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 含明隐迹忘前事,心机暗藏玉无心
黄伟杰、潘晨2016-04-26 18:4123,458

  1

  卧云村口,凄凉寂静。一只乌鸦栖在断壁颓垣间,突然低鸣一声,扑腾着飞往远端一处火场废墟。那惊起乌鸦的人,是丁大力。

  此刻丁大力能够回到卧云村,是因为一盏灯和一个人。

  灯是他和小玉共同放飞的那盏天灯,而人,则是蜀山弟子周青云。

  丁大力体内的赤魂石元神戾气极重,一经激荡,必将惑人心智,令人疯魔,假如落到魔宗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为免元神受激,诸葛驭我令晓如真人将丁大力与小张安置在阳气最弱的栖霞峰上,对这具赤魂石的天然容器严加保护。栖霞峰上弟子众多,可将丁大力看护周全,即便他摸到下山小径,途中也有天门剑阵筑起的结界。这天门剑阵,位于栖霞峰下山的唯一通道,本是蜀山为防御妖魔骚扰、外敌入侵所设,威力十分骇人。莫说以人力硬闯,就算一只苍蝇蚊子,也休想从中来去。

  想不到周青云碰巧自树林间拾到一盏远处飞来的天灯,又碰巧被灯上“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诗句打动,再碰巧此时遇见了漫山寻路、无头苍蝇般的丁大力,于是便听到了一个凄美动人、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青云默念,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丁大力这般不顾死活想要离开蜀山,原是他爱妻生死未卜!看来这丁大哥可真是个情深意重的好男儿!感动之下,又捱不过丁大力几次三番的流泪恳求,青云当即心肠一软,竟答应带着他去卧云村废墟寻妻。

  假若丁大力遇见的是别人,纵然再有十倍感动、百倍心软,也势必无法觅到下山路径,将他带出剑阵,离开蜀山,回到这卧云村来。原来布下天门剑阵的妙一和尚,正是青云的养父。多年前妙一和尚将年幼的青云捡上山来,再交给晓如真人抚养受艺。近些年,妙一又常带了青云下山玩耍,每次都由此来去。因此青云熟识这剑阵的机关所在,三两下便领着丁大力从中穿越,翩然下了蜀山。

  2

  丁大力刚到卧云村口,也不顾周遭惨象,拔开双腿向自家小院狂奔而去。他搬开烧成黑炭的横梁,撬起龟裂崩落的石墙,双手死命地翻动挖掘,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十指已翻刨得鲜血淋漓,青云在一旁心下感伤,不忍触目。

  丁大力忽然停住了,只见灰烬中一点玉色,正是那枚他为小玉戴上的玉簪。丁大力缓缓捧起那片灰烬,全身颤抖,自喉间发出悲怆的哭音。或是气息扰动,那灰烬片片飘散湮灭,只留那根玉簪在丁大力手中。丁大力将玉簪贴近心口,竭尽全力,隐忍着不让眼泪流下:“小玉她……果然一直在等着我。只是我迟到了,她没有等到……”

  青云默默转过身,只觉他们夫妻情深似海,连她也心下怆然。过了一个时辰,丁大力才形容枯槁地走出废墟,神色悲痛欲绝,目光却透着坚毅,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枚玉簪。丁大力向青云行了一礼,便埋头开始收拢村民的遗体,青云帮助他将散落各处的尸骸一一收整,又于村尾草建一片新坟。唯独小玉的坟茔,由丁大力一人筑起,孤孤地栖于一角,分外凄楚。丁大力为它盖上最后一抔土,又在简陋的木牌上,以鲜血描下“爱妻小玉之坟”的字样,穆然拜了几拜,又站起身对着青云深深鞠了个躬,开口道:

  “青云姑娘,此番多谢你送我下山,我才有机会回到卧云村与小玉告别。现下我们就此别过,如果晓如真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自己逃走的。”

  青云一愣,惊道:“你不和我一起回蜀山吗?凭你一个人怎么对付魔宗?”

  丁大力傲然道:“这是我的家事,不需要蜀山插手!”

  “不行!”丁大力转身欲离开,青云的金铃出手,铃铛背后的蚕丝顿时将丁大力捆住。青云不顾丁大力挣扎,上前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丁大力如陷阱中的猛兽般狂躁挣扎,不住嘶吼:“让我走!放开我!我要去报仇!”

  青云为之动容,却不松手,平静道:“丁大哥,报仇可不等于送死。和我一起回蜀山,你才能有报仇的办法!”说罢,她也不理会丁大力的挣扎,剑诀一运,便施展御剑之术带了丁大力一同飞向蜀山。

  只留小玉的一座孤坟无声地伏在那里,冷了二月春风。

  3

  太元湖边,另有一座孤坟坐落在湖光山色间。

  墓碑上空无一字,墓前只有两柱香在燃烧。此外便是一个人,一壶茶,一座小小的茶炉。

  诸葛驭我坐在坟前,沏上一杯淡香的素心莲。每年这一天,他都会离开蜀山,只身来这里凭吊。

  二月的春风,裹着湖面的寒潮。他对着墓碑,捧着茶盏,任凭往事如水潺潺逆流。他舀水、烹茶、自斟、自饮,每一口茶经过唇齿、舌间、口腔、咽喉缓缓地下咽,每饮一口,就像耗去二十四年的光阴。

  他对着墓碑独自沉吟:“能驭万剑独难驭我心,能降众魔唯难保一人。素因,你走了二十四年,我也内疚了二十四年。只能让这湖边美景长伴着你,每年此时来看你,和你说说话。今生所欠,来世再还。”

  “哈哈!分明自己杀人,此刻又来坟前凭吊,诸葛掌门倒真是慈悲得很。”

  一声怪笑从诸葛驭我身后传来,紧跟着响起屠媚阴阳怪气的嘲讽。诸葛驭我微微一愣,陡然转头,只见蒙面的屠媚和九毒两人不知何时已到近前,屠媚的铁伞和九毒的钢钉同时出手,如同漫天花雨向诸葛驭我袭来。诸葛驭我并不起身,袖袍一扬,铁伞和钢钉全部被他的内力逼回。九毒和屠媚勃然变色,全力挡住诸葛驭我的一击。

  诸葛驭我冷冷转身,将手中那杯素心莲放回墓前,再不理会二人:“今日是我一位故人的祭日,我不想被打扰。二位请回吧。”话音未落,却见到远山之滨的湖水开始激荡,接着越来越剧烈起来,附近的陆地也开始震颤。一顶黑色软轿在四名铁甲护卫的簇拥下,从湖边山巅缓缓飞来,踏足湖面之上却竟然如履平地。

  屠媚、九毒二人对望一眼,面露喜色:“宗主来了。”诸葛驭我反倒一笑:“也好,擒贼先擒王,除恶就当诛首!”言罢身形一起,翩若惊鸿般跃入湖中,以足尖踏着水面,双袖一卷,只见湖面凭空舞起两道水龙,向那顶黑轿疾射而去。却看一道乌黑锁链从黑轿中倏地冲出,尽头链着的巨刀将两道水龙当场斩碎!轿子在冲击下当场破碎,四名铁剑护卫全数被震开,一个人影冲出轿子,抡起锁链,以霸道绝伦的刀法向着诸葛驭我袭来。

  双方骤然间的一轮对攻,不仅招式精奇、威力骇人,彼此的速度更是快绝,屠媚与九毒甚至未来得及看清来势,就被气浪卷起的巨大水花沾湿衣襟。诸葛驭我虽然被压得连连后退,却依然顶住刀势,又猛出一掌拍向水面,挥起一道水墙。再是一声轰响,水墙四分五裂,漫天水雾如烟雾般弥散。待到水雾消散,诸葛驭我面前出现一个清瘦人影,背对他立于水上,一袭绿袍披身,满是孑然肃杀之气。

  那绿袍客缓缓转身,赫然正是上官警我!

  4

  绿袍尊者的眼神冷得如同冰雪,令人悚然,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诸葛驭我,轻声道:“掌门师兄,好久不见。”

  言罢也不再去理会一脸惊愕的掌门师兄,径自来到素因墓前,一双眸子盯着墓碑,一动不动。诸葛驭我紧随其后来到墓碑的另一端,一双眸子盯着绿袍,同样凝神肃立,神情之中既有防备,也有内疚。两人就这样隔着墓碑对峙着,似乎谁也不愿先开口。

  “是我低估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诸葛驭我率先打破沉默。

  “没错,上官警我的确和素因一起死了。苟延残喘活下来的人,是现在的绿袍尊者!”

