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进回过神来,待再寻那虎头少年时,也是不见。史进孤单往前,到得一菜园子缺墙处,见园内绿荫底下,几个酸儒团围在的石桌旁或坐、或立,叙说当朝,那少年也在内里,史进入园,也到阴凉下来听,在场人瞅他一眼,便不理会,仍自顾那交谈。
一人道;“国家政纲松弛不振,民众疾苦,这皆是朝廷任官吏不当所致。你看些豪杰侵夺土地,民间哪得薄田耕种。再看天灾频仍,人祸更甚,国家用急,却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又一儒道;“国用不足,是无善加理财之人。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见话头转到这生钱上面,先前那人驳道;“民本穷苦,聚敛民财,克扣百姓,不是善法。天地所生财货万物,只在此数,不在官,便在民。如不加赋而国用足,除非是暗夺民利,此害更甚于加赋。”
少年一旁,也来岔话道;“你们争的是改制求变,只是我大宋朝的祖宗家法,历代君主奉为圭臬,若是不得逾越,只又如何来变法以治。”几人不识那少年,听他话亦以为然时,便问那少年名姓,少年起身讲礼道;“末学姓王名安石,小字獾郎。”众皆站起回礼,皆说;‘久仰得很。’复又坐下,纵论了一番天下大事,天晚了散去。
王安石走在后头,正出园时,史进做两步赶上,说道;“王兄留步。”王安石道;“何事唤我?”史进道;“先前救妇,方才辩论,小可见王兄仗义,又兼广博知识,心生得佩服,待结识王兄。”王安石道;“末学见识不广,无有尊大。兄台客气了。”随问了史进名姓。
又听史进叙说了前事,王安石道;“尊兄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待史进客气回话了,王安石又道;“方才说了这许多话语,如今肚子也饿了,我知一家馒头铺里,馒头好吃,我两个且那里吃谈。”史进答应,随往市集里,见前面个铺子,挑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馒头我第一。”
王安石引史进到了铺子前,看里间站了个面白须长,三十四五年纪,似个秀才打扮。王安石引史进见道;“这是吴藻,这家店铺主人,也是个朋友。”两人到里面坐下,要了几个仓馒头,剪花馒头。
史进方吃口时,见好味道,不觉多吃了几个。其间也问王安石,这吴藻事情。王安石回道;“我来这里时,闻这店主人吴藻往日礼部省试,屡考不第,心灰意冷下,便索性弃文不读,回到乡里开起了这五花馒头铺赖以养口。吴藻好固执,你可知那门外招旗上写的‘馒头我第一’还是我给他强添上去的哩。”说这话时,吴藻正好听到,便旁里道;“介甫如何说我了。”王安石道;“正说你馒头好吃。”
吃罢馒头,两人又店里说了些世道浇暮,争诈里事情,那吴藻也不交谈,只二人又扯到这振作兴革,锐意求治上来时,吴藻才插口道;“卖醋卖糖,各管一行,朝廷里事情,你管这多干甚?原说你两个出游南北,长阅历,开眼界,此固原不错,只是我等贱民又何去寻个矫世变俗的良方,即便寻得,又哪个肯用。”
王安石道;“家国衰弱,当世人人,如何似你这般避世无责的了。”知吴藻性情,也不与他争口,便拉史进道;“我客店里有个下处,今晚便去我那里秉烛夜谈可好?”史进道;“正好求教。”二人惺惺惜惺惺,当夜彻谈。到得次日,王安石因事要往杭州一行,临别前留这客房给史进权且安身。
两日后,黄昏时,史进闲来馒头铺、寻吴藻解闷,见他门店打烊,史进奇怪,心思道;“此时正好生意,如何店铺早关了?”见门儿虚掩着,史进推门,入里面看时,但见吴藻正吃醉酒,醉意里,吴藻拿个醺醺醉眼只望近前来到的史进说道;“快快与我陪醉。”史进道;“小弟不善饮酒的。”吴藻恼道;“好没道理,你也嫌弃我的麽。”
吴藻满满的倒了一碗吃下,又那念道;“登科、登科!不如对酒当歌。十年寒窗,十年科举,又如何了!”史进一旁劝道;“酒过饮伤身,大哥不可再饮了。”吴藻一把推开史进,道;“休要管我!”端满一碗酒来,一咕隆便倒肚子里去了,口里又说道;“浩浩苍空,茫茫旷野,胸中不平,何从吐诉!醉、醉了好!一醉解千愁。醉了,这里就不会痛了!”指那胸口,起来搀着醉步,踉踉跄跄的扯着史进,说得些酩酊胡话,道;“走了个丁国公,又来了个吕夷筒!兄弟与你说了吧,那些当朝的甚么吕夷筒、王举正,满朝奸佞。他等只知道纳贿擅权、固宠执政,把个好端端的大宋天下弄得是瘴气一团。”史进问道;“吕夷筒何人?”
