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市急救中心何副主任的电话的时候,叶春萌正在进行一件人生大事——相亲。
这是五一长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微风,不冷不热的天气。首都周边最著名的旅游景点祁县,青山绿水之间,盛放着桃花和梨花,浅粉和雪白连成了片。
在电话铃响的几分钟前,叶春萌的脸上带着一个与身边的美景很协调的笑容,对给她递果汁的第n个相亲对象李岩说谢谢。
是的,第n次了,至于n等于几,她记不清楚,但是该不会少于10吧?
这个被认为是“丫头片子”的市急救中心高年资主治医生,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年轻。叶春萌已经三十岁了,到了一个身边所有人急着往她的脑门上盖上“已婚”俩字的戳子的年龄。
不但是父母,连身边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里已婚的同事,当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经是娃妈的女同学,纷纷开始先于她而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而开始替她张罗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着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张欢语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连同从美国回来跟儿研所合作预防新生儿畸形项目的陈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厅小聚。张欢语一改少女时代说话的绵软温柔,声色俱厉地数落儿子偏食的坏习惯的间隙,居然没耽误了给老公的中学同学李岩做了一个生动全面的广告。
“总之一句话,”张欢语把一勺胡萝卜塞进儿子嘴里的同时,为广告做着最后的总结陈词,“跟你一样各方面条件顶尖儿,就是这些年工作又忙眼光又太高,错过了黄金年龄段的大龄青年。”
叶春萌加快咀嚼已经在嘴里的牛排,想腾出舌头为所谓自己“眼光太高”解释两句——这至少并不符合最近一年来在各方好意的强迫之下,走马灯似的相亲的结果。
在n大于10的n次相亲之中,她极少可以运用到大学时代已经炉火纯青的“婉言拒绝”男生的技术与艺术。
相亲对象中的一多半在听她如实讲了自己作为一个急救中心主治医生的工作节奏之后,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其中最实诚的一位当即发表了感慨,他说:“都说女的当老师和医生最好,文明稳定,但是我看当医生不成啊,根本顾不到家嘛!”她表示赞同地点头,并且开始跟他一起讨论究竟什么职业最适合一个有家的女人。这位仁兄继续发表看法,认为搞金融的女人过于强势精明,做工程类的女人没女人味儿,IT行业泡沫太大不够稳定,服务行业是绝对不行——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叶春萌建议他下次还是找教育行业的,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毕竟作息尚算规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顾孩子啊!这位仁兄点了点头之后又遗憾地说:“高校教师还行,中小学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实在是多,好多当中小学老师的,特别八婆!”
当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这么坦白,他们多半感叹当医生的辛苦,赞美白衣天使的神圣,但是大概他们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并不可爱”,所以在一看见她便赞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气质更优雅,当惊讶地发现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达了对她职业的敬意之后……并没有表达想要进一步交往的巨大热诚。
最进入状态的一次,是跟一个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小有名气的作家和青年学者的约会。
青年学者个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温和谦逊,一见面便让她有了些好感;他举止得体,帮她开门、拉椅子,布菜的时候体贴而又不失分寸,他并没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个月至少五个夜班另有不下五个夜里被从家里叫到医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个医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医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无尽的感情,回忆一次父亲出国期间母亲突发心梗,十一岁的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而随后急诊医生将母亲从死亡线上带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想,这就是他心里的上帝。
那天他们吃完了饭他又提议去喝茶,那间有着流水和珠帘的茶社里,年轻的女孩子在屏风后面弹古筝,他给她娓娓而谈那首曲子来历的时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时代喜欢过的沈从文、梁实秋和萧红……假如不是手机这时候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的话,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亲。
住院总大夫说送来四个民工,剧烈呕吐,意识尚清醒,怀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说当时值班的两个三线在对一个颅脑损伤患者、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急救,只好电话请示她这边的治疗方案。当她对着手机交代他收集呕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严格监测尿量并查尿常规,抽血查血氧饱和度,补液注意电解质平衡……她说完之后抱歉地对对方说,这个住院总新上来没俩月,她不放心,得回医院盯一眼,这时,却发现周围两桌的茶客都在往她这边瞧。她猛然意识到在这淡淡茶香幽幽乐声喁喁低语的地方,自己中气十足毫不避讳地嚷嚷呕吐物、粪便、尿液实在当算得扰民,她略微尴尬地站起来,再次向对方表示歉意并准备离开。他迅速招手叫服务员来结账,说开车送她回医院。她很感动对方的体贴,但是直觉跟她说现在什么地方不对了,似乎方才进入状态的协调融洽如今已经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进急诊科的同时送来一个肝癌晚期呕血的患者,在轮床上已经昏迷,血不断地从口鼻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四个民工已经确定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检查结果之后又给年轻的住院总提了几条建议,然后就参与到那个刚送来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
当患者情况暂时稳定,她掀开急救室的帘子一边摘满是血污的手套,一边活动下筋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坐在楼道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杯葡萄糖水。看见她,他自嘲地摇头,说:“我竟然晕血,真是丢人,给护士同志添麻烦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看见自己前胸还有方才病人喷出的血迹,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他瞧着她,神色竟然带着些许失落,说:“我真可笑,以前想起医生就是一片最洁净的白色,是最干净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白衣后面真正的颜色。自己居然像一个中学生一样,进行了一场基于自己想象上的崇拜与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下,她说:“别说你,就是我自己,考医学院的时候,甚至是念了两年,进医院之前,心里都还是跟你完全一样的想法。不经历……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话她却没跟他说,事实上,这个许多人眼里洁白纯净的世界,除了血的颜色、呕吐物和粪便的颜色之外,还有着更多的颜色,只能体会,却真的难以言说。
之后,他成了她一个可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朋友,他笑称自己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生活洁癖与精神洁癖,她哈哈大笑,说纠正什么,人可以有机会保持这种洁癖,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