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从天花板上小小的窗户里射进屋内。
在一座破旧的汽车修理厂的一角,她正面对着三台笔记本电脑。
每一台的屏幕上都显示着超大量的图表和算式。要同时阅览那些,并匆匆忙忙地往下滚屏都必须得要三个画面。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切换太急人了。如果那么慢悠悠地干的话,天知道到工作初见成效为止要花多少天呢。
汽修厂的正中,一台惨不忍睹的机体——只剩下躯体骨架部分的ArmSlave,正孤零零地被铁链悬挂在那里。
既没有手,也没有脚。就连装甲都几乎不见了。仅仅有名无实地连着的头上到处都是缺损,本来就没有了机关枪,如果再没了传感器的话,就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了。本来收纳着称作钯反应炉的低温核融合电池的部分,也同样是空空如也。
显示屏上继续喷涌出资料。
她贪婪地摄取着那些情报,同时敲击着键盘。使用称为BAda的程序语言,将必要的命令一股脑儿地打进去。
快速地,准确地。
那是一种只要使用者本人能够理解,就比以往的此类语言远远地来得高效率和高机能的东西。依据场合不同,本来要花上100行的命令只用区区数行就能搞定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她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向他搭话道。
你好啊。你看起来好像已经死掉了的样子呢。
你应该感觉到完全的失败感。认为一切都结束了,万念俱灰,认为自己已经被从战斗中解放出来了才对。不。甚至连想都不会想。现在的你就和土块一样。土块是不会思考任何事情的。土块是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悲伤的。
但是,这一时的黑暗,就让我来为你结束掉它吧。
任何人都会认为你只是一堆残骸。但是我可不那么想。
把你叫出来的界面已经坏掉了,但是,我现在正将它组装起来。
你的心还在这里。
在那可以称为无限的回路中四处奔走的量子的鼓动,那强力的残留物,我总觉得可以感受到——从天花板的窗户中射入的阳光的角度渐渐变化。
送进大脑的氧气不够用。她做过深呼吸之后,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大脑所需要的糖分也不够。她咬了一口放在桌子上的巧克力,喝干了已经冷掉的牛奶咖啡。
然后她继续敲击键盘。
一行,再一行地,逐渐向他接近。
在朝阳变成了夕阳的时候,她意识到,工作正逐渐接近尾声。向着在修理工场的一角埋头读书的女子,她简短地要求道:“请打开电源。”
女子合上书本,给安置在几乎尚未完成的ArmSlave旁边的部件——电冰箱大小的电子仪器上接上电缆之后,拉下了墙壁一角的大型拉杆。工场内的电灯闪了一下,电力供给到了那个部件上。
“已经完成了吗?”
身材瘦削的黑发女子问道。
“现在正在测试中。还需要花上一会儿。”
“是吗。有需要的东西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嗯。”
测试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她不断重复修正程序、观测部件的反应、然后再加以修正的作业。累了的时候,就和等待着的伙伴们一起无言地吃点三明治,稍微打个盹儿之后,再重新回到工作中。
从天窗射进来的朝阳再次变为夕阳的时候,她说道:“完成了。”
她按下了最后的一键——回车。
表示和元件的连接的指示器在画面正中闪烁起来,窗口中的一个开始显示出英文字母。
她没有碰键盘。是那个元件在往这台笔记本电脑上输出字符。
——快逃。现在马上。重复一遍。建议现在立刻放弃机体逃生。
——谢谢你。中士。祝你好运。
在这个只有发动机和冷却装置的声音四处回荡的修理厂中,它罗列出几乎毫无关联的令人感到危险的语句。恐怕是这个元件在失去机能之前,正想要输出的情报被显示出来了吧。
她稍微等了一会儿。“他”已经认识到情况有异,开始努力试图理清自己所置身的现状。
奇妙的自问。
——我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又将去向何方。
这是由于情报的错综而形成的吗?
还是他所做的梦呢?