  “想不到二十四年过去,你已经堕落至此了。”

  “哈,堕落?就因为我当了神宗宗主?”

  “因为你残害苍生,滥杀无辜,当年赤魂石给你的魔性竟然会这么深!”

  “你以为我变成今天这副样子,是赤魂石害的?”绿袍将素因坟前那杯茶举起,当着诸葛驭我的面缓缓洒下,杯子在他内力挤压下化为粉末,他面上的表情亦随之现出狰狞,“掌门师兄,这一切都是你们害的!你们杀了我,神宗却救了我,现在再和我谈什么正邪之分,不觉得可笑吗?你亲手杀害素因,又在这里拜祭她的衣冠冢来安抚自己的良心,你的所作所为与魔宗又有何区别?”

  诸葛驭我微微一怔,正容道:“我救人,魔宗杀人,公道自在人心。当年误杀素因,我一直后悔至今。你要报仇,我理当一身承担。但你又为什么要滥杀无辜?”

  “一人罪,天下偿!蜀山不是号称要守护苍生吗?我偏偏要看你能守护到几时?!”

  “师弟,别再找借口了。”诸葛驭我一拍腰间剑鞘,剑鞘颤声如龙鸣,瞬间光华出鞘。剑光笼在诸葛驭我身后,一剑变两剑,两剑变三剑,最终幻化成九道剑光,他口中说道:“你只为一己私欲,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天下。你真正的目的和二十四年前一样,都是为了赤魂石。”

  绿袍也不掩饰,狞笑道:“还是掌门师兄了解我。不过,谁说我不能兼得?我既要赤魂石,也要天下再没有蜀山的名字!”

  诸葛驭我眼中精光一聚,怒喝道:“我堂堂蜀山,岂容你造次!”他手中宝剑瞬间光芒大盛,将周遭湖面激起千层浪来。

  绿袍转身一跃,避其锋芒,踏着水花一路向湖心飞去。宝剑发出的霸道剑气,竟凭空劈开了湖水,自湖面分开两侧水墙,裂出一道巨大的剑芒,无形的锋芒所指,正是绿袍逃避的方向,绿袍前一刹的落脚之处,后一刹便被那巨芒吞噬。这凶险的情景,令得屠媚花容失色,险些叫出声来。

  绿袍感到身后强大的剑气,回头一瞥,迎着凌厉的剑芒,手中运气,右臂成刀,同样劈出排山倒海般的一斩。那一斩之力,含着极为霸道的内劲,与诸葛驭我的剑气硬生生在湖心交锋。分明是无形无体的气浪相碰,却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巨大声响,随之爆开的水浪如同飓风海啸,一旁的九毒立身未稳,几乎跌倒,屠媚也只能以铁伞为拐勉力支撑。再看诸葛驭我,他忽然之间心口一热,宝剑红光一闪,接着光华顿失,黯淡下来。紧接着真气逆行,鲜血喷出,剑气屏障裂开,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绿袍轻轻落地,微微一笑:“掌门师兄,赤魂石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不枉我特意将那个元神送回蜀山,才能让你体内的赤魂石内力激荡,产生反噬之力!”

  九把乾坤剑已经回归实体,诸葛驭我勉力用剑支撑起身,原来双方惊天动地的一次硬碰并非绿袍以功力胜出,而是诸葛驭我遭到体内赤魂石的反噬,受了内伤,这才输了一阵。诸葛驭我双眸泛红,青筋抖颤,赤魂石的红光在他皮肤下隐隐浮现,衣衫也鼓动起来。

  绿袍狰狞道:“赤魂石被你独占二十四年,如今也该换换主人了。”

  “就算我身死,也绝不会让赤魂石落入你手里!”

  “那你就死吧!”绿袍提起长刀,一记飞身返来,那妖异的刀光已罩住诸葛驭我的身体。诸葛驭我方受内伤,五脏六腑间如同烈焰焚烧,面上却一无惧色,积攒起毕生的修为,准备抵御绿袍的绝命一击。

  5

  千钧一发之际,清脆的铃声响起,一枚金铃带着蚕丝不知从何而来,绊住了绿袍手中的长刀。绿袍眉头一皱,手腕一转,寒光一现,那些蚕丝便尽数在刀锋下破碎。青云和丁大力已经趁机冲到诸葛驭我旁边,扶住了他。丁大力看向绿袍,又看向岸边九毒,手中紧紧握住那枚玉簪。原来,是青云带了丁大力由卧云村飞返蜀山,途经太元湖时撞见这场大战,于是当即出手,绊住了绿袍的一刀。

  青云见掌门负伤,便不迟疑,当下也不与魔宗众人纠缠,只拉了诸葛驭我的手,道:“掌门,我带你走!”说罢又拉着丁大力,起剑欲飞。

  绿袍脸色一沉,叫道:“全都给我留下!”同时一刀向诸葛驭我三人砍去,青云携着诸葛驭我堪堪避开,却未想到那丁大力拔出了随身猎刀,迎着绿袍的刀势,不要命般扑向绿袍,口中怒喝:“就是你派人杀了小玉!”青云、屠媚、九毒等人大惊失色。

  眼见丁大力就要死于绿袍刀下,诸葛驭我又拼尽全力,一掌向绿袍拍出。丁大力夹在两人中间,一刀一掌全都指向他的身上。一股巨大的吸力,竟然将绿袍、诸葛驭我两人的刀掌粘住,连同丁大力,三人谁都动弹不得。屠媚和九毒上前就要助阵,忽然之间愣住了。只见诸葛驭我一阵痛苦挣扎,身上的伤口崩裂,一串血珠涌出,在空中渐渐汇集成宝石之形。

  屠媚惊道:“赤魂石!”

  绿袍挣扎着伸手上前,企图将赤魂石抓在掌中。却不料赤魂石猛然崩碎,涌入丁大力身体之中。与此同时,丁大力体内一股强力爆发,诸葛驭我和上官警我两人同时被气浪打飞出去,两大高手皆是血气上涌,一时动弹不得。

  半空中丁大力浑身散出红光,赤魂石的血珠在他周身运转,渐渐在胸口聚为一体。丁大力的表情越加痛苦,像是耐受不住赤魂石的力量,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怒吼,瞬间山摇地动,继而他喷出一口鲜血,整个身体急速坠落。

  “赤魂石入体,时机到了!”屠媚说话间点地腾起,想要去抓丁大力,却被青云眼疾手快甩出金铃阻挡:“妖女,蜀山圣物,岂容你染指!”屠媚运起铁伞,与青云战作一团。诸葛驭我强忍胸中翻腾之气,从青云身后的间隙迅速来到丁大力旁边,以手为剑封住丁大力几个大穴,一把将他抓到自己身边,大叫道:“青云,不要恋战,快走!”

  青云听得掌门命令,用剑将屠媚的铁伞一隔,也御剑追随诸葛驭我而去,三人化作两道剑光,往蜀山飞去。屠媚还想往前追,却听到后面九毒大喊。屠媚心中一紧,料知绿袍伤势不轻,赶紧回头扑向绿袍,只见他此时虽然口中带血,面容却依旧阴冷,嘴角浮出一丝诡笑:“不用追了,随他们去吧。诸葛驭我,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6

  上官警我非但未死,还成了魔宗宗主绿袍尊者。

  公孙无我、晓如真人与妙一和尚三位长老初听这个噩耗时,都是一阵唏嘘,继而满面愁云。二十四年前的惨剧犹在眼前,人人心有余悸。而今上官警我死而复生,凶相毕露,赤魂石又逢周期,西域群魔虎视眈眈……三位长老心中一时间掠过许多念头,直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

  诸葛驭我不顾伤势,一把拽过已不省人事却周身泛着红光的丁大力,谓众长老道:“警我师弟之事,且容再议。”他吞了吞喉中逆行的鲜血,指着丁大力,勉力支撑道,“赤魂石在他体内,快,不能让他死了。”

  公孙无我赶上前来搀扶诸葛驭我,妙一和尚一把抱起丁大力,连同晓如五人,当即御剑而起,迅速向着凝碧崖法阵飞去。情势危急,唯有借助法阵之力,才能护住丁大力心脉,四大长老深知此节,一至凝碧崖便分列阵位,将丁大力居中,各人运足功力,但见一阵光华炽盛,法阵随之催动。

