间,从石台下方涌起一道青光,穿过诸葛驭我的身体,直通天际。诸葛驭我的双眸当即失了神采,本来紧抓着丹辰子的手,也霎时垂落……
一代宗师,蜀山掌门诸葛驭我离世飞升。
当丹辰子失神地走出内堂,将诸葛驭我飞升的噩耗告诸众人的时候,紫英竟是两眼一翻,当场昏厥。
众弟子跟着一片哀痛,青云更是泣不成声。唯有晓如与百草早有所料,他们默默地凝立在内堂门口,持颂着真言法咒,为大行的诸葛驭我护持法体,其慷慨巍然,竟如两座万仞高峰。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丁隐,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短短几日,妙一长老与诸葛驭我先后辞世,整个蜀山哀钟四起,白幡飘扬,沉浸在深沉肃穆的哀悼之中。
栖霞峰后崖一角,晓如真人偕青云祭扫完妙一的新坟,便谓青云道:“为师决定闭关修复紫郢剑,也算是给离世掌门的一个交代。只是这紫郢剑性属元阴、好纯净,现它元神已散,恐怕更加乖戾难驯,为师修炼期间,若稍有外人气息介入将会直接伤及炼剑者,宝剑与人俱毁。所幸,现在尘埃落定,相信辰儿他能担大任,会是个好掌门,他来料理蜀山上下,我也就放心了。”
晓如虽刻意说得轻松,但青云听出不妙,立即出声反对:“不,师父,这么说来修复紫郢剑太危险了,您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险?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晓如正容道:“当初掌门让你们下山寻剑,就是因为这三把神剑与蜀山守护天下苍生的使命息息相关。紫郢剑既已认紫英为主,为师打算利用它适主的灵性,以真气炼化这个灵性,一方面修复神剑,另一方面也正好扭转它的属性。”
青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急得眼眶里满是泪水在打转。
晓如又道:“傻丫头,至多也就一个月,为师就出关了。”
青云仍是面露忧色:“修复神剑如此凶险,青云却连饭都不能给您送去,真是没用……”她心知炼化剑灵极为凶险,不由担心起师父的安危,话未说完竟像个孩子般哭了出来。
晓如一把搂过青云,宽慰道:“好孩子,你已经长大了,该是时候承担责任了,我将栖霞峰暂交于你,等师父成功出关,再给你奖赏。”
青云只得就势伏在晓如肩上,含泪点了点头。
晓如这一闭关,蜀山上下能干预丁隐行事的人,便少了一个。晓如闭关后不出一个时辰,丁隐就以点苍峰新任长老的身份,向何清为首的近百名弟子下达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命令——人人修炼血影神功!
众弟子着实吓得不轻,即便何清也惊呼道:“丁长老,血影神功乃是本门天大禁忌,修行者恐会堕入魔道,任何人也碰不得。”
丁隐嫌弃众人少见多怪,边指指自己,边朗声说道:“那不过是吓唬胆小者的说辞罢了,所谓入魔,不过心生。假如血影神功真有这般凶煞,先掌门为何会将它传了给我?”
何清又应道:“那是丁长老天赋异禀,兼有赤魂石护体加持,我等愚钝,哪能相提并论。”
丁隐哈哈一笑,眼中红光一闪,大声宣布道:“你们听着,人决不可妄自菲薄,更何况你们还是蜀山精心培养的出色弟子。历代掌门保守,唯恐血影神功流传引起武林风波,才将其视为秘密。但现在风波已起,我等蜀山弟子再不奋起,岂不成了案上俎肉,任人宰割?”
众弟子听到丁隐这么说,都互相低低窃语,表示赞同。
丁隐扫视大家一眼,继续道:“自古以来,弱肉强食,强者存,弱者亡。蜀山受到重创,已经是一个警醒,大家应该一起变强才是。我作为点苍峰长老,愿意跟诸位一起分享这份力量。大家众志成城,一齐将蜀山剑派发扬光大。”
众人听丁隐这么说,都渐渐有些兴奋。何清思量了一下,眼珠一转,带头向丁隐叩首拜道:“丁长老,弟子愿以身试法,苦练神功,定不辜负您的栽培之心!”
众弟子见状,也都一一跪下,一齐向丁隐叩拜,同声喊道:“望长老赐教。”
丁隐见状,甚是满意,缓缓掏出了《血影神功》秘籍,狞笑着与众人解说开来。那些点苍峰弟子虽听得一知半解,却因为受到蛊惑,一时间也练得兴奋异常。
这时何清凑上前来,对丁隐说了几句“长老传功,功德无量”之类的奉承话,转口又向他套起近乎:“啊……丁长老……这血影神功实是本门奥妙,修行起来势必艰辛晦涩,何清资质平庸得紧,还乞长老能多多指点,助我打通关隘。”
谁知丁隐狷狂一笑,竟道:“这血影神功有什么难练?昨夜公孙无我不出一个时辰就通融大成了。”
这番话听得何清瞠目结舌,两股战战,他在那里“你你你……你……你究竟……”支支吾吾了好一阵,终究也不能说将下去……
不一日,丁隐蛊惑点苍峰弟子血炼的消息传入新掌门丹辰子的耳中,丹辰子勃然大怒,立刻传来丁隐责问,丁隐却满不在乎,只说眼下蜀山元气大损,势如累卵,若不尽快壮大实力,哪天魔宗再来进犯,便是任人宰割的命。
他身后的点苍峰弟子,本还有些战战兢兢,见丁隐将这番话说得坦然,竟纷纷认同点头。尤其那何清,更是一副忧国忧民、感激涕零的样子,好像丁隐此番不传血影神功,蜀山弟子也活不到明天。
丹辰子听得后背生寒、面色发白,难以置信地道:“若不是亲耳所闻,我真是难以相信这句话会出自你的口中。青云来向我禀报之时,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青云更是谈之色变:“丁大哥,我只是担心你……刚刚你那大殿内,就快要变成阴风谷了!”
丁隐心知晓如不在,丹辰子与青云无力左右此事,便索性颠倒黑白,向丹辰子抱拳施礼道:“掌门放心,点苍峰一脉向来是蜀山中坚力量,丁隐自当竭尽全力,替掌门教导弟子,为掌门分忧。”说着也不给丹、青二人说话的机会,便领着何清等一众弟子自顾扬长而去。
留下丹辰子与青云在凌云峰大殿面面相觑,心有余悸。这一天,他们第一次察觉到丁隐的异状。
青云怀疑是赤魂石作祟,令丁隐失去常性。丹辰子更为细致,推测道:“绿袍好像跟他说了什么话,令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导致走火入魔。我从阴风谷救他出来的时候,他呼吸脉搏已经没有了,后来是赤魂石的力量让他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青云不知丁隐死而复生一事,猜测道:“是否是丁大哥那时候伤势严重,意志薄弱,赤魂石元神乘机而入,侵染了他的心智?”她回忆道,“此前每次赤魂石发作,丁大哥都十分痛苦,我们也能感受到他身体里的魔性,唯独这次……很不同……”
丹辰子接过话头,额角渗出一滴冷汗:“那样的话……魔性与他融为一体,他的心也不再抵抗,彻底被改变了……”
丹辰子说出这话,两人都沉默了片刻,似乎谁也不想面对这最坏的假设。
良久青云才说道:“掌门师兄,我已经传信给我母亲,让她查阅古籍,搞清楚丁大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这一边,我再去求百草仙人想想办法。”
丹辰子思忖一番,缓缓叹息道:“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师父仙逝,晓如真人闭关,眼下能救丁隐的,也只有我们了。”
丹辰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丁隐的魔性远比自己估计的还要阴狠乖戾。
丹辰子送走青云之后,恰到了申时末,正是各峰弟子练剑的时刻,他走出大殿,依例去凌云峰广场督练剑阵。
谁知剑阵演到一半,紫英忽然冲出人群,全然不顾掌门威严,竟在大庭广众下拽住丹辰子衣袖,气势汹汹向他逼问开来:“我不去别的地方,今天就在这儿说清楚。当初我爹要你娶我,大家都听见了的,现在我爹死了,你接任掌门,就把这事忘了吗?”
