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坚强,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每一个年轻的孩子都有过迷惘的阶段,他们以为喝酒、抽烟、飙车、纹身、斗殴是很酷的事情,只有过了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踏踏实实地读书、挣钱、养家才是真正的酷。因为这些傻逼的事情一闭眼一跺脚就可以了,但挣钱养家却需要一如既往的坚持。
在那么多尸体面前我以为我很酷,可此时我意识到了,我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很紧。只有在最亲近的人旁边,人才会真正松弛下来。我甚至毕业以后就没有这么放松过,因为我一直怀念着她。
我就这样沉睡,连梦也没有做。直到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敲门,张洛伊轻轻挪动着我,然后去开门。我想挣扎,可身上犹如灌了铅,沉重无比。只听到门口嘘嘘索索小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张洛伊说:“我们把他抬上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然后两个人把我抬起来,放在床上。张洛伊犹豫了一下,让另一个人扶着我,她把我军大衣扒了下来。沉重的军大衣不好扒,她喘着气,几根发丝落在我脸上。最后还是那个人伸手帮的忙。我躺下后,张洛伊把一个冰凉的东西盖在我身上。然后又是一样沉甸甸的东西。
“这大衣挺漂亮,料子不错。”一个男声评论道。
“嘘,我们走吧。”张洛伊淡淡的说。门轻轻地带上,我想起来,但没有力气,决定休息一下再起。
等我有力气掀开身上的大衣,不知道休息了多久。我靠在床头,感受着冰冷的铁栏杆和空气,出了好长时间的神,最终领悟到了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的道理。我长出一口气,穿上军大衣,突然吃了一惊。军大衣下面是一件很厚实、很漂亮的呢子大衣,毛领,金色的扣子闪着幽幽的光。我研究了一下扣子上的标识,看不懂是什么单位。我明白原先身上盖的冰凉的是什么了。
船上又发新福利了?我高兴的想,穿上试了试。不错,挺合身,轻便了很多,关键是没有了军大衣那股经年累月的油腻。船上还是很大方的,福利人人有份。我兴奋的钻出船舱,想看看大家、特别是张洛伊穿新大衣的模样。
海风依旧强劲,天气晴朗,远远传来喧哗声。甲板上空空荡荡,稀稀拉拉的人群都聚在一边。一艘登陆艇已经靠帮,正在卸补给品。小小的登陆艇随着浪头猛的跃起,有那么一两秒钟和打捞船的甲板平齐,有人就把一箱箱矿泉水或苹果丢上来。这边人接住,放到一边。我走过去,看到张洛伊和她老师都在那里看热闹。
“你醒啦,”张洛伊看看我,笑了笑,“我老师说了,打算坐这条船回去。你回不回去?”
“啊?”这消息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如果要回去,我要收拾的东西就太多了。
“那录像你不带回去?”我期期艾艾的问。
“我和老师说了,回北京以后再说,到时候联系你。”张洛伊大方地笑了笑,然后伸手帮我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这衣服真漂亮,穿上去很帅。”
“是啊,”我低头看看衣服下摆,“应该是船上发的,你没领一件?”
“瞎说。我没这个福气,这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好不好?”张洛伊白了我一眼。
“女朋友送的?”我茫然的问。
“你女朋友托人专门捎到船上的,人家送到你房间了,你睡得和死猪一样。还船上发的!”张洛伊看看远方,收回了目光,含笑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苦笑一下:“没有打算。就是帮她弄套房子。”
张洛伊没有追问,我也觉得解释来龙去脉太繁琐。她回过去头去和她老师小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回过头说:“我们这就走,然后回北京。”
“你在岸上等等,我搭下一班船行不行?”我犹豫的问。
“船长呢?船长呢?”几个人大喊。一个人回答:“船长去看打捞啦!”
“叫船长回来,货卸完了,该走了!”一个人对着对讲机喊。那边乌拉乌拉几句。
大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船员不耐烦地喊:“有没有人上船?快上!”
“有、有!”张洛伊的老师喊。
“注意,注意,看好了——”船员站在船边,伸出手,拉长了声调喊。
等船随着浪头猛然跃起,双方持平。
“跳!”船员大喝一声。
人影一跃就跳过来。然后是下一个。
“注意,注意,看好了——”
“我走了。珍重!”张洛伊回头对我说。然后她一步跨了过去,船员把她一把拽住,然后甩进船舱。张洛伊和老师说几句话,然后转身对我笑笑,摆摆手。
“你@#¥%的!怎么才来!”有人粗野的骂着。
船长笑嘻嘻的跑来,一跃而下,然后钻到船舱里。
“没人啦?”船员大吼着问。
“没了!”有人把缆绳解下来,扔到了船上。
发动机声音猛然增大,空气中弥漫着蓝色的烟雾,船调了一个头,然后突突突的远去,拖着长长的浪花,逐渐消失在海天之际。
一切都空空荡荡了。
冬天,空荡荡的感觉是格外的寒冷,特别是心里。我其实早就想明白了,张洛伊应该要结婚了。在最后的纠结与焦虑中跑来一趟,见见曾经爱过她的人。不知道我的表现怎么样?但我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坐在归去的船上,也许她会为我的麻木而黯然神伤,也许她会为自己正确的选择而心满意足,也许她会为我的落魄而心酸,也许她会为自己小小的浪漫而有些许歉疚。总之,我们毕业了,过了随心所欲的时候,她必须返航,老陈大概正在空荡荡的新房里忙活。
我自始至终没问过老陈、老聂以及过去的所有的事和人,她也没有说。
这些事和人就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翻腾。两天以后,我也搭着这条登陆艇离开了打捞船。过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码头。远远地看到几个人在乱哄哄的说什么。靠近的时候发现一个特别的苗条身影,一动不动。
船再靠近,我辨认出了那是顾佩瑶。忍不住心里一热,走上了船头。她使劲地向我招手。
我第一个跃上了码头,把一大堆行李给忘了。“你怎么来了?”我惊喜的问。
“我听他们的电台,他们说安记者今天走。我就过来了。”顾佩瑶高兴的说,“你穿这件大衣挺精神的,我老远就认出来了。”
“我还以为船上发的。”我讷讷的说了一句。
“我们的大衣和船上一样厚实,还是干净漂亮,我特意给你要了一件大号的。好看吧。”顾佩瑶给我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
我突然伸开胳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