  阵型之中,躺在地上的丁大力徐徐升起,一层红光笼照周身,意识中升起幻境:他又回到了过去平静的小村庄,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一样,只是有一丝模糊和飘渺。他走在熟悉的路上,看着两旁熟悉的房子,村民们都站在那里看着他,但他们都面无表情,没有微笑,也并不愤怒,眼神空洞,死气沉沉。他有些疑惑,继续向前走。在他眼中,自己的目标是路尽头的那间小屋,那是他的家。可是他走着走着,两边的景象开始变了,魔宗教众的身影恍然出现,开始残杀村民。丁大力想要帮助村民,却发现自己一靠近,无论是村民还是魔宗之人,都消失不见。唯一没有消失的,是熊熊燃起的火光。

  火光中,丁大力奔向自己的小屋,他想呼唤小玉的名字,可是在梦境中,他无论多用力,都无法发出声音。丁大力赶到家门外,他再次看到火中小玉的身影。但与现实不同的是,这一次,丁大力在房屋倒塌之前,冲入火海,将小玉一把拉出,紧紧地抱在怀里。

  突然,丁大力怀中的小玉全身燃烧起来。丁大力感觉到火焰灼烧的痛,但他又想抱着小玉,挣扎中万分痛苦。丁大力在幻境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小玉的名字,小玉却露出忧伤的神情,呆呆看着丁大力。火光中,小玉的容颜开始模糊,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丁大力扑向浑身着火的小玉,不顾火焰的灼烧,紧紧抱住她不松手。只一瞬间,小玉化作灰烬,所有的幻象也都化作一道白烟,消失了。

  “不——”

  丁大力的喊声悲怆凄绝,令人毛骨悚然。

  四长老见丁大力胸口一振,自半空跌堕下来,咳出一口鲜血,仍是双眼紧闭,平静地躺在凝碧崖石室中央,胸中含着一点红光,若隐若现。四人各自收起内力,围了上来。诸葛驭我抢先搭上丁大力的脉搏,探他脉息,众人都十分紧张。

  公孙无我忙问道:“怎么样?”

  诸葛驭我皱眉道:“好奇怪……按说赤魂石入体,所承受的痛苦更甚于烈火焚身。我们方才也是运了十成力气才护住他心脉不损,可是现在……”

  公孙无我追问道:“有何不同?”

  诸葛驭我摇了摇头,开口道:“赤魂石在他体内几乎已平稳下来。他的身体完好无损,连之前的内伤都不治自愈,脉象稳定,呼吸均匀,好像……好像只是睡着了。”

  众人听到丁大力没事,都松了一口气,但亦感到十分奇怪。公孙无我仍不放心,慎言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妙一和尚思忖道:“赤魂石本属魔物,极其容易左右人的心智。一旦入体,更乃大劫,即使是六星之子,也要通过心劫这一关,意志薄弱的人是绝对承受不住的。我看这丁大力心中一定有着强烈的执念,才能忍受这般剧烈的痛苦,通过考验。”

  晓如真人一怔:“执念?不知道是仇恨还是希望呢?”

  公孙无我推测道:“他之前寻死觅活要下山,恐怕心中是放不下他那亡妻吧?”

  妙一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轻叹道:“唉,执念这东西最是害人,若是心中有爱,那尚可调教,若是心中有恨,后果就像那上官警我……”

  诸葛驭我眼神一黯,晓如白了妙一一眼,妙一自觉多言,不再说话。一侧公孙无我又说道:“掌门,如今赤魂石易主,蜀山真气受损,西域封印之眼也受其影响。上官警我借此机会带领魔宗重返中原,想必是冲着我蜀山而来,虽说这丁大力暂时承受住了赤魂石,但事关重大,我看还是先用玄铁金刚锁将他锁住,以免再生差池。”

  诸葛驭我点头说道:“也好,一切就有劳师弟去安排。百草师弟若是不想亲自来看,便请他的弟子送些草药过来,将丁大力外伤治好。”

  7

  此时在凝碧崖外,丹辰子、诸葛紫英、周青云三人正在焦急等待,周青云一直在来回踱步。紫英心系父亲伤势,呆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因为难过而身体微微发抖。丹辰子听闻太元湖一站的来龙去脉后,大为震惊:“这么说,还是丁大力救了掌门?”

  紫英一脸不屑,哂道:“怎么可能,若是丁大力这种山野村夫能随随便便接绿袍一掌,那我蜀山剑派岂不成了笑话?反倒是他每次一出现,我爹就受伤,我看这丁大力就是个扫把星!”

  青云听不过去,小声道:“师姐,其实丁大哥他很可怜的……”紫英还想责怪青云,丹辰子却温柔地走过去,双手扶在紫英肩膀上,温言劝道:“紫英,你别担心。师父武功高强,几位师叔伯也都在里面,一定会没事的。”

  诸葛紫英勉强一笑,开口道:“其实我爹当年逼不得已将赤魂石强行打入体内,这么多年来已经心力交瘁,如今得以解脱,也不算坏事。可为什么赤魂石偏偏要到了那个讨人厌的丁大力身上,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太巧合了吗?”

  丹辰子眉头一皱,思忖道:“我也觉得这丁大力来历蹊跷,很是奇怪,只是师父的命令,我不便违抗。”

  诸葛紫英不忿道:“那咱们岂不是要忍气吞声,任由他呆在蜀山了?”

  丹辰子双手握拳,目光如炬:“任何居心叵测的人,都别想逃过我丹辰子的眼睛!紫英,为了蜀山的安危和你的幸福,我会拼尽全力的。”

  紫英这才展开眉头,微微露出笑意。青云却嘟着嘴,一脸委屈地站在一边。这时候只见诸葛驭我在晓如陪同下走出凝碧崖,面色虽憔悴,但并无大碍。诸葛紫英扑上去,搀扶着父亲,紧张道:“爹,您没事吧,女儿好担心……”诸葛驭我微笑道:“放心吧,没什么大碍。”

  青云却关心起丁大力的情形,向诸葛驭我施礼,问道:“掌门,丁大哥他……”

  不待掌门回答,青云的师父晓如真人先怒喝道:“你还好意思问,你不知道你私自带人下山,闯了多大祸吗?若是今天赤魂石被绿袍抢走,你就成了蜀山千古罪人!”青云见到晓如真人,犹如老鼠见猫,立刻低头认错:“师父,弟子知错了。”话音甚是畏惧。

  诸葛驭我看着青云,和善地笑道:“算了,若不是青云顽皮,我今天恐怕也回不来了,机缘注定,此次就不必计较了。我暂且将丁大力留在凝碧崖以待观察,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以后谨记恪守门规,切勿再任性,知道吗?”

  众弟子同声领命,紫英也不再多言,只盼丁大力在凝碧崖安生度日,不要再出什么差池。丹辰子知她所想,出言稍劝,说那金刚锁不是凡品,就算他丁大力身负异能,也决计挣脱不得。紫英听完丹辰子一番话语,也就宽下心来。

  8

  谁料仅过了一夜,丹辰子的信心就彻底破灭!

  先是一阵急切的钟鸣,将正在点苍峰居室中歇息的丹辰子猛然惊醒。他翻身下床,只一伸手,墙上挂着的宝剑已经凌空飞入掌中。丹辰子由钟声分辨,知是变故突发,因此做好了紧急迎战的准备,他疾走出门,见苏阳也从院中疾疾踏入。

  却听苏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丁大力跑了。”

  丹辰子目光一凛,心下稍安,这钟鸣至少不是强敌来袭。他转念细思:丁大力若要逃跑,以他的力量绝无可能挣开金刚锁束缚,莫非有外敌潜入凝碧崖?如此一来,丁大力体内的赤魂石元神恐将落入魔宗之手,着实是万般凶险之事!

  丹辰子心中思忖,脚下却不稍停,当下御剑而起,以极快速度向凝碧崖石室飞去。甫到石室门前,就见到两个受伤的蜀山弟子被扶在一旁。公孙无我抓着地上碎成数段的铁链,目中惊诧,不解道:“这金刚锁乃是千年玄铁打造而成,他居然能够以一人之力挣脱,这太不可思议了……”

  丹辰子正待问明,却听诸葛驭我肃然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丁大力。”

  丹辰子领命而去,率着一众弟子沿诸峰细细排查,几个时辰一无所获。诸葛驭我闻讯,更是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唯有下令继续巡查。一旁的妙一和尚上前劝慰道:“掌门,稍安勿躁,我已将整个蜀山剑阵都开启,丁大力一时半会儿应该跑不出蜀山。”

  丹辰子此前领着众人在蜀山各处飞来飞去,大海捞针般找了几个时辰,原已懊恼急躁,此刻又见到师父忧虑心焦的样子,更是升起一股无名火,直骂道:“可恶,今天就算把蜀山翻过来,我也要揪出这小子!”