丹辰子又羞又恼,厉声喝道:“能不能不要这么无理取闹!”
紫英却面孔扭曲,狠狠应道:“我无理取闹?明明是你出尔反尔!”
古往今来,只怕没有一任蜀山掌门在这庄严肃杀的凌云峰广场上,当着满场弟子的面,被这般赤裸裸地逼婚。
霎时间丹辰子只感到羞愤交加、无地自容,一边是自己难以启齿的屈辱,一边是紫英肆无忌惮的跋扈,他终于忍无可忍,咆哮着爆发出来:“你到底想怎样?你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自私,从来不反省自己的过失,觉得全天下都要围着你转。我告诉你,我受够了!”
丹辰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眼中充满愤怒。
紫英吓呆了,眼泪瞬间流了下来,终于不再说话。
与此同时,人群中响起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先是点苍峰的林阿盛放下剑来,啧啧鄙夷道:“以前我都没看出来,新掌门骂起女人居然这么有气魄!”
他身边的薛志团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以前诸葛掌门在嘛,他当然要收敛一点啦。”
与栖霞峰几位女弟子相邻而站的郑阿强竟说道:“我听说啊,之前新掌门贪恋紫英师姐美色,两人还未成婚就偷尝禁果,后来紫英师姐怀了孩子,才会在伏魔谷受伤,令紫郢剑受损。现在他成功上任后,竟然要抛弃紫英师姐,真是始乱终弃啊……”
郑阿强的一番说辞,听得栖霞峰几位女弟子一阵窃窃私语,大摇其头,直斥丹辰子忘恩负义,用心狠毒。
这些声音先是三五嘈杂,随后渐渐汇成震天响的申讨谩骂,再往后在点苍峰数人的带领下,数十名各峰弟子竟聚拢上来,将丹辰子与紫英围在了中央。
一眼看去,这场景像极了街市上吵架看热闹的人群,所不同的是,众人皆表现得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似乎要为苦大仇深的紫英伸张正义,将十恶不赦的丹辰子打倒批臭才肯干休。
丹辰子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当场慌了手脚,多亏青云及时赶到,向围观人群一通怒喝:“堂堂蜀山弟子,不去勤修武艺,斩妖除魔,竟个个在这里学起市井婶娘!诸葛掌门仙逝几日,牺牲的同门尸骨未寒,你们不识守丧之礼,竟还有兴致在这里嚼舌根!”
众人给她骂得理亏,一时不敢接话,青云又对栖霞峰几位女弟子厉声问道:“师父闭关,栖霞峰由我暂主,你们可有不满?”
那几个女弟子与青云颇为熟稔,素知青云武艺虽高,平日里嘻嘻哈哈,与各人打成一片,几时见过她如此声色俱厉,当场不敢多言,只低头道:“我们……我们听凭师姐处置。”
青云便一挥手,冷冷道:“既是如此,快向掌门请罪,随后速速回去栖霞峰思过,往后谁再说这无谓之语,行这僭越之举,我便不客气了!”
青云这番话,说得威仪凝练,气势凛凛,吓得那几个女弟子连连请罪,仓皇避走。围观的人原本骂得理亏,眼见了这个阵势,便也悻悻然散了去。
一时间,广场上只剩丹辰子、紫英和青云三人,青云正要上前安慰泪流满面的紫英,忽又见到丁隐领着何清等十几名去而复返的点苍峰弟子,气势汹汹地踏入广场。
青云和丹辰子不由自主对望一眼,对刚才的闹剧均已猜中几分,两人心中一阵寒意,既是哀怜这位昔日同生共死、义薄云天的硬汉,如今竟变得如此阴鸷歹毒,更加猜不透丁隐接下来又准备了什么卑鄙的戏码。此时青云望向丁隐的眼神,竟充满恐惧的意味。
丹辰子正欲向丁隐说话,丁隐却先不看他,而是径自走向紫英。
青云还道丁隐要向紫英发难,正要上前拦阻。却看丁隐在紫英身前停下脚步,此时他双目布满血丝,面上肌肉微微颤抖,随后猛地从身上掏出了一件小物什,满怀悲愤递到紫英面前……
诸葛驭我的死,对蜀山犹如一场灾难;绿袍的死,对于阴风谷而言,也是这样。
这几天百蛮山的雪和往常一样,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五鬼天王生平第一次觉得下雪的时候很冷,融雪的时候就更冷。尤其当挺拔的鼻梁下,开始挂住两行青绿色鼻涕的时候,这种感觉会格外深切。
按说以五鬼的武学修持和江湖地位,他决计不该是轻易就会风寒流涕的那一类人。但是没有办法,无论一个人的内功再怎么精深,幻术再怎么奇诡,心肠再怎么狠毒,人的肚子饿了,总是要吃饭的。
此时五鬼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因为他在等玉无心。
三天前,丹辰子背着生死不明的丁隐离开阴风谷之后,玉无心便抱着绿袍尊者与素因的尸体,默然地走进那间存放晶石的密室,此后她再也没有出来。
自那时起,五鬼便痴痴地守在门口,有时隔墙能听见玉无心幽幽的哭泣,有时密室内又传来几声痴笑。
五鬼在密室门口守了三天三夜,看着墙上的火把明明灭灭,天井中的雪片时下时歇,好几次,他会想起绿袍,想起屠媚,甚至想起那个面瘫的九毒。
他觉得自己来了烈影神踪很久,却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地方。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心,有时竟比他织的幻术阵法还要波诡云谲,成圣成狂。明明是金铁磐石一般的执着,为何到破灭的一刻,竟比幻阵还来得快些……
当他第一百二十七多次大力吸吮鼻涕的时候,他看见面色惨白却又神情坚定的玉无心推开密室的门。玉无心向五鬼一笑,随即令他召集门徒,道是有话要说。
紧接着,五鬼将百多名门徒一个跟着一个招了来,每个人皆是一副形容枯槁、惶恐不安的样子。
玉无心向前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神宗是我爹一手创立,今日爹已不在,无论如何,做女儿的要给他、也给大家一个交代。”
满场门徒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目光之中或是有些惊奇,却看不出什么期待。
玉无心又道:“烈影神宗入中原以来,为江湖所不齿,被视为邪教。你们本都是平民百姓,有家庭有子女,但自从被抓来这阴风谷,从此便失去了自由,为神宗卖命,也被迫做了不少违背良心的坏事。其实,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为了复仇不择手段。虽说他也是可怜之人,可扭曲的心智,终将自己引入无尽的深渊。”
玉无心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五鬼也担心地看着她,不知她将作何打算。玉无心整理一下情绪,继续道:“如今既然要我做主,我决定还给你们自由。”
五鬼哪里料知玉无心竟要解散神宗,当场惊得目瞪口呆,那为首的三五个门徒先是大感意外,继又担忧道:“多……多谢大小姐,可是我们入宗时,都被宗主下了血咒,元神被禁锢,就算走了,也难以维持性命。”
玉无心解意一笑:“我正要告诉你们,我父亲为了让我以后能继承阴风谷,早已将血咒传授给我,我现在就替你们解开。”
她说完便两手一挥,暗送神功,只见大殿内即刻风起,本来被禁锢在石壁上的元神,解脱出来,争先恐后地回到主人的身体里。
玉无心解除了血咒,众门徒惊讶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重新恢复正常,脸上也有了血色,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彼此。
玉无心又对人群高声道:“血咒已破,从此以后,阴风谷再也禁锢不了你们。你们可以走了。”
可门徒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
玉无心有些疑惑,随即说道:“你们不要怕,我是真的要给你们自由,并没有其他要求。”
这时候,门徒之中走出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面上一道蜈蚣状的刀疤看来狰狞可怖,但他的神情却又十分悲愁凄楚。这人皱着眉,向玉无心施了一礼,便开口道:“小姐,你叫我们走,可是我们该走去哪里呢?”
