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史进辞别胡庸并众弟子,出城往西,时飞雪乱舞,肆虐山林,白皑皑哪看得见道途。且说史进迷途里走了一程,天将傍晚,看前面烟起处,就是人家。史进赶到村里,见三五个蒙童正雪中顽耍,另有个樵人正门前砍树。
史进去问那樵人道;“这位大叔,请问你村里可有供路人借宿的去处?”樵夫道;“我村里都是好客之人,你既问我,便住我家好了。”史进谢了,随樵夫进屋子里坐了,叙话里头,樵夫也叫他浑家煮稀招待了,又搁床铺被。
天晚,各要歇息时,突闻门外马蹄声至,有人说道;“大雪封路,如何行得,只好在这里借人家歇了罢。”少刻,敲门声响,樵人开门,见是几个拿刀汉子,门里惊恐了一回。
那汉子里有人出来道;“休要害怕,我等借宿的,非是些盗贼响马。”史进屋里,听这声音熟悉,便向前看个究竟,待清楚了那说话之人便是李梁庄的李宗,身后跟随的乃李剪,李径兄弟二人。只道他乡遇见故人,皆是欢喜,并叫樵夫请李宗三人入屋子里坐定,史进先谢了法场救命之恩,又问庄上事情。
李宗道;“你走之后,那恶毒曹知县却带兵士趁黑夜血洗我李梁庄,我与李剪李径并几个庄客杀出围困,寻了些帮手,便你行刑那日动手,才报得了此仇。”史进道;“不料那曹贼子还是下得恨手,那大哥们怎又到了此处?”李剪道;“我等得手后,道路里又逢官兵抓捕再战,兄弟们都死了,只余我三人逃跑至此。”
史进道;“那哥哥们以后却待如何打算?”李宗道;“过了这里山口,便是平地,官军到时便奈我们不何,余后事情也只好走看一步了。”史进道;“路途里,小弟也无个主见,小弟想与几位大哥同行可好?”李宗摇头道;“我几个亡命之人,今日不知明日还在否,兄弟是个有前途的,莫要受我等牵连才是。”史进见是好意,只好作罢。当晚樵人妻子又加个床铺,几人将就歇了一晚,次日,风雪停了,史进随李宗三人摸索着出了山口,各道尊重,分手去了。
只说史进取路不数日,到了上虞县城里已是日色沉西,史进见家家张灯,户户结彩。欲去寻个店舍歇身,不想各处均已闭上房门,正是奇怪,这时又闻来炮竹声声,史进赶忙掐指里一算,原道今日乃是新年时节。
好容易在市尾寻了个客舍人家,屋子里坐下,见邻桌一伙人围着个道人,正听那道人讲道;“道人能以药草炼成丹药,铅铁为金,死汞为银。此名为‘黄白之术’,又叫得‘炉火之事’。”那围着的有人道;“道人也练得麽?”内里更有不信的道;“随你愚人,你既有这仙术,何不烧些来自己用度?”道人道:“贫道有的是术法,乃造化所忌;却要寻个大福气的,承受得起,方好与他作为。”
史进曾家乡里见过身上生钱,水中唤钱的法术,今见这神奇,正打算移脚那观。方起身时,见个麻衣大汉,手提把宝剑也进店来,看这人正是新昌城里见到那急人之难、锄强扶弱的豪侠之士。
那侠客旁若无人,走到店中,拣了个坐头,叫了几样酒菜,独个饮酒。史进暗喜,心想;“总见到真人了。”忙移脚去到那侠客跟前,抱拳行礼道;“小可史进,见过大侠。”那人抬头,说道;“我不认得你。”史进道;“新昌城里,小可曾见大侠一面,大侠武艺好是高强。”
侠客笑道;“你且说,如何个高强法。”史进道;“大侠生吞宝剑,似此神剑术,小可极其佩服。”侠客听此大笑,只是不再搭理他史进,自顾着吃酒,待两坛烈酒下了肚子,人也醉了。
史进扶侠客进客房床上,取被卧盖上,又将大汉的宝剑包裹依原样儿取回,放他床头,自去歇下。次日侵早,史进睡醒,想起那侠客,便隔壁里看望,哪人早不见了。史进下楼问店家。店家道;“客人牵马儿走没多远,他若只这麽牵着,你必可撵得。”
史进闻听泱泱,匆忙里结账,急去追那侠客,赶不出数里,果见那侠客正前面牵马行走,史进三步撵上,叫声;“大侠留步。”侠客道;“唤我何事?”史进行礼道;“小可闻些江湖故事,崇敬那些江湖侠客,也想学些武艺。”
那侠客笑问道;“江湖是甚麽?”看史进答不上来,侠客道;“你可知昨日那店中烧丹炼汞道人,便设圈套,哄一帮贪夫痴客,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甚么黄白之术,甚么炉火之事。你又怎知他只须先将银子为母,觑个空儿,便偷银子溜走,这便叫做‘提罐’。”
史进哪知道这内里名堂,正不知如何再问时,那侠客自顾了又说道;“江湖即是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娼。江湖里有算卦相面、采花猎艳、有占山为盗、打劫放火、亦有巧取豪夺、假仁假义、背信弃义之徒。此皆为江湖,江湖便是如此,说甚么天道酬勤,浩然正气,道甚么善有善报,恶人终有报,说甚么行道替天,忠全仗义。道甚么拔刀相助、仗剑江湖。江湖却是那达官贵戚吃酒打趣,市井小民寻个乐子,士人浪荡便图个新鲜,聊以慰藉,闲暇之余拿来说唱道事之处。”