  这时候何清急匆匆跑进石室,也顾不得向掌门行礼,只一脸欣喜大叫道:“掌门,找到了!找到了!”

  “在哪里?”丹辰子急忙发问,却是与妙一和尚、诸葛驭我两人异口同声。

  “在……在……桃……桃林中,栖霞峰后崖。是、是青云师姐找到的!”那何清显是一路狂奔来传信,心中又十分兴奋,说话竟有些语无伦次。

  众人不待详考,当即便向栖霞峰后崖飞去。

  栖霞峰后崖桃林中,一个天灯仍挂在树上,点点星火忽明忽暗,树下静坐一个人,正是刚刚逃脱的丁大力。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身影伏在那里,观察着丁大力的一举一动,正是蜀山弟子周青云。诸葛驭我已经带人来到青云这一边,青云见掌门来到,大喜过望。诸葛驭我点头,示意青云不要惊动丁大力,他仔细打量,见丁大力背对众人,坐在那天灯下,一动也不动。

  青云轻声道:“他这样坐着好一阵了,我不敢惊动他,于是才差人过去报信,自己在这里守着。”

  丹辰子大喝一声:“妖孽!”就要拔剑上前砍杀,却被诸葛驭我拦住:“辰儿,不要妄动,赤魂石力量不可轻忽,大家分散开来,慢慢包围他,听我号令。”众弟子听令,四散进入树林,从四周慢慢围向丁大力,很快形成了一个慢慢收缩的包围圈,众人以内力相连,树林上空渐渐出现一张巨网,压向丁大力头顶。此时青云腰间的铃铛却被树枝挂到,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

  9

  丁大力被惊动,猛然起身回头,正与诸葛驭我等人正面相见,众人皆十分紧张,手握长剑,呈对峙之势。却见丁大力一脸迷茫,神色痴呆,缓缓发问道:“你们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周青云一愣,失声问道:“丁大哥……你,你怎么了?”

  丁大力仍是一脸疑惑,向青云说:“姑娘,我们见过吗?我怎么全都记不起来了。”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表情又是痛苦,又是迷离。见此情形,蜀山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公孙无我低声问晓如真人:“这是怎么回事?”晓如真人推测道:“看来是赤魂石的力量太过强大,令他失去了记忆。”丹辰子则是横眉冷对,哂道:“哼,我看他八成是装的。”诸葛驭我沉思片刻,走上前去。

  丁大力见到诸葛驭我向自己走来,眉目间除了迷惘,又多出了紧张的神色。诸葛驭我向他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别紧张,你自幼在蜀山长大,是我蜀山剑派的一名普通杂役,日前不慎撞伤了脑袋,才失去了记忆。”

  丁大力一呆,追问道:“可是……我叫什么名字?”

  诸葛驭我说得一脸平静:“你叫丁隐。隐,是含明隐迹的意思。”

  公孙无我顿时明白了诸葛驭我的意思,向不远处已经形成包围之势的弟子做了个手势,让大家都把剑放下。只听丁大力又再追问:“那我是从哪儿来,现在又该到哪里去呢?”

  诸葛驭我温和一笑,反问道:“你可记得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丁大力眉头一皱,继而又不假思索道:“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就走过来了,好像对这里特别熟悉一样。”

  诸葛驭我微微点了点头,面色慈和:“那就对了,你本就在这栖霞峰桃林别院做事,这里就是你家。晓如,你差弟子将他送回去休息吧。”晓如真人会意,点点头,走到丁大力面前,和颜悦色道:“跟我来吧。”丁大力一脸茫然,虽然顺从地跟着晓如真人离去,面色仍有些惶惶不安。

  公孙无我看丁大力走远,与诸葛驭我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问:“掌门,这样安排……”

  却见诸葛驭我正色说道:“师弟,这赤魂石能蛊惑人心,皆因为人内心诸多杂念,可现在这丁隐如一张白纸,岂不正好是赤魂石天然的封印?这是祖师爷在保佑我们蜀山。”妙一和尚赞同道:“掌门所言极是,只要让他一直安稳地生活下去,波澜不惊,赤魂石便永远不会有异动。”

  诸葛驭我点了点头,环视众人道:“大家都听着,从今以后,丁隐的身世便是蜀山最高的机密,谁也不许提及,知道吗?!”

  10

  从此,蜀山派就凭空多出一名劈柴打水的杂役丁隐,他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只知每日勤勤恳恳,周而复始。今日他到溪边汲水,明日他去坪上晒谷,后天又该干些打桑葚、割桃胶、砍柴禾的活计,除了偶尔与经过的蜀山弟子打个招呼,终日再无新事可言。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丁隐总是感觉身后不远处,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每次他回头张望,却又看不到任何异样。

  这日黄昏,丁隐刚在后崖的梯田除完杂草,他也不觉劳累,便靠在垄上,看着一弯朦胧的新月悄然高出远山,一瞬间心中似明似暗,怅然若失。几炷香的光景过去,他兀自在那里遐思,却仍是不得要领,正要起身时,忽地从他随身的腰包内掉出一枚玉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他痴痴盯着那枚玉簪,不知所措。好久他才骂了句娘,又自语道:“奇怪了,我身上怎么会有女人的东西?”

  随身藏着女人家的物什,总归不算什么豪迈的事,丁隐不单疑惑,内心中还有一些羞愧自责,生怕给别的杂工撞破,那是要遭人取笑的。他心中想到此节,脚下不免分神,步入杂役居住的后院时,竟给门坎绊了一步,脚下随之一滑,眼看就要跌成“狗啃泥”的样貌。却见旁边十步远,一个与他打扮相同的“杂役”以箭一般地冲到他身边,一把扶住他。

  丁隐连忙道谢,那“杂役”笑了笑,慢步到园中继续浇花。丁隐好生奇怪,心道:“怎生那花匠的身手如此矫健?分明大家都是蜀山杂役,我丁隐却恁地傻憨呆萌、笨手笨脚?这花匠要不是什么隐世高手,那便是我丁隐太过愚钝了。”

  丁隐疑惑地看着那花匠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径直走到院中埋头劈柴。横竖劈了一阵,心中越觉纳闷,望着那花匠浇花的英挺姿态,丁隐深觉沮丧自卑,殊料这一分心,挥起的斧子竟对着自己的手砍去……

  多亏院中另一名施职扫地的“杂役”眼明手快,当下抛开竹扫帚,身形一动,便以迅雷之势扑上前来,将丁隐手中的斧子夺了去。再看那柄竹扫帚,仍被他脱手的余劲牵动,将地上的落叶将将扫入畚箕。

  丁隐心存感激,惊吓却是更甚,当下拉住那扫地的“杂役”问道:“这位大哥,你们都跟我一样,是蜀山的杂工吗?”

  那“杂役”神色拘泥,有些勉强道:“是呀,我叫郑阿强,在这里专施扫地一项,丁大哥有什么见教?”

  丁隐显然不信,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你们个个都好像武功高强、步履如飞,与我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完全不同!”

  郑阿强支吾道:“这个……哪有什么武功高强,我们都是普通杂工,是你眼花看错了吧。”

  丁隐又指着刚才那花匠道:“这花匠也是高手啊,身手快得很哩!”

  郑阿强啐了一口:“他算什么花匠,他叫林阿盛,一脸痘疮,疯疯癫癫,他有什么本领?就是个浇花的小厮嘛。”

  丁隐讲不过他,只有堆笑恳求:“那郑大哥……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我以前到底是怎样的?”

  郑阿强忽然一拍脑门:“呐呐呐,天都黑了哈,我……我还有好多活儿要干,改天吧,改天再聊啦。”说着再不理会丁隐,捧了扫帚畚箕,只一溜烟功夫,也不知跑去哪里了。

  丁隐好一阵无语,愣了一愣,便继续劈柴,待得劈完了今日所需的用量,便抱着柴禾投入厨房的柴炉内。入炉的一瞬,火光“噗”的一下蹿高出来。丁隐似乎被触发了什么记忆,眼前浮现出小玉葬身火海的一幕,心中倏地一惊,差点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周身紧张不安,仔细再去回忆那画面,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是谁?到底是谁?”