玉无心也被问住,她有些惊讶:“回到你们的家乡,寻找你们的家人啊。”
那刀疤脸苦笑一下,叹息道:“当初被宗主抓来这阴风谷,我们早就家破人亡,哪里还有回去的地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虽说一开始不情愿,可时间久了,这里竟然变成了家。”
玉无心先是一愣,转而震惊:“你们……不愿意离开?”
那刀疤脸又痛苦地摇了摇头,沉吟道:“并非我们想要继续作恶,只是这外面的世道又能好到哪里去。我们早就了无牵挂,这阴风谷好歹是个栖身之所,小姐,就让我们留下来吧。”
他这一说,竟有几十个门徒们大声赞同。一时间,许多门徒纷纷高喊起来:“小姐,让我们留下来吧!”
“小姐,回不去啦,我们早都回不去啦!”
“小姐,我们离开阴风谷,那是死路一条啊……”
这一来,反而是玉无心错愕当场,内心困惑。她原本想解散神宗,给门徒自由,想不到自己眼中的生路,却变成对方的死路。她一时思量不清,为什么善人堕落,竟是向死而生?为什么分明是弃恶从善,反又难觅生机?
终是五鬼上前劝道:“善恶一念,事在人为。既然他们想留下,你又何必拘泥?”
玉无心似有所感,又担心道:“我不可能让烈影神宗再继续危害武林了。”
五鬼却爽朗一笑,谓她道:“谁说要继续下去,不能有个新的开始吗?”
玉无心不解道:“新的开始?”
五鬼进而说道:“如今大家已经不需要采血,也不用吸收新的元神,我想就算留着他们也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我在想,你不是常劝宗主回归正途吗?现在宗主不在了,若是你能带领神宗走向正途,将来在武林正派中立足,岂不也算是洗心革面,好事一桩。”
“走向正途……真的可以吗?”玉无心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五鬼又笑道:“怎么不可以,虽然我做惯了恶人,可是只要小姐一挥手,我一定会鞍前马后,尽心辅佐。”
玉无心本想将阴风谷解散,如今却成为了被追随的目标,一时间又惊讶又紧张。
魔宗门徒们彼此示意,突然都跪倒在地,对玉无心叩拜,同声道:“我等也愿意追随大小姐!鞍前马后,尽心辅佐。”
见这情景,五鬼咧嘴笑道:“呐呐呐,现在可是众望所归,玉儿你也不要再推托了。”
玉无心见情势所至,也觉得此法可行,于是点点头,走到众人面前发号施令:“若大家都愿意留在这阴风谷,那么从此以后,这里不再是阴森恐怖的死亡之城,而是你们众人第二个家。大家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顾。要放下曾经的邪念,丢掉杀人嗜血的恶习,回归正途,一心向善,以求偿还曾经的罪孽。我想,总有一天,这寸草不生的阴风谷,也会欣欣向荣。”
听完玉无心的话,众门徒满心欢喜,纷纷叩谢道:“感谢大小姐恩德,我等定当谨遵教诲,弃恶从善。”
阴风谷内,从来没有如此热闹和有朝气过。玉无心望着众人的笑脸,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心中道:爹,您一生仇恨,有多久没有体会过家的滋味,如今女儿将阴风谷引回正途,希望您和娘在天上看着,能够安心……
绿袍的死,对于阴风谷而言,也可以是一场重生。只可惜这浴火涅槃一般的生机,并没有持续得太久……
紫英见丁隐满脸悲愤,手中递上的竟是一个香囊。她起先不解,刹那便认出了这个香囊——这分明是数月前,丹辰子取获龙潭古剑时自己赠给他的信物。香囊本是一对,另一个紫英随身佩戴,香囊背面各绣着图纹,两个相拼,可以拼出一个“永结同心”的“结”字。
紫英正想询问丁隐,这香囊的由来,却见丁隐痛苦地道:“掌门离世后,我检查过他的遗体,他手里紧紧攥着这个香囊。”
丁隐不顾众人震惊,自顾说道:“我猜测,若是有人下毒手,怕是掌门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
紫英呆呆地望着手中香囊,浑身发抖。
丹辰子已是爆喝起来:“丁隐!你邪魔附身!竟要栽赃于我!”
青云则是面色惨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自然相信丹辰子绝非是杀害诸葛驭我的凶手,令她觉得阴风阵阵的,是丁隐的用心之险,手段之毒……
但在此刻,刚经历失贞、胎死、丧父等人伦惨剧,且姻缘岌岌可危,丧心病狂的紫英却不可能维持这份冷静。
她手握着香囊,先是惨笑一声,随后竟如失心疯一般咆哮着扑向了丹辰子,口中叫喊着:“畜生!你竟杀我父亲!你骗得我好苦!”
此时紫郢剑已为晓如真人带入闭关修复,紫英拿着一柄普通长剑,用尽了全身气力向丹辰子狠狠劈去,幸而青云反应快绝,抢上前来将紫英手中长剑一把夺走,死死将她抱住。
谁知紫英此时已似癫狂,她尖叫着,挥舞着手脚猛地挣脱出来,如凶兽般向手足无措的丹辰子扑了上去。
丹辰子仓皇抵挡,不住解释,然而毫无作用,转眼间,他脸上已被披头散发、状如疯虎的紫英抓出几道血痕。
青云一次次试图抱住失去理智的紫英,紫英便连她一起抓、咬,一次次挣脱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丹辰子。
这时丁隐大手一挥,向他身后的一众点苍峰弟子喊道:“丹辰子谋杀诸葛掌门,证据确凿,为蜀山剑派所不容,咱们今日便清理门户,扫除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青云极度震惊地望着丁隐,她不住摇着头,颤抖地问道:“丁大哥,你到底是谁?你还是丁隐吗?”
丁隐眼中红光一闪,继而狞笑道:“青云啊,你记不记得我刚上蜀山之时,丹辰子处处找我麻烦,说我和魔宗伙同,是内奸。我现在也要让他尝尝被诬陷的滋味。”
说话间,那十数名血炼弟子已纷纷出剑,攻向丹辰子,剑锋所过,泛着道道诡异的红光,攻出的剑招也是丹辰子前所未见。
丹辰子见情势凶险,便暂且避开紫英,挥出神木剑与那群血炼弟子缠斗起来。
青云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丁隐制住穴道。丁隐顺势搂住青云脖子,露出了一个极为扭曲,却又好似满足的表情对她道:“青云你记住,每一个在我心上捅过刀子的人,我日后都会叫他们一点一点还回来!”