吴藻醉意中似笑若哭,满面怨道;“我说你痴,便这吕夷筒乃谁都不晓得。我告你,吕夷筒当初靠的讨好刘太后,起家拜宰相事,也是我大宋朝廷里的一条奉迎蚤甲。”也把积郁在胸中的悲怆之言,吐了个快意。
史进不忍情形,伸手夺过碗来,吴藻待抢那碗,史进不给,说道;“莫以为只你恨这苍天,天道不公,谁又不恨?我等皆凡夫,在这世上,就似小弟此刻手中端的这缺角碗来,总是不如意,吴大哥若一直想着这些不称心之事,怎会不受伤?日出东海落西山,愁是一天,喜也一日,大哥不防试了忘记,把些愁苦抛去脑后,人生苦短数十春,何必任咬那些不如意而执着?畅快活他个几十年不是好么?还有、以吴大哥才华,小弟偏不信,当真便无大哥出头一日!”
夜深月缺,人也醉了!史进扶吴藻到床上,扯被卧替他盖上,见他齁齁地睡着。史进摇头,叹息着出来馒头铺,自回客店里歇下。
次日,烦暑躲避,稍感清凉,史进去看吴藻时,见他正铺前吆喝忙和。史进近前道;“昨晚见大哥吃了那多酒,小弟还当大哥起不来了的。”吴藻道;“我自然量大,便醉了两三个时辰也可醒来。”时有六旬老妇,提个食盒,近到案台前叫买道;“秀才、给婆婆来两个馍馍,剪花的。”吴藻认得这刘婆子长脸,便笑道;“婆婆这是与你家媳妇儿买的麽?”刘婆婆道;“瞎说了,婆婆买了自个吃不妥啊。”吴藻陪笑道;“妥、妥,怎的不妥!”
见吴藻忙乎,史进便不打扰,说了句;“大哥且忙,我去了。”待要离脚时,吴藻忙里说道;“等待一会。”便从蒸笼里拿了两个热乎馒头递史进道;“你方起来,还未早食,权且拿这馒头充饥。”史进接了,待要给钱,吴藻不悦道;“谁要你钱了。”说罢不理史进,自忙碌去了。
史进离了吴藻铺子,道路里吃了馒头,这会信步市集,见前面一家名为‘四方馆’的宅子外,有四五十来人聚个大伙,都在门前台阶下,正听一皮黄高瘦,着青纱幞头,穿帛赤圆领袍的男子说话,只见那男子拱手道;“我叔号天下第二,想武林中谁还敢自称第一。今我叔坐馆,收徒授艺,你等当中若有想学我叔武技的,便随我进馆等候拜师。”男子姓甄,名晟睿,乃四方馆主甄士武侄儿。
甄晟睿说话到此,一人底下便接话道;“甄馆主有何神奇的,你可与我等说说。”甄晟睿一笑,便指前方十数来步的一棵碗口儿粗的大树,说道;“瞧见那大树没有,我叔若想要那树倒,何须用斧头,只需立在此处,轻飘飘隔空里一掌,便能把那大树儿从中劈断。”
众人听了,都是称奇,正这时,一麻点大汉胳膊下夹了两匹上色绸缎从一簇人众里分开,径步来到甄晟睿跟前,问道;“师傅可在馆里?”甄晟睿回道;“县尉邀请,我叔去官人府上赴宴去了。”麻脸汉道;“不是凑巧。”便胳膊里卸了绫绸递甄晟睿,又说;“既是见不着师傅面,就烦小馆主收下这。”甄晟睿道;“这是何意?”大汉道;“权谢师傅授技之恩,此乃徒弟的一点心意。”甄晟睿道;“你倒有心。如此,某便替我叔收下了。”
接了绸缎,甄晟睿对那汉道;“孔麻儿,你是习武悟性!才不过半年间功夫,便把我叔的螳螂拳、蛤蟆腿,这般的上品功夫都能练得。”原说谦恭地道,汉人有之。只史进瞧这大汉颜面,如何都是个地道鲁夫,他也懂得?只见那被唤作孔麻儿的汉子作揖道;“小馆主奖赏了。”
甄晟睿道;“你今个武艺也练成了,回乡之后,却将做甚?”孔麻儿道;“我当北上汴京,去把今年的武科状元拿在手上。而后奏请圣上恩旨,准我远赴西北,永镇边陲。”又说人不可貌相,若这话放此人身上,那便再恰当不过的了!史进听到,暗忖若与此人比较,自己胸襟不足,志气益微。