  丁隐不断低声自语,如同咒吟。他拿出一块木头,坐在一边,用随身的刀子雕刻起脑中闪现出来的女子形象。丁隐小心翼翼掌握着刻雕的分寸,捧着木条的手心温软而轻柔,每一记落刀,都依着回忆的轮廓来刻画,只可惜他的回忆,连轮廓都很模糊……

  11

  一个人记不清过去反而更好,至少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有些伤心的事,在心里住得久了,人就会变成孤魂。

  此刻阴风谷断崖边的一处石室当中,皎白的月光从山顶洞口的缝隙射入,将洞中照亮。绿袍尊者独自站在石室一角,背后的披风在凄厉的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前放着一块手掌大小、通体晶莹剔透的晶石。绿袍轻抚着晶石,寒光慢慢散出,将他笼罩在内。他一闭眼,往事就如纷纷白雪扑面而来,带着他穿越到许久以前的时光,他冷峻的面容也随之变得缓和下来。

  年轻的上官警我正在桃林间舞剑,桃花纷飞,英姿飒爽,自成一道风景。这时候,甜美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只见素因一袭白裙,笑靥如花,手中抱着一只锦盒,穿过桃林款款而来。两旁桃花纷飞,映着素因的脸庞,越发显得美人如画。素因小心翼翼将锦盒打开,只见其中安放着一块通体晶莹剔透的晶石,闪闪发亮。

  上官警我问道:“这是何物?”素因眨眨眼,笑道:“此物是天山万年晶石,是极寒之地的灵气凝结而成,能封存人的回忆,是我陪师父下山时机缘巧合得到的。师兄,有了它,咱们就能将回忆都放进去,保存起来。”上官警我心中欢喜,却佯怒道:“傻瓜,记在脑子里不就行了,要这晶石有何用?”素因仍一脸甜蜜:“师兄,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一刻也不想遗忘。等有一天我们都老了,再将封存的回忆拿出来观赏一番,岂不是一件美事。我就是要你永远都不要忘记我,若是……若是将来我先你而去,你也可以借此凭吊。”

  上官警我眉头一皱,薄责道:“胡说!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今生今世,不能同生,但愿同死。”

  “千秋万世,至死不渝。”素因深情地重复着,面上泛起红晕,比桃花还要娇美。

  上官警我看着这个情景,脸上忍不住泛起一丝温暖的笑意,眼中也闪出盈盈泪水。他伸手去抚摸素因的面庞,伸手所及,只有虚空,素因消失了,上官警我也不存在了,有的只是如今的绿袍尊者。此刻伫立在幽冷的石室,室外是百蛮山上咆哮的阴风,眼前的人面桃花早已葬进虚空,唯有那块晶石还在那里殷殷地招魂。

  “千秋万世,至死不渝,可是师妹,你为何要独留我守着这份回忆,饮下孤独。旁人虽已推我为尊者,可天地苍茫,我却始终心无归处,我等着和你重逢的这一天,已经太久了。”绿袍尊者轻抚着那枚晶石,凄凄然自语着。

  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素因的影像倏地收回晶石之中。绿袍脸上的笑意猛然消失,换作一脸阴寒。

  只见九毒神君疾步而来,手中擎着一只白鸽。那白鸽羽白似雪,在阴风谷一片幽暗阴森之中,尤其显得突兀。九毒见了绿袍,当即跪拜下去,报道:“宗主,山中人来信,赤魂石已经顺利打入丁大力体内。”

  绿袍的神色已回复如常,听罢振臂一笑,喜道:“哈哈,真是天佑我也,丁大力这颗棋子,终于起作用了。”九毒担心道:“可是宗主,如今蜀山全面防卫,恐怕难有机会接近丁大力。”绿袍开口道:“不急,棋要一步步地下,这颗棋子用完,就该另一颗上场了。”

  这时又一名下属来报,说是玉无心已返大殿,正在见过副宗主。绿袍闻言别过九毒,自向着大殿行去。一入大殿,只见屠媚傲立在中堂,目光冰冷严峻,一名黑衣黑纱蒙面女子单膝跪在她身前,不敢言语。那女子见到绿袍,仍维持着跪姿,又拜了一遍:“属下玉无心参见宗主,参见副宗主。”屠媚仍是冷哼一声,扭身坐在一边。绿袍看了看屠媚,又看了看玉无心,淡然道:“我有一个新任务要你去完成。”玉无心应声颔首,说道:“宗主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上蜀山,去将丁大力带回来。”

  玉无心双手一抱拳:“属下遵命!”

  绿袍反手弹出一粒药丸,飞向玉无心面前,玉无心伸手接住。

  绿袍道:“服下这药丸,助你功成。”

  玉无心接住药丸,问也不问,只说道:“属下多谢宗主赐药!”言毕揭下面纱,当众将药丸服下,她面容冷静如水,没有一丝表情,细看之下,那玉琢般绝美的样貌丝毫不逊屠媚,她似乎还很像另一个人……

  待玉无心领命而去,屠媚脸上的寒霜方才褪去,她轻叹口气,问绿袍道:“那个玉无心,你是从哪儿找来的,能不能担此重任?”绿袍应道:“你且放心,我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屠媚又道:“小姑娘年轻,又要以色行事,难免把持不住。我担心……”绿袍冷哼一声,道:“她早已服下断情丹,灭情绝欲,一切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有何担心?”

  屠媚话锋一转:“哦?那你是不是也服了这断情丹?怪不得你的心,这么冷……”

  绿袍见她借题发挥,冷下脸来,不予理睬。屠媚见状,只得温言道:“好了好了,信你就是,你明白的,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你,咱们二人一同称霸武林。”一边抚弄着绿袍的披风,秋波婉转,“到时候……我可不要再做这个副宗主,我要堂堂正正做宗主夫人!”

  绿袍脸色突然一变,冷冷地推开了屠媚:“大事未成,说这些,你不觉得太早了吗?”屠媚被他一激,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绿袍却已转身离去,屠媚急得大喊:“上官警我!当年你已经骗了我一次,难道这么多年来,你仍然在骗我吗?”

  绿袍走出两步又停下来,脸上表情复杂:“我没有骗你,只是我的心,早就死了。”他望定了屠媚,冷冷说道,“以后人前,称呼我宗主。”说罢决然离去。

  屠媚一个人意兴阑珊僵立地在当场,面上神色起伏不定。

  12

  有人转身告别,就有人不期而遇。

  栖霞峰后崖的山林间,两个男人在一株桂花树边席地而坐。

  正在说话的人是当年那个吃了丁大力家馅饼的小张,那一脸茫然的听众,是丁大力,也就是如今的“杂役”丁隐。

  丁隐遇见小张,是因为小张暗中偷窥诸葛紫英练剑。小张倒也不算什么色鬼流氓,只是将紫英当作了神仙姐姐一般仰慕久矣。结果被神仙姐姐当场撞破,小张活该给那灵貂小宝追得漫山遍野地胡乱逃命,否则被它咬上一口,那还了得。

  小张慌不择路,就逃到杂役居住的偏院躲藏,正好撞见正在晒太阳的丁隐。两人一番言语,小张发现丁大哥居然懵懂失忆,当下拉了他手,寻个僻静处来说话。

  只见丁隐倚着树干,一脸阳光:“掌门说我自幼就在蜀山长大,是这里的杂役,不久前因为跌下山撞到脑袋,所以才失去了记忆。”

  小张“噌”的一下蹦了起来:“胡扯!简直是胡扯!你名叫丁大力,原本是阳城卧云村的一个猎户,你有一个妻子名叫小玉,你们感情很好,十分恩爱……”小张越说越激动,一边比划着,一边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全部告诉丁隐,从屠村讲到上蜀山,一字不漏。

  丁隐越听越疑惑,神色随之凝重起来。小张趁热打铁,又接着道:“那天晚上我一时没看住你,就让你给跑了,后来听说你竟然偷偷下了山,我一直担心你,哪知道你回来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丁隐听到这里,怔了一怔,颤抖着从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一根玉簪,递到小张面前,仿佛想确定什么。小张眼睛一亮,叫道:“这是小玉嫂子的发簪啊!”