连接着的笔记本电脑上传来了规程信号。似乎是认识到连接早已完成,自己在醒来之前就已经被实施过几个测试了的样子。
显示在另一个窗口上的,表示模拟的“心理状态”的彩色三维图表发生了变化。
图表的一部分红色的领域变成了黄色,从有峰有谷的剧烈起伏,变成了盆地状的平坦形状。从战斗中的紧张状态,向着索敌中的警戒状态转移。不过,那也是非常强的警戒。
他好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到了敌人的手里。
她将两手的手指叉在一起,轻轻地伸了个懒腰放松了一下之后,敲击键盘,开始打招呼。
——你好啊。格雷姆。我在找你喔。
人工智能保持着沉默。没有发来任何信号。
聪明的孩子。没那么容易就开口说话。
要让他接受自己是友方,这里是安全的这个事实,好像会是件很难办的工作。就算如此,花了一个小时耐心地持续呼唤,终于,人工智能表现出了反应。
只有两个单词的冷淡回复。
——说明情况。
在她身后,一直越过她的肩膀观望着作业的黑发女子轻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呢?”
“没什么。这家伙还真是和他主人一模一样啊。”
从巡逻的警察那里转过来的调查记录上,还到处都是空白。
精神科医生玛纱•维特扶正眼镜,重新慢慢地浏览起文件。
患者的姓名。外观上的特征。大致的年龄。
健康状态。被警察保护时的状况。
这里是南旧金山的一所医院。
隔着桌子与玛纱医生面对面坐着的患者,正以呆滞的眼神凝视着桌子上的一点。
应该还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但是嘴唇却干得爆皮,皮肤的光泽也消失了。依照看法不同,现在看来,都像有三十岁或四十岁了也说不一定。少女身穿的肥大的蓝色T恤衫,大概是哪个警察给的吧。长及腰间银灰色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和脸颊上还沾着泥污。
按照最初接诊这位少女的医生的说法,她对己方的问题还是能比较清楚地回答的。
玛纱先把自己的姓名和立场告诉给少女之后,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试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卡琳……葛兰森。”
少女回答。
“真是美丽的名字啊。你好,卡琳。你多大了?”
“……十七。”
“上的哪所学校?”
“……我没有上。”
“是吗。但是如果你穿上合适的衣服的话,一定会超受男孩子的欢迎的吧。”
少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既没有对自己这身难堪的打扮表示难为情,也没有对“男孩子”这个单词产生任何联想的样子。
“然后……是关于你被保护的时候的情况。听说你在雷德伍德附近的高速路上光着脚走来着呢。半夜三点。就你一个人。”
“……是的。”
“有什么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吗?”
“……没有。”
对答也算是比较清晰。
但是问题是,她完全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像样的说明。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我是被抛弃的。”
“被谁?”
“……被曾经认为是部下的人们。”
“部下?”
玛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卡琳•葛兰森的样子。理所当然地,她并不是在开什么玩笑。
“呃……你说你没有上高中是吧?那所谓的‘部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是佣兵。”
“佣兵?”
“……是‘黄昏’的佣兵。”
“‘黄昏’?”
“……是以反恐怖主义和制止纷争为目的的非正式的军事组织。我以前是其中的西太平洋战队,‘逐浪’战队的指挥官。”
卡琳仍然盯着桌上的一点。也不像是在说什么特别重要的话。
“……军衔是上校。曾经驱使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和第三代ArmSlave等等的,最新锐的装备,成功完成过多次困难的作战。”
“是吗。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好像是很厉害的部队呢。”
边这样说着,玛纱在手边的笔记本上草草地写道。
自己对军事用语不是很清楚。于是她试着换了个问题。
“刚才你说‘逐浪’是吧?”
“……是的……逐浪是潜水艇的AI的名字。是采用了量子计算技术的非常大规模而复杂的系统。”
“这样啊。”
玛纱在笔记上加上“是哪部科幻小说吗?”之后,继续询问道:“那么……身为那个军事组织的指挥官的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走着呢?你刚才说是被部下们抛弃的啊。”
“……是啊。”
卡琳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诊室里有些昏暗。天花板的荧光灯微微闪烁,整个诊室被夜晚潮湿的空气沉重地笼罩着。
“……我的基地,受到了敌人的强力攻击。”
“敌人?”
“……名为‘神泪’的组织。受到他们压倒性的攻击,‘黄昏’完全崩溃了。我和部下们一起,乘着潜水艇从基地里逃了出来,总算是设法苟全了性命,但是……”
少女的眼眸中,头一次浮现出强烈的苦恼之色。大概是想起从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很痛苦吧。肩头加上了力,微微地颤抖着。
“不要紧吧?难过的事情就算不勉强说出来也可以哦?”