正想时,孔麻儿转身来,却对众人扯了喉咙说道;“大伙再莫迟疑,甄师傅武艺高强,江湖莫敌,学甄师傅本领者,便能似孔某这般地光大门庭,扬眉吐气了。”听了这话,当时便有十来人报学武艺的。史进也有想拜师,只是离家这路途里时日,上当吃亏了不知个回数,更捂身上可怜盘缠,不多时也须谨慎才好。
当日入馆学艺的,无心者散去了的,史进有心,动心,又望大门左右立的两个卷发石狮,现张牙舞爪,确实威武,史进看了后,叹气了转身,径回下处,独坐不乐,又被窝里闷头,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来后见天已黑了,腹中饥饿时,史进便下楼来,也到厅上,见些富贵人家在内呼么喝六,掷包饮酒的,也有些独客大块朵颐,只顾吃喝的。史进张看得嘴眼皆馋,又因干瘪度日,尚需节省,便只向小二要了碗素面。
史进正埋头吃时,一人进到店来,却好捡史进间壁坐头坐下,向小二要了两道小菜,一壶儿清酒,独个吃喝。再说史进吃罢抬头,看旁里的正是白日四方馆门口见到的那孔麻儿。
史进有心攀谈,便起身来见礼,说道;“小可有礼了。”孔麻儿道;“朋友哪里的?”史进道;“小可史进,黄冈西乡人氏,出外游历,也为交友,也为学艺,日间在四方馆外,听到兄台激昂志向,触动不小。”孔麻儿道;“兄弟待学哪里个艺,从哪里个师?”史进道;“小可想学些个傍身武艺。可从师者谁,小可正要请教。”
听是个学武的,孔麻儿也自来了个交谈兴致,一面招呼史进坐下,一同吃喝,一边说道;“在下本名叫作孔俊显,只因脸上生得些黑斑胡麻,朋友便都叫我孔麻儿。我家住洛河上游的卢氏县城里。”史进道了;‘久仰。’又谢盛情。吃喝时,史进道;“大哥在四方馆里学得个好武艺。”见夸赞来,孔俊显笑道;“兄弟莫是想问甄师傅武艺如何?”史进点头,道个;“正是。”
孔俊显停了吃喝,正了颜色说道;“待练绝世武功,首要便得认清个好的老师,若是胡乱从师,费却了银两,时日不说,更无端轻贱了你这好身骨。学武之道,虽忌*之急且,却也得上结良师,从之受教。如何便为良师?那便是名师一品了,世间里事便是如此,若无名师,何来高徒。当然练得大成者。也需经得起一番磨砺才是。”史进听得有理,便那频频点头,醒悟里道;“今日馆门口,许多人都赞甄师傅武艺,这麽说来,师傅当真一品的了。”方俊显点头,道;“兄弟无需再疑惑了。”
二人吃饱喝足,孔俊显去柜上结了酒菜钱,回头来与史进辞别,出门去了。史进因日间睡足,此时也无睡意,便去到馒头铺,见着吴藻,叙说道;“今日小弟见着一人,便是他释我心中存疑。”也把当日四方馆所见并方才遇着方俊显的情形与吴藻备说了一遍。
吴藻听罢,略思索后,说道;“你有心习武,原也非坏事,只是据我所知,那四方馆主叫甄、甄甚么的?”看吴藻一时记不得语塞了,史进提点道;“甄士武。江湖里,人送个天下第二的名头。”嫌这还不够贴切,也煞是模样的双关语意,说道;“师傅说了,我号天下第二,这世间,还有谁敢自称那天下第一。”吴藻听了,畅快大笑起来,道;“好你个史文豹,你这是在张三骂李四,指桑说槐的了。我馒头第一,那都是为了灌园糊口,好作营运,也是他獾郎硬塞给我这金面,这反倒好,引得你饶起舌儿来说我的了!”