史进摇头,心想;“即便如此,可也不该一棒子抹黑世人。”似个不信模样,把话说道;“大侠怎尽往坏处去说,倘若人人如此,知其白、守其黑、思想那富贵,日日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这尘世间还有何趣味,人人如此,岂不亵渎了这江湖本义,大侠虽这般说话,可我见了那日,大侠义救那葬夫妇人,端的是正气凌然、侠肝义胆,大侠武艺超群,小可见大侠手执七尺长剑,大张嘴来,一口便将那宝剑吞将进你肚子里。”侠客闻言,大笑数声,方道;“我便取剑来,好教你瞧个端倪。”
侠客说罢,便那剑鞘内拔出宝剑,照身旁大石上猛可插将去,只没了剑茎,待再拔将出来时,史进只看那劍柄,哪见得劍脊剑刃。史进疑惑,但见那侠士持剑一抖,剑身却又从那剑茎内弹将出来。看此处了,史进刹间呆楞,原来那宝剑上装有齿簧消息,摆弄机关便可令宝剑伸缩自如。
明白这些,史进目瞪口呆,眼盯那宝剑,好半响时才把话黯然道;“为何要让我晓得这些?”侠客道;“我见你笃实敦厚,又承你昨晚照觑,不忍你瞎子付了灯油钱,明眼里喫亏。小兄弟、江湖不合适你的,劝你早早归家,莫再出来了。”说罢,便扔下犹自发楞着的史进,上马而去。
史进痴痴呆呆,眼瞅着侠客离去身影,心思道;“我便这走了麽?”及看那侠客走远,快逝了个影儿之时,史进倏地想道;“世人懵懂,倘若人人都明了江湖是为何物,那还道甚麼江湖!”心思此处,即便望那侠客身影大声了说道;“我知江湖大有、它无所不包!江湖大有、它不可意想!便似那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原来史进打定主意,只在江湖里闯荡,也要学成武艺,闯出点名堂来。怎奈光阴瞬息,岁月流逝,转眼又二年过去,史进还是虚耗了这风尘光景,一事未成。
这一日,史进行至宝应县路上,见个丑和尚,依稀相熟,那和尚似有急事模样,只顾闷头行走,迎面贴身而过,史进欲叫哑住,待忆起原是两年前在新昌城的青云楼里见到的那和尚时,和尚早走得远了。
当日酉时,史进走得腹中饥渴,见前方村野小肆间有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史进入到里面坐下,对那酒家叫道;“主人家,你店里可有甚吃的?”酒家道;“有鲜鱼嫩鸡熟牛肉,菜蔬,面条与馒头。”史进听得酒家道得那馒头之时,不禁又忆起吴藻来,心生了感慨,便道;“就来两馒头,一碗面条了。”
酒家应了,去里面拿了馒头面条,复出来问道;“我店里有好酒,客官可是要吃?”史进心中正自愁楚,闻这酒家问来,兀自喃喃自语道;“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因感伤怀抱,苦叹得一声后,方对那店家道;“好,便把你店里的好酒拿来我吃。”待酒家拿过酒来,史进满满的筛得一碗酒,也不惧那辛辣之味,仰头一饮而尽。约莫吃得二三碗酒时,史进已有了醉意,又吃得一二碗,史进更是醉得不行了,也不知如何走出店来,更不晓如何走了岔路,浑浑然上了一冈子来。
夜色明亮,普照山间,史进小道上搀搀的走着,见颗流星荧荧,划天际不见。史进醉中讥笑道;“好你这个贼星,众说你显露便会达人所愿,说此的全是那屁话。”时道路斑驳,草棘荒蔓。史进踉踉跄跄,一步高,一步低的上得山来,约莫行了五六里路,见一残砖破壁,荒败山门,史进停下,乘着夜色,朝那残破大门上看去,但见那大门正中处歪塌着半边的朱红牌额,内有三个金字,上写“般若寺”名。两旁更有对联一副,上联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下联曰;“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入了山门,沿廊子向前,拐过一崩损了的殿宇,又见一塌了半边儿的亭子‘扪心亭。’史进见此大笑,道;“好一个扪心!”口中朗朗念道;“镜中不相识,扪心徒自怜、阴忧兮感余,惆怅兮自怜、”心中越发气急,竟指天畅骂道;“我读了这许多的书,有甚用处?!扪心、我又问甚么心?皇天不仁、苍天不公、若是要问,你那鬼样苍天、莫非不该先扪心自问了麽?”