  丁隐得到答案,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默默无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丁大哥……你,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丁隐痛苦地点点头,有些气愤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却要瞒着我,不肯告诉我?还有掌门,他为什么要骗我?”小张一时也想不到其中要害,唯有附和道:“是啊,他们为什么要骗你呢?”

  两人找不出答案,只有偷偷跑去经堂问青云。青云见丁隐对赤魂石一事毫不知情,便微笑着开解他:“我们不是瞒着你,反正你都想不起来了,告诉你,只会让你多伤心一次,徒增烦恼而已。”

  小张给她说得直点头,不由赞叹:“这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能多开心一天便是赚一天,过去那些伤心的事,丁大哥你记不得也罢。”

  青云也很满意自己说话的艺术,欣然道:“就是就是!这人呐,最重要是安住当下,不为过去懊悔,不为未来忧虑,全心全意活在这一刻,丁大哥你说对吗?”小张跟上拍马:“想不到你一个小女子,居然说得头头是道。”青云听得嫣然一笑,十分得意:“那是自然!我可是这栖霞峰最出色的弟子……之一。”

  丁隐在一边听着,却是一言不发,若有所思。青云见状,上前将手扶在丁隐肩上,想要安慰他。没想到丁隐却突然给了青云一个大大的拥抱,青云被丁隐拥到怀里,脸色突然绯红,尴尬地想要推开丁隐,丁隐却将她抱得更紧。

  青云俏脸一红:“丁大哥,你……你做什么?”

  丁隐却很郑重,作揖道:“青云姑娘,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还因为我受罚,谢谢你了!”

  青云又是惭愧,又是羞涩,当下更加脸红起来,喃喃道:“你们……你们乡下人,都是这么感谢别人的吗?”

  小张见气氛大好,一时开心也围了上去,三人抱成一团。青云立即推开两人,指着小张狠狠骂道:“说你是冒失鬼,你还真给我得寸进尺了。你最好以后乖乖待在别院别乱跑,否则我第一个把你抓回去。”小张却不服气,回嘴道:“动不动就说要抓人去关,像个姑娘家吗?”

  丁隐看着两人再次斗起嘴来,一时间哭笑不得。

  当夜丁隐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在一片丛林中拼命地奔跑,似乎后面紧紧跟着追兵。一个身影突然从树丛中跃到他面前,正是小玉。丁隐看到小玉的面容,似乎松了一口气。可小玉却突然目光一冷,伸出一只手直掏丁隐胸口,一把便将丁隐的一颗红心掏出体外。丁隐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空洞,小玉却发出一阵诡异的冷笑……

  丁隐在梦中失神惊叫,双眼睁开,只见枕边摆着的,正是白天雕了一半的小玉雕像。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雕像握在掌心摩挲,却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丁隐自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天门峰的脚下,有个黑纱蒙面的女子正抬眼瞭望夜色中的蜀山。夜凉如水,山风寂寂,她的嘴角有一丝邪魅的笑容转瞬即逝。继而她轻轻念到:“蜀山剑阵,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而分作十二个方位。子为北方,丑为东北偏北,寅为东北偏东,卯为东方……以此类推,每一个方位,若是有人强行攻入,必然催动阵法,触发万剑攻击,但只要顺其方位走动,就能安然过关。”

  这段口诀,她早已倒背如流,当年的上官警我也就是如今的绿袍尊者,曾在蜀山学艺二十年,今次将破阵要旨传授于她,实是委以重任。只见她如鬼魅一般从天门峰潜入,按照口诀所述,迂回前进,在严密的剑阵中寻找缝隙,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向蜀山腹地奔去。

  13

  丁隐一夜无眠,内心百般交煎,身子倒不觉疲累。次日拂晓,他便独自一人跑到院外的井边担水,这是每日杂役生活的开始。可是昨日听过小张述说,加上夜间梦境示现,令他心头疑窦越发深重,此刻他看着水桶中自己的脸,只觉得熟悉却又陌生,倒影中顷刻又现出小玉的面容,丁隐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是青云,方才松了口气。

  青云忽地从身后拎出一个篮子,得意地拍了拍,欣然道:“丁大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罢,将丁隐拉入桃林一角,“啪啪啪”将篮子里的食物摆了一地,丁隐见青云笑得明眸皓齿,也不禁被感染,微微一笑:“青云姑娘,你人真好。”

  青云点头笑道:“我是个孤儿,自幼被妙一师伯捡上山来,这个人帮一把那个人帮一把,我才能顺利长大。所以师父常常教导我,要懂得感恩,尽力帮助别人。”

  想不到丁隐却若有所思起来,恳求道:“既然青云姑娘乐于助人,就请再帮我一次,教我剑法!”

  青云一愣,旋即连连摆手,正色道:“我偷偷来看你,已经是不对了,再教你武功,那我一辈子都别想从经堂出来了。况且我昨晚跟你说的道理,都是白说了吗?”

  丁隐好生失望,却仍不放弃:“青云姑娘,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是一个大男人,妻子惨死于他人之手,我现在想不起来,不代表以后也想不起来。我不想有一天记起过往的时候,因为没有能替妻子报仇而看不起自己。”

  周青云见他失落难过的样子,也便心软下来,安慰道:“好吧好吧!看你这么可怜,我就教你个一招半式吧。”随后又是一脸肃然地向丁隐说,“蜀山剑法不传外人,但我有一套家传的剑法,叫傲雪双剑,教你应该也不算违规。”

  丁隐喜上眉梢,又是一拜:“青云姑娘!你的大恩大德,丁隐无以为报!”

  青云心想:“我是答应教你,可不保证教会哦,傲雪双剑连我自己都未能参透,你半点武功根基都没有,想要学会真是难于登天!”想到此节,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口中却说:“丁大哥!你可看好了!”

  话音未落,佩剑已经出鞘,只见她一袭青衣翩若惊鸿,舞起一道白虹般的剑光,于桃林中穿梭飞旋。这时桃花初开,青翠间缀着点点粉艳,青云在林间辗转腾挪,剑气不时带下花瓣落英,丁隐身在其中,赞叹不已,心想,天人之境也不过如此。

  丁隐折下树枝为剑,也随了青云比划起来,只觉得时光飞快,不经意间,已过去两个时辰。丁隐正舞到酣处,青云的剑招却戛然而止,丁隐只得停了下来。还未发问,却见到青云吐吐舌头,笑着说:“就教到这里吧,后面的我也不会了。”

  丁隐兴意盎然,不愿罢休:“青云姑娘,可否再示范一遍?”

  青云想了想,觉得无碍,便拿起手中宝剑,再次舞起了傲雪双剑,只见丁隐抄起树枝,竟然舞出和青云一模一样的剑招,无论身形剑力都丝毫不差。青云目光中满是诧异。舞到方才淤住的那一招,两人相隔三米有余,丁隐竟然出剑向青云刺去,青云大惊,下意识举剑想挡,丁隐在剑锋将要刺中青云之时猛然闪身,剑身刚好贴着青云的衣袖向前刺去,而青云挡拆的一剑也划过丁隐袖边,剑气冲出,气势浑厚。两人默契十足,竟然将方才青云未完的剑招完成,青云收起剑来,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青云满脸惊喜,拍手道:“哇!原来傲雪双剑的奥妙竟然是这样!难怪我一人练习总是不得要领,原来只有两人联合,才会显出威力。丁大哥,我一直参不透这剑法,想不到竟然是你画龙点睛!”

  丁隐兴高采烈道:“真的吗?我也只是胡乱比划,多亏青云姑娘的指点。”青云参悟剑招,直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不如我们再试一次!”

  “好!”丁隐更不知要有多么高兴。他两人,当下又在桃林中翩翩舞起双剑,此番淤塞已除,剑式已成,两人心领神会,将双剑合璧的气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比起初前青云独舞的景象,不仅更为精美华丽,那迫人的剑势亦不可同日而语。

  转眼到了最后一招,丁隐要出剑刺向青云,胸中却突然内息激荡,感觉剑身有些失控,似乎有一股力量透过宝剑,拉着自己刺向青云。青云瞪大眼睛,看着丁隐手中的树枝向自己刺来,正要闪避,只见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夹在两人之间,一掌将丁隐击开。

  14

  丁隐摔倒在一旁,回头一看,是晓如真人。

  青云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喊着“师父”,却看晓如真人面色铁青,只冷冷说了两个字:“胡闹!”

  于是丁隐当即被栖霞峰弟子押去后崖的山壁上罚跪,青云也只好怯生生跟着晓如真人回到栖霞峰的大殿领罚。

  “师父,你听我解释……”

  “你还嘴硬!”

