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从黑工厂逃出来的人（下）
按照陈志华的说法，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也只有三十五六岁，但如今在我看来，他们的脸上，都毫无例外的染满了四十岁男人的沧霜。
黑，这是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或许刚刚丢下家里的农活出来，也或许是他们已经在外面的太阳底下奔波数日，以致一眼便让人看到他们好象就是刚刚从非洲回来的。
穿着得也太朴素了，这便是我接下来的看法。
确实是朴素，三个人毫无例外的穿着已经泛白了的解放鞋，鞋面上布满了尘土，白色的衬衫虽然他们很努力的洗过，但无论他们怎样的用力搓洗，都洗不脱那种廉价的衬衫所泛出的青黄色。
“你们是走路来？，”我忍不住问道。
“还没有找到工作，不敢花钱，七八里路嘛，反正不远的。”那个年轻一些的，看样子曾经在外面打过工，说话也大胆一些。
“还没有吃饭吧，”我又接着问道。
“吃过了，我们吃过了的。”那个年纪大些的，穿着身藏青色裤子，灰色泛白的T恤的人马上局促不安的回道。
“反正我们又没有上班干什么活，以后找工作还要花钱呢，不敢乱花，每个人吃了两个馒头。”那个年轻些的是个很直爽的人，大概，被老板以打电话开除出厂的应该是他吧。
“反正我还没有吃饭，不如一起出去吃个饭吧，不要客气，大家都是打工的，都不容易。等吃完饭之后，陈志华再带他们安排个宿舍，我会打电话给保安那边的。”
“郑总，这怎么行，能让他们进来已经是麻烦你了，怎么还可以打扰你。”陈志华连忙就要推托。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没有钱是吧，不要担心，大鱼大肉我现在是供不起，那可要等你们大家努力，赚到了钱之后，我绝对不省这个钱。今天大家都饿坏了吧，就不要客气了，粗茶淡饭，先管饱肚子先。都是打工的，不要客气，就在厂外面的小店随便炒几个小菜填饱先”
陈志华带着三个老乡，只得无奈的跟在了我的身后，进了工厂旁边的大排档店。
陈志华好象生怕我叫大鱼大肉似的，一进店门便自作主张的接过菜单，按照人头点了四个青菜，一个汤。又好似怕我说什么似的，一点完菜便言不由衷地说：“他们几个，都吃不惯大鱼大肉的，这些素菜，正好养身子。”
“陈志华，你什么意思，我们现在是不宽裕，我们刚刚开工厂确实也是经济紧张，可也没有紧张到吃不起饭的地步呀。我们是要提倡节约，可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听我的，老板，再加个回锅肉，今天晚上没吃饱，谁都不许走。”
虽然他们三个都说自己是吃饱了，但他们一端起饭碗，便露出一原形，是他们的肚子出卖了他们。或许，他们已经在外面流浪数日，每天里只是流连于桥洞下，香蕉林内？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吃个饱饭了。
当饭菜一端上桌子，他们度过了最初的不适之后，马上放开了肚子猛吃，小碗装的饭，只三五个回合，便让他们扒拉到了自己的肚中。尽管我还加了个回锅肉，但也只是十几分钟，我才刚吃完一小碗饭，我们面前的菜盘就已经盘底见空了。
其它的食客都是一脸诧异的望着我们，或许他们正在奇怪，貌似如此斯文，可能还有人知道我便是旁边的工厂老总之一的人们还会小小的腹议，我怎么会同这群如此没有素质的人呆在一起吃饭。
我想，肯定会有人看到了会议论，我们的国人是怎样的没有素质，怎样的没有文化，怎样的粗鲁，连吃个饭都好象饿死鬼投胎一般，没有一点修养。
他们那些人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他们难道不知道，早在数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告诉我们了，仓廪丰而识礼仪，而我们的许多农民工兄弟仍在温饱线下，你怎么能奢求他们要斯文，要守秩序呢。他们难道不知道，所谓的斯文，也只在有了那些闲瑕的时候才能闲情讲究的吗？
陈志华早吃完了饭，这回看到自己的老乡原形毕露的样子，十分不安的看着我，悄悄的在我耳边说：“郑总，真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