“丁隐,你疯了。”青云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话音中透出深深的绝望。
“对,我是疯了,让整个蜀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丁隐仍是抿着嘴,张狂地狞笑着。
丹辰子倚占神木剑威神,以一敌众竟也丝毫不落下风,他只感觉十多名对战血炼弟子怪异莫名,凶悍异常,几人为神木剑所伤,竟丝毫不觉疼痛。特别是那林阿盛居然迎着神木剑的剑锋,不惜自断手臂,也要上来刺一剑。
丹辰子心中大骇,却是方寸不乱,他一边将神木剑舞得密不透风,小心提防着已入魔的丁隐突施暗算。他始终没有想到,丁隐会向紫英下手。
丁隐情知丹辰子挟神木剑之威与一帮血炼弟子对阵,实是有胜无败的境地,他便悄然提起血饮刀,向一旁疯痴号哭的紫英铆足全力刺了上去——
在青云和紫英的惊叫声中,丹辰子拼尽全力飞身赶来,硬是将自己的胸膛作为肉盾,为紫英挡下了这一刀。
刹那间,先是丹辰子一道白影如天神降下,再是血饮刀赤焰一闪穿膛贯入,同时随着青云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只见丹辰子背后,血饮刀刃已穿出身体透出尺半。霎时,血饮刀的殷红与鲜血的殷红融作了一体,丁隐眼中又是红光一闪。
大片鲜血从丹辰子的前胸、后背以及口中喷涌而出,他依然勉力支撑着,如同擎天柱般屹立在紫英与丁隐之间,右手的神木剑,光芒开始变得暗淡。
他咬紧牙,奋力横起剑身,想要阻挡丁隐上前。
“你究竟是谁?你还是丁隐吗?”丹辰子惨然一笑,神情复杂地看着丁隐,汩汩鲜血顺着张开的口唇流淌下来,洗过血饮刀身,如降雨般落在青石上。
丁隐却不与他搭话,当即从丹辰子身上猛地拔出血饮刀来。刀刃穿膛本是摧裂脏腑之痛,此番退膛更是惨绝,随着红光一闪,丹辰子一声惨叫应声倒下,喷涌而出的鲜血比此前又多出一倍不止……
“不!”青云看得心肝尽碎,泪如雨下,而她穴道被制,唯有目睹这惨剧一幕幕演下去,直至万劫不复。
丁隐不仅想要丹辰子的命,他还要杀死紫英。只是他没有想到,已在血泊中倒地濒死的丹辰子,不知从哪里获得力量,竟一次次死死抱住他的小腿,不让他接近紫英。无论丁隐拳打、脚踹、刀柄砸、刀刃劈,甚至运起赤魂石力,也无法甩开丹辰子的双手。
丁隐索性又挥舞着血饮刀在丹辰子身上补了一刀,刀落时,鲜血飞溅到紫英的面上、身上。过度惊骇之下,紫英依然怔在那里,眼神空洞,心神尽失。
直至抵死缠住丁隐的丹辰子终于没了动静,紫英才恍然觉悟,想要逃生,然而丁隐哪里容她走脱,手中高高举起血饮刀,眼看就要劈落下来。
生死之际,青云冲破了穴道,不顾一切地拦在紫英身前,泪流满面央求道:“丁大哥,就当青云求求你,不要再伤害师姐了!你要是一定要杀人,就杀了我吧。”
接着,青云竟将青索剑抛在了一旁,“扑通”一声跪在丁隐面前,抽噎道:“反正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丁大哥救的,现在你拿走,也算是两不相欠。”
丁隐迟疑了,他看向准备赴死的青云,血饮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终是放了下来。他看了看血泊中奄奄一息的丹辰子和失魂落魄的紫英,发出一声狞笑:“老掌门一死,新掌门也跟着死。接下来,我该请你登场了。”他不再理会丹辰子、紫英、青云三人,一个转身,向伏魔谷狂笑而去。
青云失神地跌坐在地,泪如雨下。垂死的丹辰子用尽全力伸出手去,已经失去神采的神木剑飞回了他的手中,在他发出的真气中缓缓消散化为光晕,围绕在紫英身旁。光晕带着丹辰子最后的真气,汇入了紫英的体内。
此时丹辰子的声音已细如蚊鸣,他望定紫英,苦苦支撑着说道:“神木剑……本就是为爱所造,我……我走了之后,它会替我守护在你身旁的……”
紫英终于恢复了清醒的神志,紧握住丹辰子的手腕,将他满是鲜血的手贴在自己面庞上,悲恸地哭喊着:“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只要你活下来!”
然而丹辰子的目光已渐渐涣散,弥留之际,他在紫英怀中微微笑道:“紫英,从我小时候在蜀山遇见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辈子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了。只是看不到你穿着嫁衣,成为我的妻子……我好遗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一代英侠,蜀山掌门丹辰子于焉入灭,撒手人寰。
紫英和青云长跪在地,泪已倾盆,她们周遭的空气为之死寂,彻骨的阴冷与绝望弥漫在蜀山的每个角落。
“阴谋弑师”的丹辰子为“群情激奋”的点苍峰弟子诛杀之后,“功成出关”的公孙无我顺理成章成为了蜀山的新任掌门,将“振兴蜀山、帮扶苍生”的大任荷担在肩。
所谓“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此前丁隐毁去公孙无我周身经脉、毕生功行,随后又传他血影神功,助他经络再造、起死回生。
如今的公孙无我与当年断臂重生的上官警我一样,在血影神功的加持下,功力只增不减,心性亦更趋魔化。
这几日间,紫英终日在父亲与丹辰子墓前以泪洗面,对蜀山的剧变置若罔闻。青云、张琪以及部分中正清明的蜀山弟子虽奋力抗议,却无奈晓如闭关炼剑,终究无法撼动丁隐、公孙等人的倒行逆施。
加上何清为首的血炼弟子,又在各峰极尽颠倒黑白、蒙昧人心之能事,不仅坐实了丹辰子忤逆弑师的罪行,绝大部分的蜀山弟子对公孙无我这位新掌门,更是心悦诚服。
公孙无我却很清明,谓丁隐道:“丁师侄此番鼎力相助,非但于我恩同再造,更是救蜀山于水火,济苍生于危难的义举。他日丁师侄有意掌门之位,我是一定要退位让贤的。”
丁隐却一笑道:“我早说过,我本来就是个山野村夫,不喜权力,至于谁爱坐这位子,就让谁去坐好了,我向来是不在意的,况且这位子已经接连死了两任掌门,你还让我做第三个?”
公孙无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道:“那是他俩自己没有本事,自取灭亡。”
丁隐走到公孙无我耳边低语:“你心里清楚得很,我可以把你推上去,也可以把你拉下来。所以我要你保证,从今之后不管我发出什么命令,做出什么举动,你都得无条件地配合我。”
公孙无我毫不犹豫,慷慨笑道:“那是自当全力以赴,听凭师侄安排调遣!”
丁隐满意地道:“好得很,请掌门再出百名弟子修行血影神功。七日之后,我要带他们扫平阴风谷!”
这七日间,公孙无我为丁隐找足百名蜀山弟子,开始修炼血影神功,整个蜀山遂变得阴风阵阵,魔气冲天。
其间,蜀山还收到阴风谷信帖,说是绿袍身殁,前仇尽释,阴风谷昭告天下武林,即日改邪归正,奉行侠义云云。
公孙无我阅毕信帖,都懒得转呈丁隐,因为他知道,丁隐攻打阴风谷的战书先两日便已送出了。
何清还在一旁担心,说阴风谷如果改邪归正,岂非师出无名?公孙无我却告诉他,丁隐此去攻伐,只关他的血海深仇,什么是非、正邪、立场,全都是空谈虚设。
何清又问:“那徒儿该何去何从?是该随丁隐去攻伐扫荡,还是将功劳送给别人?”
公孙无我冷冷一笑,谓何清道:“你若随他去了,就是死期不远。”
何清大为震惊,不解其义。
公孙无我又沉吟道:“我们只需将计就计,静待丁隐自寻死路……他丁隐如今堕入魔道不假,阴狠凶煞也是不假,但他心中复仇执念太强。这些仇恨化为焚天焰火,盖过了冷静的思考与判断,这样的人不死,什么人去死?”他顿了顿,嘴角一扬,“再说了,他用心虽险恶歹毒,却终究嫩了一些。”
丁隐终究是嫩了一些,他若不下战书,而是向阴风谷发动突袭的话,玉无心和五鬼天王多半不会有准备的时间。
当他带着张琪、青云与百多名血炼弟子如期到达阴风谷的时候,竟发现眼前只有一处冰冷冷、空荡荡的洞窟。往日群魔聚啸的大殿之内,此刻不仅没有半个鬼影,连墙上的火把都已燃尽多时,化作死灰。
丁隐愤怒地咆哮着,一边乱砸乱劈,一边破口大骂,从绿袍开始,连同屠媚、九毒、五鬼、玉无心,个个被他骂得不堪入耳。
已死的,他恨不得挫骨扬灰、掘墓鞭尸;未亡的,他更是咬牙切齿、双目殷红,恨不能食之肉、饮之血、寝之皮。看得青云、张琪一阵战栗,深感丁隐心中怨念之重。
却见眼前大殿无端化为一团黑雾,五鬼天王手持铁扇现身在不远处一块岩石之上,口中先是邪笑,继而对丁隐挑衅道:“丁隐,你骂我便也罢了,玉儿为你披肝沥胆、尽受煎熬,你有什么资格来说她!”