待笑罢后,吴藻忆正事儿说道;“常听街巷里言甄馆主不是个君子品性,你当思量个仔细了。”史进道;“我是习他武艺,又非学他为人,管他如何品性。小弟此番出门也有些时日,多少长了点心眼,便这次,我瞧来省了又省,不会再有错的。明日里我便去师傅馆里学他武艺去。”吴藻见史进打定了主意,也不好再说甚么的了,便扯了些闲话,叙说其它。
两个聊得一阵,史进问道;“这世上当真便有那轻捷飞檐、走壁如飞,或那驾驭飞剑、千里杀人这样的功夫麽?”吴藻想了想,说道;“我是没怎见过,只是我在一些个短书上看过此类故事。”史进兴致起来,追问道;“是何样的短书?”吴藻道;“记得《汉书、艺文志》里就录有兵搏六篇,剑道三十八篇。尚有《列子、说符》中,说孔子能举起都城大门的门栓。你筹筹、那该有多重的,依我看少说也得有三二百斤了!”当晚叙事到子时夜半,史进才回客馆里歇下。
再次日,史进去到四方馆,只在门口,正见那甄晟睿有事出门,史进迎前,报了来意,见是个拜师的,甄晟睿也不消做其它事情,便引史进入了门里,见大院里正有数十名男子在蹲马桩,一个个熬得冒油。时三伏儿天气,正炎热得紧。甄晟睿指那些晒杀了的练功男子,对史进说道;“日后他们便是你的师兄弟了。”待到穿堂,又见两边柱上一联对句,上写曰;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天上地下惟我一人称独尊
史进心思;‘只瞧这对句气势掀雷,便可见师傅出色的本领。’过甬道转弯,入到南大厅,见厅上两排交椅里止有一细眼长髯的老者在坐,史进知这人便是馆主甄士武,也待甄晟睿报禀了,史进即上前来拜见师长,说道;“小辈史进,久慕前辈大名,今特来学前辈技艺的。”甄士武懒散睥睨,鼻子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甄士武不言,晾史进厅上也觉尴尬,那甄晟睿走过来,拉史进去到边上,说道;“史兄弟可带了拜师的孝敬银来。”史进道;“也带了些,只不知该多少合适?”甄晟睿道;“学武讲究的是个诚字,多寡全凭你心意了。”史进点头称‘是’。来时史进便打定得主意,今虔诚从师,不惧喫苦,所惧的是不能学得师傅的好本事。
史进心这想着,当下便腰间取下囊橐,翻底儿的从内里摸将些散碎方孔,承两手中,羞涩道;“我就这多了。”甄晟睿似有不信,说道;“你这些怎拜得师傅。”史进道;“小弟自家乡出来,路途里花销,无有进项,所带盘缠止剩这点的了。”甄晟睿耐性儿说道;“虽说良师出高徒,可还得师傅肯教才是,你也瞧见了,来师傅馆学武艺的人不少。这学技艺的人一多,我叔自不免照觑乏力。”见说了这里,史进狠了下心肠,自颈上摘下一块玉孔雀衔花佩来,捏手心里,说道;“此我家传之物,暂寄师长这里,待日后有钱了,还是得赎回来的。”
甄晟睿接了玉佩,手心里看觑个真假,真实后,甄士武这便起身,只对甄晟睿吩咐道;“领他去演武场。”甄晟睿应了,带史进出厅,原路里回到大院,又引史进到一黑脸膛武师跟前,交代过走了。且说史进当日与众师兄弟们蹬马步桩。也听那武师教道;“马步根基,站桩聚气,入门先站三年桩、马桩乃根本,若只空学些套路招式,与内不炼精气神,与外不练精骨皮,却总是端的那绣腿花拳耍耍把式,只在人前卖弄,威风不得。”
日头西沉,史进疲惫回来,打馒头铺经过时,吴藻见到,当时叫住史进道;“兄弟、回来了,可有拜师?”见史进点头应了,吴藻欣喜着道;“想兄弟也累了,快进我铺子里歇一歇。”又拿馒头面条给史进吃,史进领情,谢了。吴藻又问了史进拜师情状,并花费银两。史进道;“不瞒哥哥笑话,如今小弟是盘缠使尽,形同乞丐,正为此事发愁哩!”也将当日拜师之事对吴藻备说了。吴藻听了,笑道;“原来如此,兄弟莫慌,哥哥这里有。”