史进当真是醉了,伏那亭中的石桌上,竟不觉朦胧睡去。睡梦中行至一岔路,选一途而行,走不多时,见前方有河,广不数尺,流而西南。河上有桥,青石桥面,踏上五格台阶,往桥下观视,又见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甚是恐怖。史进大惊,心思道;“莫非此便是地府奈河,而这河上之桥便是奈何桥!”
史进寻思至此,便不往前行,折转回来,朝另一途而行,不多时,行至一处,只见此处仙云缥缈、奇花异木掩映楼阁、恍如入得那太虚幻境。惊异里,又见空中一庞然大兽,御风驶来,渐行渐近,打眼看时,远远便见那大兽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牛尾积于一身,甚是凶猛怪异,赫然便是那上古‘麒麟’神兽,史进念及至此,间又听得空中自有歌声传来,唱曰;
‘举水河畔小郎中,对镜摇指天不公。柳如是,卓松堂。深墙大院印书娘。昨日陋室笏空床,今朝远遁青都望。不思量,梦黄梁,青云栈,四方堂。花红柳绿鸳鸯帐,锦帽貂裘紫金房。乱石岗上荒山庙,麒麟降下花和尚,言缥缈,唱缥缈。菩提本非五行中,三界生出太虚宫,般若台曰蟾光意,扪心亭道痴人心。缥缈!甚缥缈。’
方唱罢,那麒麟亦至身前二十来步远,飘然落地,且是平稳,史进回过神来,忙定睛观瞧,旋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原来那麒麟后背之上正盘坐个和尚,正是日间行走碰到,也是他在新昌城的青云楼上见过的那和尚。
史进叫道;“仙师!”疾步向前,三步并那两步赶将过去,至麒麟坐前。再瞧那麒麟儿左右看着史进,来回趟步,更张那血盆大嘴,怪啸一声,也似雷般鸣叫,震得个天地也黯然。和尚自座驾上出声喝止道;“麒儿休要叫喊。”
那麒麟闻声,果然止叫,和尚又问史进道;“你不怕麽?”史进摇头,道了声“不怕。”和尚下了麒麟,说道;“小友既唤我和尚,所为何来?”史进合掌叁禅道;“方才听了吾师所唱,弟子深有感触,曲中既是有我,吾师自是为弟子而来。”说此处,当时迎头下跪,求问道;“世人皆言大道如青天,可弟子却独不得出。还望吾师为弟子指示愚迷,明彰点化。”和尚含笑道;“天地之大,何所不容?”
史进听了,一时无语,思想了一回、方才又道;“无量寿经有云‘此土修行一日,胜在无量寿国为善百岁’若此则何必求生西方?”和尚答偈曰:“此是生死岸,彼是涅岸,成就有难易,所以必去。”史进问:“阿弥陀经上西方极乐世界种种功德庄严,是实相或幻相?若说幻想实有其所,若说实相没有实景可见,如斯可说心相否?”和尚偈曰:“既信实有其所,往生以后,自有实景可见。”史进再问:“阿弥陀佛之九品度众生,是众生有九品往生之谓,若至西方极乐世界,尚有九品之境界否?”和尚笑偈曰:“往生以后,花开悟证均有迟早,是即品位不同。”
史进愣愣,忍不住念出来;‘花开悟证均有迟早!’待要再问,那和尚已转身去跨上麒麟,回头道了声;“苍天圆盖,陆地棋局,小友可得走好了!”说罢,和尚即拔转麒麟,腾空而起,倏忽便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