众人这才惊觉,原来此前冷寂萧条的阴风谷大殿乃是五鬼的幻术阵法,眼下竟置身在阴风谷外一片荒芜的空地之上。
丁隐血气上冲,狂刀一扬,便叫喊着向五鬼扑去。他身披一袭红袍,眉心殷红,双瞳之中血丝遍布,似与赤魂石、血饮刀的冲天戾气融为一体,他整个人如同血魔一般,看来张狂暴戾,阴鸷狰狞。
然而五鬼并不惧怕,将手中铁扇一展,丁隐脚下随即现出一个空缺。丁隐疾奔之中避闪不及,竟直直跌了下去。
随即那空缺又倏然闭合,恢复了此前的地貌。也不知五鬼使的是幻术,还是在此地设置了什么精巧机括,青云是不忧反喜。
五鬼见丁隐坠入陷阱,当即啐了一口,转头又谓蜀山众人道:“我阴风谷已昭告天下弃恶从善,不愿再与任何门派为敌。你们的头儿丁隐现已被我擒下,我劝各位还是就此罢休,早些回去的好。”
岂料那百名血炼弟子非但对丁隐被擒视若无睹,对五鬼的劝告也是置若罔闻,他们亮出各自兵刃,个个眼带血光,面露杀气,竟如没有思想的人偶般步步向五鬼逼近。
五鬼见状大惊,大声警告道:“此地我已设下烈炎之阵,西、南、北各出三十步外,有一道冥火结界,触之即焚,遇水则淹。你们要么原地停步,要么掉头回蜀山,否则必受其戮!”
可那些血炼弟子好似听不见五鬼的叫喊,竟如一群过境的蚂蚁般,兀自埋头向前。
顷刻间,为首的三名点苍峰弟子已然触动结界,这些人身前凭空冒出一簇青色火焰,他们手臂、衣服、须发瞬间灼烧起来,刺鼻焦味随之弥漫。
诡异的是,这些被焚之人,非但不吭一声,面上竟没有一丝痛苦表情。他们不退不避,继续冒着焚身冥火向前而行。
然而结界十分稳固严实,血肉之躯注定无法穿越,他们便如被丝线束缚一般,边在原地继续维持着步行姿势,边被钉死在结界上身受烈焰灼烧,直至先前的三人被烧成重伤,却仍是无人吭声,无人退避。那些后续者,又陆续扑身上来,无论青云和张琪如何拉拽,也都无济于事……
五鬼见状大骇,他本是摄人心神的高手,心知眼前这群蜀山弟子必是中了邪术或是身受蛊惑。
此时青云也向他喊道:“你快撤了结界!这些蜀山弟子已被丁隐炼成血偶,他们心无灵性、身无痛觉,只知杀人作战!火烧蚂蚁,蚂蚁还知道跑的,可他们就只有送死的份儿!”
五鬼却无奈地摇摇头,惨然道:“小姐不愿与蜀山厮杀,这冥火结界虽是骇人,但你不碰它,便可相安无事。小姐本想止息干戈,因此网开一面,盼你们掉头回去……谁知丁隐这般歹毒,竟让此地变成了修罗道场……”
他叹了口气,向青云说道:“冥火结界乃是阴风谷的救命防御,一旦催动,便无法停止了。”
青云一听,又问道:“这些血偶,本是好端端的蜀山弟子,是被丁隐迷障心脉,这才堕落至此,变作行尸走肉。他们若神志正常,又怎会有这等自杀举动?”
青云又向五鬼简述了丁隐入魔后的作为,继而肯求道:“敢问先生,眼下这些蜀山弟子,还有什么办法可救?”
五鬼听得一阵毛骨悚然,沉吟道:“那唯有让丁隐解除咒术,又或者杀了丁隐。除此之外,再无善法。”
青云又问道:“先生此前擒获丁隐,敢问如今丁隐可是在玉姐姐处?”
五鬼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言。
青云却凛然说道:“恳请先生也将我送入刚才那地洞,让我与玉姐姐一起想办法,看看能否唤回丁隐良知。”
五鬼眉头紧锁,思忖道:“倘若唤不回呢?”
“那我们……只有杀死他。”青云抬头望望远处血偶身上熊熊灼烧的冥火,向五鬼肃然地道。
却说丁隐落入地洞数丈之深,终于双脚及地。他抬起头,发现身处一间灯火昏暗的密室,密室深处,是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的玉无心孑然而立。
丁隐冷笑一声,先发制人道:“你这妖女害我不浅,别来跟我讲什么旧情冤孽、相爱相杀。我对你,只有切齿之恨。”
玉无心却平静地道:“先前青云飞鸽传书给我,略说你入魔的境况。我很愧疚,很心痛,也很意外。不过……”玉无心说着笑了起来,“不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也不再觉得意外了。”
丁隐如今的眼神、衣着、发饰、扮相俨然化身血魔,与玉无心记忆中那位爽朗少年大不相同。
玉无心叹息道:“青云说你虽然丧心病狂,却几次念及旧情没有对她下杀手。我便猜测,你心中还存着一丝良知……”
丁隐极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此刻恨不得砍下你的头来。”他手中血饮刀已然拔出,虎吼一声便向玉无心飞扑上来。玉无心不敢怠慢,当即舞起长鞭,与丁隐缠斗起来。
玉无心情知丁隐入魔,心中唯有怜惜悲恸,实无伤害丁隐之意,因此打得格外拘谨小心。丁隐却将血饮刀舞得杀气冲天、招招夺命,加上赤魂石加持之力,不出百招便大占上风。
眼见玉无心将要支撑不住,忽然身后青光一闪,竟是青云及时赶到。
二女心有灵犀,当下也不多言,迅速对丁隐展开围攻。丁隐却恨得怒火攻心,对青云大骂道:“我几次饶你性命,你竟恩将仇报,与这妖女联手来杀我?”
青云惨然应道:“丁隐你快醒醒,是你执念仇恨,心魔入侵,我们不是杀你,是要救你!我求求你,快醒来吧!”她一面陈情,一面以青索剑连连硬接血饮刀的杀招,虎口已被震裂开来。
另一边,玉无心挥动长鞭对准丁隐后背急攻,让丁隐不得不分神回防。
青云这边压迫一减,便又道:“丁大哥,我求你了!外面的蜀山弟子正被冥火灼烧,我来时已死了好多人,你不撤了血咒,外面就要变成大屠杀了!”
玉无心同时喊道:“丁隐!丹辰子尸骨未寒,你不要再造杀孽!”