说罢便到后屋子里,再出来时,手上已拿了十来贯钱,递史进面前,道;“这银子你且拿去解急”。史进自不肯收受,便推辞道;“这怎使得,我知哥哥也不宽裕,于此怎好要哥哥的钱来。”吴藻硬塞史进手里,道;“我虽不富,却也吃饭不愁,你一个外乡人,满目无亲,没些银两如何过活。”听到此话,史进眼中落泪道;“哥哥恩情待我,叫我如何报答个了!”吴藻道;“意气的人,何必言报。”
见这说了,史进只好收下银子,说道;“此银子权当向哥哥借的,日后小弟有钱了,定还哥哥你。”吴藻道;“此后话说,不要提。我来问你,你昨日提到那店主人家向你讨要店钱,这又怎生得回事?”史进道;“只因王哥哥走时,也当我面与店家言三日就返,主人家说;‘你屋里尚有客人,若你不回怎办,我可向这朋友算这几日店钱?王兄道;‘不必麻烦我朋友。’当时也给了主人家三日食宿钱。谁知三日已过,不见王兄回转,再两日,那店主人便来催我店帐了。本来两日房钱,也非个事情,只是王兄住房头等,又怨我今日糊涂,为认师傅,糊涂里便将身上银两全充了这拜师钱。”
吴藻道;“安石生长官家,不计奢侈,你自然不能同他比了。既然这样,等会你便去把那房钱清了,搬来我铺子里,与我同住。”史进道;“这怎是好。”吴藻接道;“这怎么不好,便这定了。”史进知吴藻好意,兼自己也无些办法,想了想,便道;“小弟想找份零散活儿。”吴藻道;“你莫不想学本事了麼?哥哥也缺不了那几个子儿,平日里铺子都有进项,添上兄弟你也无问题,兄弟你便我这里安心住下就是。”史进道;“小弟知道哥哥为着我好,只是哥哥*劳,我是不忍。小弟想讨个晚上能方便的事儿,并不至误了白日学艺,况也能赚点花销银。”
见这说了,吴藻只好道;“既你这说了,我帮你留意着,只我担心你这身子骨怎生吃得下?”史进道;“无事、哥哥只管替我找来,小弟能吃能喝的,自有得是气力,哥哥你瞧、”也挽袖露膀,似摸样儿的把来吴藻看。吴藻见此笑道;“你这胳膊似比那鸡腿也差不了几多!”史进道;“哪叫哥哥看粗,却是让哥哥瞅瞅我这气力,我才拜师一日,这横身气力怎便使不完了!”
当晚史进离了馒头铺,再去客店里结清房钱,收拾了衣物,便搬来与吴藻住了,次日去武馆习武,到日头斜西回转,吴藻招呼史进吃过晚膳,便去酵面,又备肉馅,史进一旁相帮,也有叙话,间又闲扯到当日学艺,吴藻道;“昨日马桩,今日又是甚麽?”史进道;“还是那四平马。哥哥别说,这马步夯实,待速则不达。”第三日,四日、吴藻再问起这习武时,史进便无甚言语了。
这日,也似平常一般,史进正随众师兄师弟们武馆内扎马。便此时,甄士杰自北厢房出来。(甄士杰乃甄士武本家兄弟,平素里馆主甚少亲传弟子武艺,都是这甄士杰领着弟子们练功。)那甄士武叫过正扎马的史进,胡赖子,并胡庸。(两人亦是馆中弟子。胡赖子貌有粗犷,不是伪诈。胡庸则是平日里敬小慎微,却是个懦弱依本分之人。)甄士杰道;“馆主使你几个到市上取几样物事。”交代了,三人领差,出馆门,往街市里去。不多时,三人过了座石桥,拐了条街道,去到一间名为‘雅赏斋’的铺子。
入到店里,见掌柜迎来,道;“几位客官,可要甚麼?”胡庸回道;“我三人是四方馆的甄馆主使唤过来的。”掌柜自看了三人一眼,随不愠不火的道得声;“等着。”便唤过两伙计,照看铺子,自进到里面去了。三人闲等际,满目所见,但见那柜台之上,孔雀妆花云锦铺就,端摆的尽是些琳琅珠玉,瑶簪宝珥,玉佩金钗。三人自没见过这么多的珠玉首饰,竟看得眼也花了,人也痴了。