“……不会。”
卡琳咕嘟咽了口唾沫后,轻轻叹了口气。
“……潜水艇上没有装载足够的物资。逃到海底后总算是撑过了几个星期,但我的潜艇很快就陷入了连正常航行都做不到的状态。当然也没有资金。也没有支付给部下们的薪水。”
“…………”
“……海中的潜水艇这种东西,是种能对乘员施加极大压力的环境。在这期间部下中的大半开始对我抱有不满,渐渐地,就连想把我和潜艇出卖给敌人的人都开始出现了。”
“那些部下怎么了?”
“……企图叛乱的人被处决了。”
也不像是在讲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的样子,卡琳说道。
“杀掉了吗?”
“是的。”
少女用微弱的声音说。
就此她就紧紧闭上了嘴,对于玛纱的提问,也几乎也再没做出任何算是回答的回答。
从最初的面谈开始过了一星期。
玛纱每天两次,和这个名叫卡琳•葛兰森的少女会面,一点一滴地打听出了“到此为止的事情经纬”。虽然对于是不是建立起了医患间的信赖关系并没有自信,但就算如此,卡琳还是把到自己孤身一人被警察保护起来为止的事情零零散散地告诉了她。
例如说——她是非正式的军事组织的将校,一直以来完成了各种各样的作战。那个组织受到敌人的攻击,她的部队被孤立了。又是心怀不满的士兵们发动叛乱,又是补给物资不足,最终她的“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发生了致命的事故而无法行动了。
靠着艇上搭载的直升机,她和极少一部分部下从沉没的潜艇上逃了出来,但是那直升机却在加利福尼亚洋面上耗尽燃料而沉入了海中。
到乘坐救生艇勉强挣扎到半月湾的海岸的时候,部下就仅仅只剩下五个人了。
而这五个人也嫌弃她了。
对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继续摆着长官的架子颐指气使的卡琳心怀不满的部下们,把她从偷来的车中丢到了路上。甚至还有人想要对她施暴,但总算没有付诸实施。
就这样,她正精神恍惚地走着的时候,被卡车司机发现,被警察保护起来等等——这种妄想,玛纱从来就没听说过。
佣兵部队和潜水艇、直升机之类的事情固然荒唐得过了头,但至少关于被保护前后的状况说得还是很有条理的。
说真的,最初读到报告书上的状况的时候,玛纱一直都以为,她肯定是犯罪的受害者。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
按照最初负责诊治她的急诊科大夫卡尔提的说法,这位名叫卡琳•葛兰森的少女身上,完全没有受到性暴力或虐待的痕迹。勉强算得上是外伤的,就只有因为在哪儿的树林里行走而造成的轻微的擦伤而已。
在事情的前后关系上也没有矛盾,还使用着极其正确的军事用语。关于“非正式的军事组织”,她的话也绝对不是支离破碎。因为玛纱在原海军的警察里有个熟人,所以就打了电话,尝试对各种事情进行确认。
(我是不太清楚啦。有能装下直升机之类的潜水艇吗?)
(没有。老早以前倒是有过能装下飞机的潜水艇啦,不过现在可没了。不是相当大的舰艇的话就没办法确保那样的空间,最主要的是也没有实用性。唉,大概是那女孩子的空想吧。)
(但是她说是某种特殊的舰艇哦。叫什么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还是什么的。)
(哈哈。那可真是厉害啊。)
(好像被合众国海军称为‘ToyBox”的样子喔。)
(……你说什么?)
到那时为止都还悠闲地笑着,等待着劝说好久没给自己打电话的玛纱的时机的朋友的声音,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ToyBox”啊。她是这么说的。)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的?)
(所以说,就是那个患者啊。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哈啊?)
对不知其所以然而反问的她,那个朋友用极其郑重的声音说:(不,我只是曾经在现役的朋友那儿听到过传闻而已。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哦,)
(你在说些什么啊?)