丁隐尤其痛恨玉无心,当即照她头顶狠狠劈去,口中咆哮道:“你们心疼他们,谁又心疼过我!从小到大,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你若有些良知,又怎能做出这令人发指的事!”说到此处,丁隐周身已被红光笼罩,狂态毕露。
玉无心勉强挡住血饮刀一击,丁隐又踢出一脚重重踹在她小腹上,将她蹬飞出去,狠狠撞在石壁上。玉无心狼狈坠地,一阵剧痛之下,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丁隐杀得眼红,当即扑身上来,只听他一声怪叫,一刀插入玉无心的肩头,刀尖竟直没石壁。
玉无心的血溅落丁隐脸庞,丁隐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惊讶,他下意识地想拔刀,玉无心却双手紧紧抓住了刀身,不让丁隐拔出刀来。
刀锋划破玉无心的手指,她却丝毫无惧,反而痴痴望着丁隐,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说道:“丁隐……你可以杀我,但你必须停手了。”
丁隐忽然浑身一震,缓缓转身,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玉无心身上,并没有觉察青云已经到了他身后。当他反应过来,青索剑已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膛。这一剑,令他想起刺杀丹辰子的穿膛一刀,所不同的是,青云是从背后出手。
丁隐转过身去,只见青云泪流满面,青索剑在她手中轻轻颤抖。他死死盯着青云的脸庞,眼神既是怨恨,又见惶惑:“你……你想杀我?”
“丁大哥,对不起……”青云痛苦地闭上双眼,将剑刺得更深。
青色华光在丁隐胸口亮起,赤魂石在青索剑威力之下陡然炸裂,红色光芒从丁隐的身体里散射出来。
丁隐似浑身过电一般,大吼一声,一掌拍在青云胸口,青云往后跌落,青索剑也从丁隐胸口震出。随着青索剑离体,丁隐胸口红光一泄,散落而出的赤魂石元神失控地飞向天际。同时笼罩丁隐周身的妖异红光瞬间消弭不见,他面上的戾气也随之散去。
青云支撑着爬了起来,还要刺向丁隐。玉无心却已长鞭挥出,牢牢捆住了丁隐,她挡在青云面前,口中喊道:“青云,够了!”
青云咬着牙,硬是摇了摇头:“赤魂石只毁去一半,并没有完全失效!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放过阴风谷和蜀山!”
“青云,就算我求求你,给我和他一次机会!”玉无心神情坚定,没有一丝让开的意思。
青云看向玉无心和丁隐,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青索剑,面色沉重道:“此刻外围结界中,还有百名蜀山弟子正在前赴后继、焚身以火。除非丁隐自行解咒,或是将他杀死,否则时间每过一刻,便多一人惨死。我虽深爱丁隐,但此刻若不杀他,不知还要搭进多少无辜人命……”
玉无心凄凉一笑:“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唤醒他,若真的无药可救,我绝不手软。”
青云哀伤地点了点头,便飞奔着赶回密室外的战场。
玉无心看着仍在挣扎,表情狰狞的丁隐,由袖中取出晶石,痴痴地道:“丁隐,这是你我之间最后的机会了。虽然你已经认不出我了,但你一定能想起一些往事来……”
晶石投影于石壁上缓缓展开,就像此前印记了绿袍与素因的点点滴滴,此刻石壁上冰湖中两人嬉戏的情景跃然而出,紧接着是谪仙潭的牵牵绊绊,再是伏魔谷里的刹那昙花,还有那些山林间跳跃的猕猴、山涧中悠游的溪鱼、小木屋外袅袅的炊烟……
石壁上的丁隐正在青崇山下林记客栈对着玉无心许下誓言:“谢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弃。我丁隐得一知己如此,人生何求。苍天见证,我丁隐自当宠你爱你一世,携手白头……”
丁隐在一瞬间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微挣扎着,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动容。他胸口赤魂石再一次震动传来,红光迅速遍布全身,一阵剧痛袭来,丁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玉无心不忍再看丁隐受苦,冲到他身旁搂住他。丁隐死死抓住玉无心肩头,她身上的伤口撕裂,流血更甚,可是她仍咬紧牙关,紧紧搂着丁隐不愿松手。
丁隐眼中人性和魔性在交战,他拼尽全力,憋出一句话:“放……开……”
玉无心哭喊道:“我不放!丁隐,在遇到你之前,我也一样怨恨这个世界,是你教会了我微笑,教会了我相信别人。多亏了你,我才找到了朋友和同伴,学会了为人流泪,学会了真正的坚强和温柔,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我的心,是你打开的。”
玉无心抬头看向丁隐,带着泪水微微笑道:“你说过,你已经没有心了,那么我愿意把心还给你……”她闭上双眼,轻轻吻上了丁隐的唇。
丁隐浑身一震,眼中红光再次缓缓消退,顺着他的经脉倒流入胸口,丁隐体内红光大作的半颗赤魂石深处,一点蓝光隐隐亮起,时亮时灭。
玉无心在他耳边念着:“我爹说过,不管你入魔多深,你体内最深处的那颗元神受你影响,已经魔性尽除,化为至善。只要一丝善念尚存,你就一定还有摆脱魔性的希望……”
丁隐的身体猛烈地抽搐着,面孔上的血魔姿态时隐时现。那颗善念元神的蓝光与红光努力相抗,越来越稳定,光芒越来越大,逐渐向着其它元神弥漫而去。
随着赤魂石的魔性一点点消散,丁隐身体的抽搐也一点点停止下来。
玉无心含着泪,似在鼓舞,又似祈祷:“丁隐,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你一定能够找回过去那个自己。”
终于,那半颗赤魂石通体化为蓝色,猛然大亮,接着缓缓暗淡下来。
玉无心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向丁隐,却发现随着赤魂石光芒的消失,丁隐面如死灰,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青云和张琪一声高喊,只见那冥火结界刹那间消散无形,幸存的六十余名蜀山弟子眼中的红光也同时退去,众人皆是一脸惊诧,相互张望,全然不知为何身在此处,待发现遍地的焦炭尸骸,这才猛然紧张起来,将目光转向张琪、青云和五鬼三人。
五鬼见状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庆幸道:“死伤惨重,惨绝人寰,万幸被玉儿救回一半。”
张琪见势,有些迷茫地问道:“青云,现在应该怎么办?”
青云看向死伤过半、群龙无首的蜀山弟子,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前道:“蜀山的师兄弟们,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青云御起剑来,飞至人群高处,肃然道:“这场没有意义的战斗,应该到一个尽头了。大家只是被血魔丁隐迷惑了心智,才会举起了手中的剑,现在是时候放下剑了。蜀山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同门,不应该再有无谓的牺牲了。”
众弟子手中的长剑纷纷落地,为青云的话语折服。张琪远远看着青云,只觉得昔日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此刻竟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成熟坚毅的干练气质,比之晓如真人似也不遑多让。就连五鬼也为之侧目。
不久,玉无心抱着昏迷的丁隐走了出来。众人分说前情,收拾残局,各自心有余悸,唏嘘不已。
此役蜀山弟子折损四十三人,重伤一十九人,青云与张琪收整好死者遗骨,便向玉无心辞行道:“丁大哥有玉姐姐照顾,想来不必担心。如今蜀山落入奸人之手,那里才更需要我们。”她便与张琪携着幸存的蜀山弟子原路返回。
等待他们的,是新一场的残酷战役。
玉无心嘱咐五鬼两件事:一是善待神宗门徒,不可再造恶业;二是派人探查飞散的半颗赤魂石元神下落,如有所获,飞鸽传书。
五鬼肃然领命,玉无心便牵来马匹,抱着昏迷不醒的丁隐匆匆上路,奔向天涯。
这一行,玉无心先是去了苗疆山寨,寻访苗寨蛊仙芭珠,请她以毒虫灵蛊为丁隐吸除血液中的毒质;继而渡过乌苏里江,求萨满教的巫师以咒术唤醒丁隐;随后又去到江南,辗转闽地,拜访了十多位神医,直至最后去到阿尔祁连山麓,拜会白马尊祖仁波切,祈以无上神通为丁隐重塑心脉……
然而一切努力均告失败,丁隐仍旧是半死不活,不省人事,但玉无心依旧不肯放弃。
这日她来到西域边地,在驿站中听闻几位骆驼商贩提起“百草神医”的名号,说是有“医活死人”之能。
她当下探问这位百草神医行迹,获悉在数十里外的大漠中时常得遇,她便如获至宝般抱起丁隐向大漠疾奔而去。
大漠之地,苍茫荒芜,风吹日晒,盗贼横行。玉无心牵了一匹白驼,戴着斗笠面纱,将昏迷的丁隐放在驼背上,一路向西行了一个昼夜。
次日晌午,玉无心行到一处绿洲,正停下来补充水囊,忽觉得身后有些异响,她猜是寻常马匪盗贼,便也不甚紧张,将丁隐放置在湿软的沙地上,缓缓转过头来——只见来得却不是什么马匪,而是两个眼泛红光、狰狞可怖的怪人。
那两人一个秃头赤膊、满脸横肉,另一个则是披头散发、袒胸露乳,他们不仅相貌相似,又同样是一副双瞳充血、表情扭曲的狰狞模样,看来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是凶兽。玉无心发现,两人周身竟裹着一层淡淡红光。
正诧异间,那秃子怪叫一声便张牙舞爪向玉无心扑来。玉无心不敢怠慢,当即挥鞭迎击。几招下来,玉无心发现秃子全无半点武功路数,只凭一股霸道蛮力扑杀,玉无心巧妙避开,长鞭一甩,便将秃子手脚捆住。
岂料秃子怪叫一声,挥动双臂,竟将鞭子连同玉无心一并甩了出去。玉无心重重摔倒在地,同时发现那名长发赤膊的怪人正张开血口向昏迷的丁隐扑了上去,玉无心暗叫“不妙”,却已来不及分身保护丁隐。
正在此时,一只背上长着翅膀的雪白怪兽从天而降,直扑向那长发怪人,生生将他掀开,紧接着又对秃子长哮一声,两个怪人顿时畏怕,没等怪兽再攻击,便迅速向大漠深处逃离了去。
玉无心被眼前所见惊呆,看那怪兽,却觉得莫名眼熟,猜疑道:“你……你是紫英的小宝吗?”