一伙计望三人嘲道;“看怎的,这不是你等摸样个买的!”见说了,史进回头,不悦道;“我等就为何买不得了?”另一伙计抢说道;“瞧你等也是没钱的,买的了麽?”闻这话语,胡赖子自无好气的啐了一口,也骂道;“俺们没钱作样,你俩却有得银子?俺瞧你也不过是替东家照铺子的看家狗才,也凭着端儿狗眼里瞅人下作。”那伙计横了眉头,卷了衣袖,踏前一步,口中怒道;“你敢骂爷两个是狗?”胡赖子讥道;“骂你是狗作样,这还算好的哩,俺眼瞅着你两个贼偷的狗儿,放着这满屋子的金珠宝物便如闻着荤腥儿也似动了心思,打起这窝窝草的主意来了。”
两伙计闻听这刺人话语,岂有不怒之理,只是待待计较时,见掌柜手中拿着一支白玉珠花簪出来,二人便不敢放肆,看转了笑面,殷勤起来。那掌柜手拿着珠花至三人跟前,说道;“这是你家甄馆主早已相中好了的,此等好货为上好的昆仑玉造就,若非甄馆主滴着向我索要,我还真不意卖与他了,你三人须拿仔细了。”三人答应,临出门之际,还不忘回过头来瞧上一眼那雅赏斋的门匾并站在门首里正生着闷气的两伙计。
三人拿了珠花簪,又照馆主交代,去得织造坊,取了几匹红红绿绿的绫罗绸缎,看看时辰尚早,胡赖子便道;“成日里待在馆里,难得有好差事,我等这便趁此畅快,定要耍他个痛快。”胡庸道;“还是先回馆里,将东西一并交与馆主,再出外玩耍也是不迟。”胡赖子不依,道;“你这人怎的这麽小胆,若出事儿,你便推在俺胡赖子头上,只管陪着俺耍玩便是。”史进道;“城池不大,我等自西而东,遍逛了一圈,瞧着也无甚好去处。”胡赖子道;“城里自然看吝了,也无甚好去处,俺们可出城,径往城郊瞧瞧。”
两人执他胡赖子不过,只得由着他,随其出了西城往北,拣了条幽林小道,信步前行。途经之处,放眼尽是山清水秀、三五村妇池边涮洗衣衫,再瞧那黄牛背上有牧童,田间耕农挽袖荷锄犹未闲,好一派秀水田园。
胡赖子依着兴致,取出火折,就池边燃些枯草来耍。谁知这一烧不打紧,只因胡庸一个不慎,那明火引燃了绸缎,还亏得史进眼疾,胡赖子手快,虽救了个急,却那绸缎仍被烧缺了巴掌一块。三人闯了这祸,自无心在此耽搁下去,着急打灭了火苗,径到城中吴藻铺子里,借了把剪刀,沿绸缎缺角处依个对迹儿,一并裁剪了去。
又看个遗漏,见也能照着原样儿蒙混过去,三人便不耽搁,急急回来武馆,将带回来的物事交到甄士武手里,甄士武也无细查,收了绫罗玉簪,打发三人练功去。三人松口气,去了演武场,又扎了一个时辰的四平马,天将黑时,史进辞了胡庸与胡赖子,回来馒头铺。
吴藻迎上道;“方才刘婆来我铺里买馒头,与她闲话,刘婆言她家兄在闽地得了势,上月回来乡里,只在乡间开了间印烧纸的私坊,正缺十来个雇用。”史进问道;“不知大娘晚间可雇人否?”吴藻道;“我已问过了,刘婆这私坊日夜都需人手,且是按工付酬的。”
史进欢喜道;“如此甚好,却不知何时可去?”吴藻道;“看你急的,那刘婆说了,今晚便可前去。”史进喜道;“那还等甚么,哥哥这便带我前去。”吴藻道;“我只担心你做不来此的?”史进道;“别人做得,为何小弟却做不得?”吴藻沉吟一会,方才严肃了神色又道;“实话告你,印这冥钱讨不得了吉运。”史进道;“此话何解?”
话已出口,史进即又会意过来,望吴藻笑道;“莫不是还会折损阳寿不成!倘若真是那般,小弟在这阳间算得个穷鬼,今次做了这活儿,且当为后来齐备的,但去阴间,有的也是花不完的金宝银钱,活该也让小弟我享受那富户大家挥霍任性也。”
闻听至此,吴藻不好再说,摇了摇头,叹道;“也罢、你既执意要去,哥哥也坳不过你,可你也需依得我事情一件。”史进道;“哥哥请说,莫说一件事儿,便是十件八件,小弟也依得哥哥。”吴藻道;“此番你去印那纸钱,只当权宜,每晚子时前需归,你白日里还需练功,身子紧要。”史进知道吴藻好心,当下便点头声诺道;“就依哥哥。”待吃过晚膳,吴藻便领着史进去了刘婆那间印钱私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