(听好了哦,玛纱。详细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别当那个患者的主治医了比较好哦。她的话,你也要全都当成没听过。就当她是无法正常说话的状态好了。)
(我真是不明白啊。为什么突然——)
(抱歉,我下面还有工作。下次再打。)
(等——)
原海军的朋友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越来越可疑了。
那个少女所说的话,该不会真的触及到了军事机密还是什么了吧。为了谨慎起见,她以“ToyBox”和“潜水艇”为关键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搜索出来。只有在玩具发烧友制作的网站上,作为从前的潜水艇玩具被介绍而已。
第二天,玛纱下定决心,试着将自己和原海军的朋友的对话告诉了卡琳。
“唉,就是那样吧……”
少女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因为,存在美国海军无法探知的武器系统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对公众发表的吧。应该只能变成士兵之间偷偷说一说那种程度的,秘密的传闻罢了。”
“好吧。可是就算如此——”
到底是愈发着急了,玛纱问道:“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机密情报,告诉只是区区一个个心理医生的我呢?”
“因为,已经是没有意义的情报了嘛。”
少女带点自嘲地微微一笑。
“现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无能的指挥官。所以才被部下们抛弃,像这样待在这里。我只是个失去了一切,只不过还没死的存在而已。”
“…………”
“维特医生。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被妄想支配了的可怜的女孩子吧?”
“不,并没——”
“没关系的。就请您那样认为好了。因为事实上,我也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了……”
卡琳慢慢地低下头去。散乱的鬓角贴着脸颊,阴暗的荧光灯的亮光,在少女的颜面上投射出有些病态的影子。
“虽然这件事很难以启齿。”
稍微等了一下之后,玛纱开口道。
“已经决定将你转移到别的设施去了。我们决定让你在那里和与你有同样问题的人们共同生活。”
没有办法一直把她放在这所医院里。身份不明又未成年,没钱,也没有加入社会保险。只有请郊外的某个专门设施收容她了。
“…………好吧。随您喜欢。”
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意外的样子,卡琳说道。
“真遗憾。”
这是玛纱的真心话。
虽说有些荒诞无稽,但她的妄想却有着一种*真的奇妙的说服力。
哪个外星或者地底的侵略者发过来电波啦,美国政府往自己的脑子里装了发信机啦——她的话能让人极其强烈地感到与这些说法有着决定性不同的知性和理性。能条理清晰地讲解除了专家之外几乎没人知道的核融合电池的问题点,以及关于水陆两用作战的种种的未成年患者,她以前从未见过。
“移送是在明天的傍晚。到时我也会在场。”
“是。”
卡琳用漠不关心的语气回答。
翌日,移送用的车辆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左右抵达了医院。
一辆黑色的小货车。是能坐在轮椅上乘坐的一种车辆,司机和助手两个人向玛纱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虽然两个都是生面孔,但身份证明书和有关移送手续的文件上都没有可疑之处。
卡琳浑身瘫软地睡着,被搬到了轮椅上。
“从今天早上起她就一直说头痛,所以按照值班医生的指示先给了药。”
护士对玛纱解释道。
“这孩子曾经胡闹过吗?”
司机的男子询问道。
“没有。非常地顺从哦。”
代替护士,玛纱回答道,那名司机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还是想先把她绑起来。毕竟如果在行车过程中有个万一的话,还是很危险的。”
“这倒是。但是……”
“没关系的。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粗暴的行为。……呃——,然后呢?这孩子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要说奇怪……这工作就是这样。会说不奇怪的话的患者才少见呢。”
虽然对如此奇怪的提问感到不协调,她还是面露和蔼的笑容回答道。
“哈哈。这倒也是。”
司机边环视四周边回答道。
那里是位于医院的通用门附近的车道,在附近的就只有玛纱和护士,还有司机和他的助手四个人而已。
“大夫。”
“什么事?”
“虽然只是以防万一……她有没有顺口说出‘神泪’或者‘黄昏’之类的词来呢?”
“你说什么?”
玛纱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她无法制止自己的肩膀和后背的颤抖。
“看来像是知道啊。”
司机得意地微微一笑。
猛地看来只是个普通的三十出头的白人男子,穿着藏青色的斜纹棉布裤和藏青色的夹克。身高在180公分左右,剔得短短的前额的发际上,有个小小的伤痕。
现在那名男子的相貌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在玛纱的眼里看来,简直就像身高翻了一倍似的压迫感正节节膨胀起来。
“喔喔。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哦。”
全身僵硬想要往后退的马莎的胳膊,被司机紧紧地抓住。用光是这样骨头就要断成两截儿般的,恐怖的握力。
男子用空着的右手,亮了一下藏在夹克衫下面的小型的自动手枪。
对。是手枪。虽然玛纱几乎从来就没有接触过枪械,但就算如此,对于男子想要通过亮枪来告诉自己什么事情这件事,还是很容易地理解了。
“明白了吧,大夫?”