那怪兽还想去追两个怪人,并未理会玉无心。这时远处又传来一声口哨,它踌躇了一下,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顷刻之后,玉无心耳边响起一阵马蹄声,一队马贼气势汹汹地来到,扬尘中隐约见到带头的那个一脸络腮胡子,一身塞外边境打扮。他翻身下马,望着两名怪人的背影狠狠跺脚,忿忿道:“可恶!又让他们跑了,多派些人马,继续搜索!。”
众马贼应道:“是!大当家的。”
玉无心有些犹疑地起身,看着马贼头领的背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位马贼头领倒也和善,他回过头来,对着玉无心一笑:“姑娘,你没事吧?”
玉无心正想开口,一阵风吹过,她的斗笠面纱全部被吹开,面容清晰地显露出来。
那马贼头领为之一愣,竟然眼眶一热:“玉……玉姑娘!怎么竟然是你——”
玉无心一时没有认出,却见马贼头领一把扯下脸上的胡子,恢复了本来面貌。玉无心脸上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惊叫道:“张馅饼!”
原来青崇山上,张馅饼先被紫英一剑刺伤,再又失足跌入山崖,那时他心中负罪极深,无颜再见蜀山众人,便想索性一死了之。
谁知后来又与狼群狭路相逢,恶狼的连番扑咬,反而激起他本能的求生意志,一番搏斗下来,狼群被驱,他的伤势虽是加剧,想死的念头却也暂放下来。
他支撑着走到青崇山下,终于在一条小溪旁昏死过去。也恰好他命不该绝,那一日,林天逸正率领一群马贼经过此地……
于是乎,蜀山百草峰弟子张馅饼从此绝迹人间,取而代之的,是这群马贼众望所归的新任大当家。
这群马贼虽是草莽中人,却也有情有义,便跟着小张四处干些劫富济贫的营生,小张有时技痒,便会以“百草神医”之名为沿途的人家治疗疑难杂症,想不到竟让玉无心慕名而来。
玉无心也向小张分说了旬月间阴风谷与蜀山的巨大变故,直听得小张心有余悸、唏嘘不已。
他当下再不多言,埋头钻入药房之中,穷尽毕生所学,誓要找出净化魔性、唤醒丁隐的善法,并嘱咐众人谁也不得进来打扰。
小张这一闭关,就是七日。七日之后,小张终于出关,却带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丁隐体内的严重内伤与凶顽毒质悉数除去,人也已经苏醒过来;坏消息就是,丁隐虽已苏醒,却是心病难医,此刻便如同魂魄尽失、空余躯壳之人,非但不言不语,对外物也全无反应。
玉无心不愿相信,紧紧抓着丁隐的手,一遍遍呼喊他。而丁隐仍是充耳不闻、状若游魂,好像一尊没有元神的雕像。
小张断定丁隐的骨肉、气血、经络、魂魄皆已康复,只因他短短半生历尽人伦惨变、生死无常,心如死灰,此刻不愿重返人间,面对世界,是以迟迟不愿苏醒。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丁隐眼下的情形概莫如是。
小张说这番话时,只觉得自己与紫英,紫英与丹辰子之间的宿世冤孽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前他已由玉无心口中听说紫英与丹辰子的惨剧,此刻他竟有些羡慕起丁隐来,心想若换自己某天变作如此模样,想必也不愿苏醒。
话虽如此,小张、林天逸等人仍是想出许多方法唤醒丁隐,马贼们甚至搭起戏台,让性格活泼的扑天雕、钻云鼠、赵德天等人分别扮作丁隐、玉无心、青云、丹辰子等人模样,小张更是兴致勃勃,点名让一个叫叶良晨的年轻马贼饰演自己。
众人便将丁隐由卧云村一路走出,到阴风谷、谪仙潭、伏魔谷、再到陶然居、武当山的经历一一演绎出来。其中扑天雕等人演得颇为真切,力求还原旧景,好让台下神情痴呆的丁隐唤回记忆,产生反应。
而叶良晨在小张授意之下,果是表现得器宇轩昂、言语霸气,在台上竭尽所能,塑造出小张英明神武、气场劲爆的光辉形象,逗得台下看戏的玉无心与卉儿忍俊不禁。
玉无心一边看戏,一边观察丁隐。演至秀水镇擒杀马元龙一场时,扑天雕等人因是本色出演,发挥得淋漓尽致,当赵德天扮演的马元龙扛起一柄木料漆成的血饮刀跳上舞台时,玉无心分明看见台下的丁隐眸子一亮,眉心一聚。
玉无心正欣喜间,忽见戏台布景后方杀出两道赤影,嘶吼着飞速蹿过戏台,向台下看戏的众人狠狠扑来。
林天逸一声疾呼:“是罗九!大家保护大当家!”
原来此时杀出的正是先前袭击玉无心的怪人。
玉无心情知此人一身蛮力,不易对付,她立刻长鞭出手,站在武功平平的小张身边,将他保护严实。
林天逸则领了扑天雕、赵德天迅速与怪人缠斗起来,无奈怪人力量太猛,煞气又盛,林天逸等人眼见难以抵挡。
危机之中,却是叶良晨挺身而出,轩昂道:“罗九!你好大的胆子,我们没去找你,你却找上门来……”叶良晨最后一个“了”字还未说出,就被长发的罗九一脚蹬飞开去,重重摔在地上,白眼一翻,竟当场吐血暴毙。
这罗九原是马贼帮派中的伙夫,与叶良晨本也熟识。
不久前,阴风谷一役中丁隐体内赤魂石半数飞散,其中有一颗竟鬼使神差附在他身上,是以才突变成凶神恶煞、半人半兽的疯魔状态,且不时袭击生人,成为大漠一害。
小张命林天逸等人屡次捉捕,无奈罗九蛮力凶猛,多次逃脱。大抵是大漠上食物稀少,所以此前他攻击玉无心,今又来小张营寨作祟。
却说罗九嗅到鲜血气味,顿时更加凶顽,竟向那叶良晨的尸身飞扑上去,正要开始撕咬,却见一条人影蓦地腾空而起,跃出人群,拍出一掌击在罗九背上,罗九惨叫一声,一粒血珠便由口中急吐出来,飘悬半空。
众人一声惊呼,原来掌击罗九,逼出赤魂石元神的,竟是刚才还痴呆失神的丁隐!