“没什么为难的，只要他们好好的干，做出点真正的成绩出来，今天这点饭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回去马上让保安安排他们的宿舍，不要再在外面转了，被治安队逮到了可不好了。”我默想了一下，突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掏出钱包，数了三张递给陈志华，“他们三个大概没有什么日常用品了，我身上现在也没有多少钱，给他们每人一百，先让他们买点日常用品安顿下来先。”
“这怎么好意思，郑总，”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我这才知道他叫陈大伟，嘴上虽然说得十分的客气，手上却是毫不客气的伸手就接了过去，“那就谢谢郑总了，你放心，等一发工资，我们马上还给你。”
陈志华更加难堪的看着我，我只含笑不语。但此后这几个员工的表现，让我感到，我今天晚上这几百块钱的花销花得确实是太值了，尽管花出去这几百块钱的时候，我不过是因为一时心软，似乎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初自己的身影。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企业终于慢慢步入了正轨。但这却是我们全体的员工的牺牲换来的，为了尽快的将样品赶出来交付客户确认，我们的员工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过一个星期天了，尽管我们创业之初，根本不敢向员工们承诺负担几倍的加班费，但我们的员工依然无怨无悔的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但我知道，他们如今太需要一个休息了，因为就连我们自己也感到自己绷得紧紧的弦确实需要松一下了。
过几天便是五一劳动节了，还在几天前，便有员工顾左右而言他的打听我们会不会放假的事情。当然，为了让员工们安心做自己的事情，我们也早早的通知下去，五一统一放假三天，让大家放肆的玩三天。
当然，公司还是要有人值班的，周工的小孩刚好有点小毛病，这值班的事情当然只能落到我的头上了。
下午刚过，我们便宣布了开始放假，员工们各自料理了各自的工作，都雀跃纷纷地三三两两的出去了，厂区里显得冷冷清清的，我枯坐在办公室里，电话一直没有响起，但我却一刻也不敢离开。虽然这天估计大家都在玩去了，但万一有个重要的电话过来，让我们错过了，便有可能是莫大的关系。因为虽然我们的样板已经交上去了，客户也表示了满意。但如今正是旺季的时候，焉知客户会不会为了赶交期而在五一放假之前打来什么重要的电话呢。
可临到下班时，电话都没有响起。但正当我关上门想给自己放个假的时候，保安急急忙忙的跑过来：“郑总，供应商送货过来，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怎么这个时候送货，不知道现在要放假了吗。”我禁有些恼怒地说，现在工厂里除了极少数人外，大多数都走亲访友去了，叫我去哪里找人去。
正当我有些带气的步向厂门口的时候，陈浩笑盈盈的迎上前来：“郑哥，不好意思了，车子出了些故障，一直停在路上，我们本来在上午就到了。看现在工厂里冷冷清清的，你们这么早就放了假。”
“样板交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不如早点让员工们回去准备。”我们这个工厂能开起来，陈浩作为最主要的供应商，可是出力不少，一见是他，我再大的气也发不起来了。“只是，如今工厂里都没有什么人，看样子这几顿货便只能辛苦你同我一起卸了，卸完了我请你去吃饭。”
“哪里的话，郑哥啊，想不到你如今做了个老板了，还是没有一点老板架子啊。我小陈当然知道这样定会让许多人看不起，但我小陈平生最敬佩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行，我今天陪你干了，几吨货而己，对我们俩来说，还不是小意思。”
已经年近五十岁的保安大叔报完了讯，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去了。但看着我们两个捋起衣袖自己开始往下搬货的时候，他似乎看不过去了，连忙赶过来要拦住我：“郑总，这怎么行，怎么好让你亲自来搬货呢，我再去看看，看厂里还有没有人。”