“……嗯。”
“不要闹,慢慢地上车。那边的护士小姐也请。”
不明就里地呆呆站着的护士,认出了男子的手枪,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就光把这位姐姐扔在这儿可不行啊。好啦,上车吧。”
“等等,和她没关系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行了,上车。”
被男子催促着,玛纱和护士坐进了移送用的小货车的后部坐席。拿着手枪的男助手紧跟着坐进了后面的车箱,占据了能同时控制卡琳和玛纱等人的位置。
车门关上,车子开了出去。玛纱看见在三车道的道路的对面,咖啡屋的前面正停着一辆警车。但是为寻求帮助而胡乱折腾、大喊大叫之类的想法,丝毫都没有浮现在玛纱的脑海。
“别那么害怕嘛。我们只不过有很多事情想问一下而已。对吧,比尔?”
助手的男子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司机的男子简短地答道:“啊啊。不会加害你们的。”
骗人的。是打算杀了我们。因为,为什么没有蒙上我们的眼睛?为什么若无其事地露着脸?为什么满不在乎地直呼搭档的名字?护士脸色苍白地沉默着。虽然很想安慰她,但玛纱也完全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了。
车子就那样穿过圣布鲁诺,沿着280号线驶向城市的港湾部。提前踏上归家路的许多私家车和卡车,在对向行车线上依次驶过。
终于,他们抵达了距港口很近的一座老旧的仓库。那里只有几个小个的集装箱和两辆黑色的轿车而已。几乎没什么货物,显得空荡荡的。
夕阳从装了铁栅栏的小窗户里射进来,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映出几条光柱。
“下车。”
玛纱和护士战战兢兢地走下了停在仓库中的车子。
在车子的正对面,已经有五名左右的男子在等着了。其中一个是貌似领导的西装打扮的男子。其余的四人都穿着邋遢的工作装,肩膀上挂着自动步枪。
“晚了五分钟哦。”
边用极其洗练的动作看着左腕上的手表,穿西装的男子说道。
还很年轻。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吧。瘦削的下巴加上梳得服服贴贴的黑发。宛如用笔流利地画上去般的清秀眉眼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是个美青年。
“非常对不起,老大。我觉得因为超速而被抓也没什么意思——”
“无聊的借口就免了。那么?把她带来了吧?”
西装男子问。
“在这里。”
助手的男子从车箱后面将轮椅推下,将卡琳•葛兰森带了过来。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卡琳好像已经醒了。
但是,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对自己和周围的状况全然漠不关心,只是呆呆地望着正面的空中。
“Miss。葛兰森?”
西装男子在轮椅前面跪下,端详着少女的面容。
“我是李•福勒。是侍奉您哥哥的人。咱们曾经在您双亲的墓前见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是在AS里面就是了。”
“…………”
“听说您被夺去了栖身之所,因此这样来迎接您了。以后就请您慢慢地……”
就算他这样说,卡琳果然还是没有反应。名叫福勒的青年站起身,带着叹息喃喃道:“空壳一具啊。这居然就是一直以来让我们大伤脑筋的‘黄昏’的魔女。”
“看着实在是不像呢。”
“但是,所谓的凋零,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吧。要在战斗中壮烈地死去还更难一些呢。神话已经结束了。因为后勤和人际关系,这类无聊的理由而失去了獠牙,凄惨地消逝的才是现实中的英雄。”
福勒忧郁地沉默了一下之后,接着走到了玛纱她们跟前。
“失礼了。大夫。他们没有对您动粗吧?”
“没有……”
“我们有必要确认一下那位少女到底对您说了什么。请允许我问您两、三个问题。”
恐惧感当然没有消失,但玛纱却产生了一种要就这样被他那漆黑深邃的瞳孔吸进去的感觉。
“‘神泪’和‘黄昏’,诸如此类的组织的名称,以及他们所运用的武器和部队的事情您听说过吗?”
“……听说过。”
“她有列举过具体的人名或地名吗?”
“……没有。”
“您没骗人吧?”
“当……当然了。”
“除了原海军的朋友之外,您还对别人说过从她那儿听来的内容吗?”