玉无心和小张飞快地扑了上去,抱住丁隐,一个含泪道:“丁隐!你醒来啦!”另一个大喊道:“丁大哥!你回来啦!”
丁隐却从容道:“小张,快先将元神收起来。”
小张见丁隐认得自己,霎时激动不已,当即取下腰间的药葫芦,将那枚赤魂石元神收入其内,又兴奋地道:“丁大哥,你真的醒来了吗?”
“嗯,承蒙老天垂怜。”
小张眼泛泪光,却道:“丁大哥,垂怜你的不是老天爷,是她。”他见丁隐始终不与玉无心答话,忙将玉无心推上前来。
此时玉无心分明是双目含泪,却又笑得温暖明媚。在她内心,有千言万语对丁隐说与,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她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地、缓缓地捧起丁隐的脸颊想要抚摸。
却见丁隐先是迟疑,继而犹豫,最后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避开了玉无心伸出的双手。他面上的表情,已全无入魔时的状态,双眸之中也并无赤魂石作祟的腥红,他看来是那么清醒透彻,从头到尾的所有记忆,都已被他串联起来。
生死去来,蓬头傀儡。一时线断,落落磊磊。
这一刻,丁隐已然降服了心魔,战胜了宿命,看化了仇恨,超越了生死。如果说他的人生,是一场连着一场为人操控的傀儡戏目,那么他此刻已然挣断了一切命运的伏线,可以笑忘前愆,将业火化作红莲。
然而他无法原宥的,却是玉无心一场又一场的欺骗与伤害。
他可以忘记蜀山,忘记阴风谷,忘记卧云村,忘记赤魂石,但他终究无法忘记那张千万次午夜梦回时出现的俏丽面庞,无法忘记那双千万般生离死别处伸出的芊芊玉手……
玉无心眼睛里燃起的光芒陡然灰暗,她再也不敢向丁隐靠近。眼看着马贼们将丁隐围住,人人脸上写满欢欣快意,她眼中泪水落下,一转头,大步跨出山寨。
小张追上来尴尬地道:“丁大哥刚刚苏醒,有些反常也在所难免,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完全恢复的。”
玉无心苦笑摇头,叹息道:“我娘说过,心生魔,源于念。曾经我是他心中的美好念想,可是这念想不再美好了,由爱转恨了,而我是一步不差地全都参与了。”
小张不甘道:“玉姑娘,你们俩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你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吗?”
玉无心仍是痛苦地摇摇头:“小张,如果他打我恨我,至少可以证明他心里仍有情在,可是……他……他怕我。”她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宣泄了出来,“丁隐心里,我永远只会和那些悲惨的过去联系在一起,见到我一次,他就会痛一次。我再强行陪在他身边,还有意义吗?”
说到此处,玉无心悲凉一笑,又缓缓道:“丁隐这一生,犹如一只困兽,恩怨、责任、荣耀,对他来说皆如牢笼,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如今我若以爱为名,执意把他困在我身边,那么又与其他人何异?缘深缘浅,路长路短,都不重要,我们曾经一起携手走过一段,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如今我看到他伤势痊愈,还有结义兄弟相伴,心中已无牵挂。我早该还他自由的……”
小张却是不由分说,张开双臂拦在玉无心面前,郑重道:“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情字一关,众生皆苦。丁大哥死去活来,如经炼狱轮回,重生涅槃。你再想想你我,难道我们又不是再来人吗?”
小张顿了顿,又道:“我列下药阵为丁大哥涤洗解毒那七日中,他虽全无意识,却还时时握住那枚玉簪。小玉嫂子,我们死都不怕,怎地要放弃生机?”
玉无心怔立在那里,早已泪眼婆娑。
大漠的夜晚清冷孤寂,朔风时有时无。这时天上一轮明月由低涌的乌云中悄悄露出了一角光晕。
小张和玉无心又花了七天时间,让丁隐一点一滴重新接受了玉无心。
此时丁隐的记忆完整,心智清明,原先他对玉无心的畏怕皆源自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欺骗弄计,在玉无心和小张的反复解说下,他开始接受玉无心从身不由己到刻骨热恋的过程。
丁隐将这些讲述,一一与自己的记忆比对验证,终于觉知玉无心为他付出的乃是怎样一种融化天地、吞没星辰的情感。
当丁隐再一次张开拥抱,将玉无心紧紧搂在怀中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个拥抱等了太久太久。
丁隐甚至想再和玉无心去放一盏天灯,许一个愿望,然后找一处地方,盖一间平房,平淡却安稳地度过余生。
结发为夫妻,相爱两不疑。春风日日好,嬿婉及良时。从此以后,无论魔宗,还是蜀山,无论是非,还是功罪,无论赤魂石,还是六星子,都不复与他们相关……
丁隐忽而想起,早在卧云村时,他和玉无心便是夫妻身份,两人却始终未行过一场正式的婚礼。他便向小张提出想在此处营寨就地举办一场婚礼,要正式迎娶玉无心。
小张一听也煞是欢喜,便嘱咐林天逸、扑天雕等人一阵张罗打点。不出半日,这大漠中的马贼营寨便被装点得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小张自告奋勇做了丁隐伴郎,再由林天逸的妻子卉儿担任伴娘,只可惜一时寻不出合适的证婚人来。不过大家江湖中人,倒也并不十分讲究,小张一人分饰两角,在伴郎与证婚人间不时切换,倒也十足有趣,逗得众人不时哄堂大笑,满场喝彩。
却说丁隐与玉无心正要拜过天地,满场都在屏息注目时,忽然营寨外面,竟又传来刀剑之声。林天逸不厌其烦冲了出去料理,却见是青云、紫英两人正与几个值守的马贼过招!宾客中有人已认出她们,正在大喊停手。
这时小张与一身新郎装扮的丁隐也跑了出来。青云一见两人,先是大惊,随后掩不住激动地高喊起来。而她身边的紫英竟是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两女此番从天而降,不仅毁去了丁隐和玉无心的一场婚礼,更带来令人震惊的消息:蜀山已为公孙无我掌控,百草、晓如、张琪等人皆被软禁,其余蜀山弟子通通被公孙无我炼成血偶。
此番是晓如等人殊死一搏,才让青云、紫英带着青索、紫郢两柄神剑逃离蜀山,并设法向丁隐、玉无心、范夫人、佟元齐求救。
二人逃出之时,紫英为公孙无我击伤,青云无从知晓丁隐、玉无心行迹,本想带紫英先去陶然居治伤,半途却发现西域魔地的封印忽然变得极不稳定。
紫英猜测西域必有大战,猜测有机会遇见丁隐与玉无心,于是说服青云掉转方向,向西而来。
眼下众人所在的大漠之地,距离西域封印不出五十里地,今番两女闯入马贼营寨,搅乱丁隐婚礼,倒纯属误打误撞。
丁隐与玉无心对视一眼,皆不发言。倒是小张关心紫英伤势,当场使出浑身解数为她疗治起来。
青云顾不上问丁隐是如何涤洗魔性,恢复心智,她一看见丁隐和玉无心的大红吉服,便已黯然神伤,垂下头去。倒是玉无心并不愠怒,反而拉起青云的手,向她述说了分别至今的遭际。
丁隐立在一旁,却已陷入了无尽的纠结:蜀山之祸全因自己而起,眼下如之奈何?魔地封印是否已破?南明离火剑又出了什么变数?即便千秋大义可堪燮理,那自己与玉无心、青云三人的错综情感,又当如何处置?
丁隐想到这些,真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觉醒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