  “我看他可怜,不好拒绝他,便想找些难点的剑法教他,让他知难而退,可我没想到他悟性如此之高,居然参透了傲雪双剑剑法。”

  话到此节,晓如真人才是一惊:“青云,你说什么?”

  青云跪倒在地,惭愧道:“徒儿不敢欺瞒师父。我家传的傲雪双剑,我自己钻研数年都不曾全部领会,丁隐第一次接触就将我想不通的地方点破,我一时激动,才……”

  晓如真人沉思片刻,长叹一声:“这丁大力并不是一般人,他身怀赤魂石,是整个蜀山重点看护的对象。你今日鲁莽行事,若是不慎勾起他心中仇恨之火,令他走火入魔,岂不枉费了掌门如此安排的一片苦心。”

  青云点了点头,又说道:“徒儿知错了。可是师父,其实丁大哥真的很可怜,我每次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身世,我也一样,连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那种感受我太明白了。咱们真要这样残忍地对他吗?这不公平!”

  晓如真人仍是叹息:“青云,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如今牺牲他一人的感受,能换得赤魂石安然无恙,换得天下太平,这时候,你还会觉得他可怜吗?”

  青云竟被晓如真人一番道理说得哑口无言。晓如真人看着青云,缓缓说道:“你起来吧,为师知道你心地善良,可是作为蜀山剑派的传人,肩上就有着一份责任,要顾全大局,不要再随着性子做事。你是我栖霞峰资质最出众的弟子,不要让为师失望。”青云感激地点点头:“徒儿知道了,那丁大哥他……”

  晓如真人一笑:“放心吧,我只是让他在后崖罚跪而已,不会太为难他的。”

  青云心下一宽,又来替小张求情,晓如真人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她连小张都要记挂,便说道:“好啦,好啦,掌门自会有所安排。这段时间就先让他待在别院跟丁隐作个伴吧。”

  15

  夜空下,丁隐正在栖霞峰后崖的峭壁上罚跪,失忆的他对一切都感到莫名其妙。丁隐仰望星空,见夜空一片血红之色,西南角一颗不知名的星星正发出微弱之光。丁隐看着那一颗不知名的孤星,心中感慨万分:“蜀山的人到底隐瞒了我多少事?我若只是一介杂工,他们为什么对我多加观察戒护?我到底经历过什么呢?我现在真的好像这一颗孤星,茫茫于天际,失落无依。”

  身后传来晓如真人的声音:“你心里一定有一连串的问题,对不对?”

  丁隐猛一回头,只见晓如真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着一件披风缓步走来。丁隐赶忙施礼,晓如真人则抱以和善的微笑,令丁隐生出一阵愧疚:“前辈,今天是我太莽撞了。”晓如真人反来宽慰他:“这也怪不得你,不管是谁听到自己爱妻丧命,都会难以自持。”

  丁隐见晓如真人态度慈和,像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前辈,便将心中的苦水吐了出来:“前辈,我心里难受,明知道自己失去了妻子,却连她是谁都想不起来。”晓如真人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上天给你的启示。”

  “我不明白……”

  “仇恨只是人生的一些际遇罢了,逝者已去,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还有很多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自己的理想,自己身边那些需要去关心去爱的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学着放下,有些时候也是一种大爱。”晓如真人不疾不徐说出这番话来,丁隐释然一笑,他想起不久前青云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于是又向晓如真人施了一礼,恭敬道:“前辈的话我听进去了,蜀山剑派有恩于我,我实在不应该这样不顾后果。”

  晓如真人默默点了点头,赞道:“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往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安住当下,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说着便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丁隐,“更深露重,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丁隐接过披风,内心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他目送晓如真人离去,再转过身仰望天空,长出了一口气:“莫非真是天意要我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晓如真人话别丁隐,径自又向凝碧崖飞去。凝碧崖上,诸葛驭我正站在山崖边,仰望星空,见了晓如前来,也不问余事,目光落在苍穹之上,观察着星斗运转。

  晓如真人上前道:“掌门,今日栖霞峰看管丁隐不力,前来领罚。”

  诸葛驭我似未听见,遥指着西南角的星宿,低声对晓如说道:“你看,荧惑守心,乃是大凶之象。可在这煞气环绕之中,竟有一颗孤星出云破雾,照亮一方。”“

  晓如真人随诸葛驭我的目光仰望,也看到了方才丁隐所见的那一颗不知名的星星,正发出微弱之光。她微一沉吟,似乎想起什么,即说道:“今日青云偷偷传授丁隐剑术,没想到这丁隐不消半日便将青云家传的傲雪双剑剑法参透,实在令人惊叹。”诸葛驭我眉头一紧,道:“你的意思是……”

  晓如真人道:“晓如斗胆一言,既然丁隐有如此天分,又是六星之子,不如索性继续祖师爷太清真人未竟之志,由丁隐将赤魂石炼化。”

  诸葛驭我惊道:“不可,赤魂石乱人心智,非一般人能够驾驭。太清真人凭借超于常人的坚韧心性,才收服赤魂石。我承载赤魂石二十四年,也曾数次受到影响,若非你们几位鼎力相助,恐怕早已难逃劫数。”

  晓如真人目光一闪,说道:“可丁隐不同,他现在全无记忆,一张白纸,又何来恶念?也许真的可以借由他的力量,将赤魂石彻底炼化,根除魔性。”

  诸葛驭我正色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了差池,可就是魔王再世。”晓如真人闻言一凛,惭愧道:“这……是晓如莽撞了。”诸葛驭我沉吟了片刻,思忖道:“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宁愿赤魂石永远尘封,也不愿意冒险开启。”晓如真人微微点头,又问道:“师兄,你如此谨慎,是否还在介怀当年警我师弟叛出之事?”

  诸葛驭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警我入魔,我也有责任,当年若不是我步步相逼,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如今还是先稳住丁隐为要,千万不要让他成了第二个绿袍。”

  晓如真人一阵唏嘘,只见诸葛驭我对着苍茫的夜空,兀自念道:“万物轮回,孤星现世,难道这一切,真是我蜀山剑派的命数吗?”她看着诸葛驭我有些苍老的背影,不由得也皱紧了眉头。

  16

  却说丁隐接过晓如真人赠他的披风,心中好不温暖,正待转身离开,回到那杂役居住的偏院里,却忽然见到山崖下闪着一点亮光。定睛一看,只见顺风飘来的,正是一盏盏小天灯,他不由心中一惊,脑海中霎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两个人紧握双手在天灯上写就誓言的场面再度浮现出来。丁隐不由自主地顺着天灯飘来的方向走去,黑夜中前路不清,他脚下一失足,竟然跌落山崖。

  崖边险要,丁隐急急滚落,脑袋猛地擦过一处陡峭的岩壁,鲜血飞溅而出,再往前去,又是一块凸起的巨岩,倘若撞上,必然头骨崩裂、遍地脑浆,丁隐吓得惊叫起来。

  正当危机之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腰带,将他向上一提,用轻功托着他慢慢下坠。丁隐下意识地顺手搂住那人的腰,定睛一看,见是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夜色中双目灿如星辉。山风一起,将女子面纱吹起,露出一个熟悉的面容,正是丁隐脑海中数次浮现的那个女子——他一时之间心神恍惚不定,竟然看得呆了。

  那女子,自然是玉无心。她挟着丁隐缓缓自悬崖峭壁降下,落在半山一处洞口的大石上。丁隐一时间仍未反应过来,如呆鹅一般直勾勾望着玉无心。玉无心满含喜悦的泪光,一头扑进丁隐怀里:“大力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不等丁隐反应,玉无心已经抬起头,深深吻住丁隐。

  电光火石之间,丁隐脑后的伤处却传来一阵剧痛,令他脑海中闪现出小玉在火海中求救的画面,跟着又闪出小玉在密林之中挖他心肝的血腥场面,两相交迭,令他胸口血气翻涌,眼中红光闪烁,他猛然一把推开玉无心:“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玉无心站立不稳,狠狠地撞到了岩壁上,一脸惊讶和委屈:“你怎么了?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小玉啊!”