为什么连我跟朋友商量过都知道?自己一直都被窃听吗?这些人是真正的专家,真正的机密组织的间谍吗——玛纱大惊失色,同时清楚地感觉到,一直保留到最后的那一点点怀疑也破碎、消失掉了。这不会是谁精心准备的骗局或者是玩笑吧——她心中的某处,一直都还这样祈愿着。这个男人会不会突然大喊“生日快乐,玛纱!”,面带恶作剧式笑容的朋友熟人们抱着桌子、料理、酒还有蛋糕一拥而入,替自己在这里开上一场热热闹闹的派对呢。她心里总还有一点这样的期待。
但是,肯定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生日上个月就过去了。
“没说过。真的。”
福勒用心地观察着她的眼睛。她有种自己变成了自己平常接待的一名患者的感觉。
“我相信您。”
“但是,还是有件遗憾的事必须要对您说。我们的事情,希望能尽可能地保密。今天发生的事,还有她的事情……我们想避免公开。您明白吧?”
“我明白。我发誓对谁也不说。所以让我回家。”
“可能的话我也想那样做。但是,无论是多么意志坚强的人,现代医学里也有从中榨出必要情报的方法。所以这才是‘遗憾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肩膀和脚自作主张地猛烈颤抖起来。
我不想死。
我不要死啊。
“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您说明得这么详细吗?”
“不要杀我。”
“我也怕死。但是,其中最糟糕的就是连死的理由都不知道就结束了性命。所以我才向您说明。绝对不是通过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来享受对方的恐惧。”
福勒那端正的容貌上,闪过一抹深深的悲哀与怜悯之情。
“求求你,请别杀我。”
“真的很遗憾。”
“我求求你了……”
“永别了,大夫。”
福勒往后退了一步。部下们上前了一步。在充满泪水的视野的一角,是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护士的侧脸。她的脸色苍白,但却非常地平静,没有丝毫的颤抖。这是何等的胆量啊。还是说因为太过愚钝,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呢?
护士还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吧。是个东洋人。短短的黑发,加上让人联想到猫的大大的微微上吊的眼睛和眉毛。
那位护士,呼地叹了口气之后,用非常响亮的声音这样嘟囔道:“唉呀唉呀。真是个非常,那个啥,有表演性质的前置词啊。”
那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嘲笑的意思。
“刚想着终于抓住你们的狐狸尾巴了呢。这下子,又冒出来一个恶心得要死的混蛋啊。”
“你,你……住——”
是吓得精神错乱了吗?护士对想要安抚她的玛纱的微弱声音完全置之不理,这样说道。
“哎,你不这么觉得吗?卡琳!?”
一直像废人般坐在轮椅上的卡琳•葛兰森的瞳孔中,突然重新出现了焦点——意志的光芒。在那看似憔悴已极的脸上,生气和知性也完全复活了。简直就像人偶什么的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很失礼喔,格莱登。而且,要说表演的话,咱们这边也是一样的啊。”
这样低声说着,卡琳很吃力般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周围武装的男子们,对少女突然的180度大转变感到非常疑惑,面对轻轻伸了个懒腰的对方也完全没有出手。在他们的视线中简单地整了下装后,少女转向福勒,轻轻地行了个礼。
“您好,福勒先生。其实我本来打算再晚一些再自我介绍的,不过因为您好像想在这里处理掉大夫,所以就决定这样了。”
“原来如此。目标是我吗?”
看起来到底是指挥官,他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
但是福勒的表情也绝不轻松。现在在这里卡琳等人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陷阱呢,在这个地方动起武来时候,自己这方有胜算吗,他好像正在头脑中计算着这诸多的要素。
“那么,请您老老实实地对部下们说,让他们放下武器吧。不照办的话,我会给您惨痛的教训的。”
终于醒过闷儿来的部下中的一人,把玛纱带来的那个男司机,边简短地骂着,便大步流星地走近卡琳。
“你说教训?胡说八扯也要有个限度,小娘儿们!”