“明叔，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们大家只是分工不同而己，但事实上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你要知道，在我们工厂，没有哪件事情规定是谁做的，哪件事情规定谁不可以做的。我也是农村来的，这点活算不了什么的。再说，这时候了，员工们哪个不是在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呢，就让他们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但明叔似乎根本不理睬我的话，径直跑向了员工生活区，不一会儿，便领来了四五个员工，走在最前面的俨然便是陈大伟。
他们五个显然是刚刚冲过凉，有的人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都换上了比较干净得体的衣服，比之当初初见时，显然是精神了不少。
“郑总，怎么要人下货，你们都找人吭一声呢，怎么让你自己来搬呢。你看这么多，就你们两个人，今天要搬到什么时候去。”陈大伟一边解开那件估计是刚买的T恤，一边好象在数落我似的。
“我还以为大家都出去了，不想你们还在厂里。”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如此说了。
“还算赶得是时候，还晚来十分钟，我们几个估计真的要出去了。”说话间，陈大伟已经带领众人各自往自己肩上扛了一包奔向仓库。
陈浩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即就呆在当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呐呐地问我：“你们的员工竟有如此的责任心，他们可是刚刚冲完凉呢，不要你叫就自己来了。”
“可是，你知道吗，陈兄，他们这些员工当中，有几个还是在别的工厂不受欢迎才来到这里的呢，让你开眼界了吧，要不要猜猜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如此的尽心尽力为公司做事？”
“难道便真真的如郑哥当初所说的那样，好的制度使坏人也变成了好人？就是说，在郑哥的主导下，你们制定了良好的制度。”陈浩嘴中说着，并没有停下手中的话，又帮着扶着一包材料上了陈大伟的肩，忙不迭的直摇手，“唉，还好他们来了，我这才搬了一会儿了，这胳膊就痛了呢，人不经常锻炼还真的是不行啊。”
“说实在话，陈兄，我们工厂初创，还没有一纸真正成文的制度呢，”看着几个员工们都走远了，我仍然压低着嗓子说，“就我看来，我们和我们的员工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来广东赚钱养家糊口的是不错，但在养家糊口之余，我们同样的需要获得他人的尊重和认可。我想这些员工之所以愿意尽心尽力的为公司做事，或许就是我们是真诚的想员工之所想，急员工之所急吧。”
“你呀，郑哥，总是一味的做好人，遇上了好人倒也罢了，要是遇上了那些只知道占便宜不吃亏的人，你岂不亏大了。”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人，但是我想请问你陈兄，就算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坏人，你就选择不做好人了吗，就算大家都随地吐痰，乱扔垃圾，你便也随地吐痰，乱扔垃圾了吗。其实不要你说，我也知道你的选择。”
“唉，做个好人确实好难啊，这辈子能遇上郑哥你这样的人，我小陈这辈子算是值了。”陈浩不由长吁一口气，感概地说。
多了五双手，我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将近三吨货全部入了仓，陈浩眼望着背着最后一包材料走向仓库的员工们的背影，试探地问我：“郑哥，你看这些员工们干得这么辛苦，我们给他们两百块钱辛苦钱如何。”
“你赶快打住你的想法，”我连忙让陈浩噤声，“你要真的这么想，等会让这些员工骂你，可虽怪我没提醒你。或许会有员工为了这两百来块钱来帮忙搬货。但你今天要是给了他们这几百块钱，他们会觉得你是在侮辱他们。”
陈大伟送走了最后一包料，又帮着关好了车门，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松地说：“好了，好了，总算没有等到天黑了。”
“这位兄弟，这趟你们也辛苦了，刚好是吃饭的时间，要不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陈浩思考了一阵子，陪着笑脸迎向陈大伟。
“不了，不了，要吃你们去吃饭，我们还有事呢。”话音刚落，陈大伟数人早已跑得老远老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