  丁隐努力回忆,伤口却越发剧痛,眼前模糊,“扑通”一声晕倒在地。玉无心一个箭步上前,将丁隐扶在怀里,脸色微微一变,心想:难道他真的失忆?她一咬牙,将丁隐放在地上,一把扯开他胸前的衣服,见丁隐胸中一点红光,隐隐闪耀。

  待丁隐再次醒转,已是次日清晨。他躺在山洞之中,衣衫不整,后脑剧痛。玉无心听到动静,从山洞外急急奔进来,一把扶住丁隐,一脸担心道:“大力哥,还疼吗?好些了吗?”

  丁隐听见对方叫他大力哥,回想起之前小张的叙说,于是犹豫着问道:“你……你是我的妻子小玉?”他发问时,面上仍带着深深的疑惑。玉无心却掩不住哀伤的神色,轻叹道:“大力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丁隐凝视着面前的女子,颤抖着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庞,话音温柔而又彷徨:“我在梦里见过你的脸,你真的是……小玉?”

  玉无心目中泪光盈盈,握住丁隐犹疑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低声道:“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跟大力哥在一起的小玉。”丁隐仍是怀疑:“可是……他们告诉我你死了。”玉无心的表情由吃惊变为愤怒,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张俏脸顿时变作怒容:“想不到堂堂蜀山正派,为了留下你,竟然耍这种阴招!”

  “留下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丁隐追问道。玉无心柳眉倒竖,怒斥道:“哪有什么屠村,哪有什么魔宗,明明就是蜀山的人见你神力非凡,便说你是什么武学之才,非要收你为徒。你不愿意,就强行把你抓上山!”

  丁隐不敢置信,反问道:“真是这样?可是蜀山之人,个个都待我很和善,他们不像是坏人。”玉无心一双妙目噙满泪水,如泣如诉:“我们明明在山下过着平静的生活,可他们生生将我们拆散,毁人家室,这还不够过分吗?我拼着性命上来找你,也不知道他们给你下了什么药,连我都想不起来了。”

  丁隐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也乱了方寸,只好抓住玉无心的手臂。玉无心疼得一缩手,丁隐拉起她的袖子,看到她手臂上昨晚因为撞击而留下的擦伤,立刻心软了:“对不起……小玉,是我不好。”玉无心深情地望着丁隐,尤带着哭腔,柔声道:“大力哥,我们回家好不好?”

  就在这当口,两人听见晓如真人的声音:“来者何人?竟然胆敢偷入我蜀山!”丁隐循声望去,只见晓如真人已带着众弟子御剑而来。

  17

  原来此前青云与小张只道丁隐还在后崖罚跪,清晨便带了吃食与伤药寻来,谁知四下找不见他,又听晓如真人说昨夜已让丁隐回去住所安歇,两人又找回偏院,仍不见其踪,这才意识到丁隐再次失踪。众人大为吃惊,慌忙寻找,又在断崖下的巨石上见到清晰血渍,方想到丁隐不会武功,只怕是夜色失足坠落山崖。小张想要缘着峭壁爬下去寻找,青云当场失声痛哭,唯有紫英很是不以为然。晓如真人虽也紧张,却料定丁隐并无性命之虞,只带同弟子御着飞剑,沿途寻找下来。此刻晓如真人远远见到丁隐,心下已是稍宽,却见丁隐身边多出一人,当下喝问起来。

  丁隐大惊失色,将玉无心护在身后。玉无心低头蒙上面纱,不愿在蜀山众人前露脸,青云掩不住一脸欣喜款款落下,又指着玉无心问道:“丁大哥!她是谁?”说着正要上前,又遭晓如真人瞪视一眼,被紫英拉回到身后。

  晓如真人目光严厉,向丁隐道:“丁隐,蜀山好心收留你,为何偷偷摸摸跟随陌生人下山!”丁隐心中生出一股豪气,凛然道:“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和小玉无关!”

  “小玉?”晓如真人打量着玉无心,玉无心却避开投来的目光。这时小宝蹿上紫英肩头,发出尖利的叫声,紫英一愣,拔剑出鞘:“师父!有魔气,她是魔宗的人!”

  晓如真人脸色本已严厉,闻言更是怒上眉梢,喝道:“妖人休想离开!布阵!”随行的十几名栖霞峰弟子们得令,迅速启动剑阵,将丁隐和玉无心团团围住。丁隐紧紧抓住玉无心的手,整个身子护在玉无心面前。只听“嗖嗖”两声,晓如真人背上双剑出鞘,剑气扫过,直攻玉无心面门,却被一柄横空扫来的巨刀,原来是绿袍尊者和九毒神君赶到!

  绿袍也不理睬众人,只回手隔空一掌劈向丁隐,丁隐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震晕。

  “带他走!”绿袍掌力一收,示意九毒裹挟丁隐。青云和紫英正想阻止,却只见山洞中蓦地升起一阵毒烟,顷刻间四处弥漫,栖霞峰弟子倒下一片,两人顿时大怒,只得与九毒缠斗起来。

  另一边,晓如真人双剑在手,正和绿袍对峙:“上官警我,你还有胆量再回蜀山?”

  绿袍似笑非笑:“有何不敢?”晓如真人厉声道:“堕入魔道,作恶多端!你对不起素因师妹,会有报应的!”绿袍冷笑起来:“那我倒是等着,看看这报应轮到我,还是轮到你们!”说罢巨刀光芒一涨,将晓如真人逼出一口鲜血来。

  绿袍见晓如败象已露,说道:“我不杀你,你帮我给诸葛驭我带一句话,赤魂石我就此笑纳了!”语毕,带着九毒、玉无心以及昏迷的丁隐,仰天长笑而去。

  18

  待诸葛驭我、公孙无我、妙一和尚等人赶来,洞内只剩受伤的晓如真人与十余位中毒的弟子,多年以来,蜀山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一幕,公孙无我一面施救疗伤,一边骂道:“这绿袍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擅闯蜀山,实在太猖狂!”

  妙一和尚则轻叹道:“绿袍师出蜀山,对剑阵极为熟悉,是我百密一疏,竟然让他闯进了蜀山。而且魔宗这次到来实在猝不及防,甚至连我们都来不及救援。”

  晓如真人在一旁自责:“掌门,此事错在我一人。当初如果不是我执意处罚丁隐,导致他落单,他也绝不会落入绿袍之手。”

  诸葛驭我为晓如真人输入真气,缓缓收功:“疗伤要紧。此事是绿袍肆意妄为,实也防不胜防。”

  一旁照顾伤员的紫英忍不住开口:“爹,此事只怪丁隐自己,我看他八成和那个魔宗妖女是一伙的!”青云不忿道:“丁大哥才没和魔宗联合,他是被骗的。”紫英冷笑一声:“呵,你又不是没看见他豁出命来保护那个妖女的样子,清醒得很,哪有一点被骗的样子?”

  丹辰子也来表态:“掌门,此事的确是因为丁隐心志不坚,才会给魔宗可乘之机。”

  诸葛驭我挥了挥手,沉吟道:“现在不是争辩对错的时候,辰儿,你先送受伤的弟子去百草庐,请你百草师叔替他们疗伤,我有事要与几位长老商议。”

  丹辰子领命而去,众人也跟着退出,大厅内只留几位长老。

  晓如真人凝眉道:“掌门师兄,绿袍尊者这次抓走丁隐,意在夺取赤魂石。如果赤魂石真的落到他的手上,不止是蜀山,恐怕整个武林都会迎来一场劫难。”妙一看法不同:“丁隐体质奇特,绿袍想从他体内取出赤魂石,恐怕没那么简单。”公孙无我思忖了一番,缓缓说道:“我们冒不起这个险。现在当务之急是集结所有蜀山弟子,攻入阴风谷,杀了绿袍,保住赤魂石!”

  诸葛驭我静静听着三人意见,微微摇头:“其实,警我师弟也是个不幸之人。眼下晓如有伤在身,妙一当务之急是重布剑阵,你们俩且留下。”说着又看向公孙无我,开口道,“无我,你我二人带弟子去阴风谷,和绿袍谈一谈。”

  公孙无我先是一愣,又说道:“掌门,还有什么可以谈的?对待魔宗就应该当机立断,不能留情!你万不可以再心慈手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诸葛驭我似乎早有考量,正色道:“杀了一个上官警我,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我愿意尽力一劝。希望警我心里,还有最后一点良心在。如果他真的已经无可救药的话……”诸葛驭我握了握拳,眼中精光一闪,“那我一定会亲自为蜀山剑派清理了这个叛徒!”

继续阅读:第四回:正邪激战夺赤魂,拯危救难练血影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蜀山战纪之剑侠传奇·第一部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