“别动。”
福勒眯细了眼睛,简短的说了一句之后——将手伸向卡琳的脖子的男司机,后背正中吃了子弹仆倒在地。发出“啪嚓”一声令人不快的声音,鲜血飞散到了陈旧变色的地板上。
“嘎……”
几乎同时,来复枪那冷冽的枪声从远方的某处传来。是从相当远的地方发来的狙击。而且还是穿过微微敞开的仓库门口的——“干得漂亮,正中靶心哦。”
被称作格莱登的护士,将超小型的无线机贴在耳边说道。
“如果有做出奇怪举动的家伙,就请你一个一个地撂倒吧。”
“……是是是。Assault6,了解!”
连玛纱也能隐约听见,无线电的话筒里,伴着杂音的男子声音这样回答。在她身旁,卡琳再次警告道:“您明白了吧?请解除武装。”
“哈……太精彩了。”
明明有部下被射杀,福勒却露出了像是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般的笑容。
“实在是太精彩了。我以为我已经做得足够小心了。大量的通信情报的解析。追踪和窃听、监视者的审查。潜过了这一切,你来到了这里。还在我面前完成了出色的表演。而且最大胆的是,居然还想生擒我?果然是那位大人的妹妹。神话还在继续啊……!”
“您好像搞错得有点儿太厉害了吧。即使一次也好,我可不记得曾经对你们举起过白旗。”
露出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卡琳说。
那双瞳孔中燃烧着平静的愤怒和复仇的火焰,正炯炯地放射着光芒。空壳一具什么的,完全是无稽之谈。看到从那样娇小的——可爱而纤细的身体中,爆发出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对于玛纱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像是那样啊。但是果然,你的最后一步还是不够周全……!”
福勒微微动了动右手。那是按下了藏在掌心中,某个很小的开关。就在那一瞬间,仓库里的各处陆续发生了爆炸。
“……”
接连不断的闪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立即广布开来的黑烟。是非致死性的,以蒙蔽视线为目的的炸弹。
“咿……”
卡琳径直向对于事情的发展完全搞不清状况,只是呆呆站着的玛纱奔来,如同冲撞般地把她推倒在地。
“大夫。就这样别动。”
卡琳告诉她。
“不要……!”
“没关系。我的部下们会设法处理的。”
只见被称作格莱登的护士,以电光石火的身姿打倒身边的男子——怎么打倒的玛纱就不知道了——并用夺来的枪向其他的男子们施加准确的射击。
枪声。哀鸣。咒骂。
男人们手持的自动步枪吼叫着。看不见的狙击手的枪弹袭来,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咿……!”
福勒边后退边向格莱登开枪,格莱登纵身横跃躲开了敌人的射线,藏到了车的阴影里。
卡琳的同伴似乎不止护士和狙击手。几个通用门被炸药轰飞,便服打扮外面套着防弹背心的好几名男子冲了进来。
“死心吧,小白脸儿!”
格莱登喊道。
“要我死心?”
躲在满是弹痕的轿车的阴影中,福勒这样回答道:“本来咱们彼此就都还留着一手的。在这里谢幕我可敬谢不敏!”
伴随着他的宣言——仓库的天花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一个巨人现出了身形。
激烈的爆炸声。尘埃和烟雾卷起漩涡,建材的碎片铺满了附近的地面。束手无策地旁观的玛纱,被本来应该是患者的卡琳掩护着。
“……”
抬头望去,有个灰色的巨人正蹲伏在那里。锐角的流线型的装甲。一条长发般的放热索从头部伸出。
是ArmSlave。
军用人形兵器。就连她都知道这种兵器的名字。也知道血肉之躯的步兵,几乎就没有对抗这种强力的人形兵器的手段。并不是曾经在CNN新闻里见过的那种外形矮矮胖胖的的机器人。这种AS看起来更加潇洒,然而却具备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矫健和力量。
福勒并没有特别炫耀胜利的样子,退到了AS的背后。格莱登和增援的男子们既没有追他也没有逃走,只是藏在阴影里。
“果然呢。”
卡琳低声说。
即使到了这个当口,卡琳依然在微笑。不过这次是带点儿自嘲的,不是很感兴趣的微笑。
“怎,怎么回事……?”
“不要动。”
卡琳对玛纱耳语过之后,抬高了声音说:“就是这么回事。Assault1。歼灭敌AS!”
“了解,上校大人!”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越过扬声器的声音响彻四周。
冲破屋顶的恐怖隆隆声。一台新的黑色AS击碎仓库的墙壁出现,连对峙都没有对峙,就瞄准灰色的AS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