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从黑工厂逃出来的人们（上）
创业初期的艰辛和困难，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的明白。
因为我和周工都是第一次经营一家工厂，大家以前都没有经营工厂的经验，一旦让自己独立地负责这一摊子事，才发现开个工厂绝不象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好在我们都还年轻，好在我们不怕摔跤，不辞辛苦。大不了多跑些路，大不了不耻下去问，大不了多熬几个通宵，我们总在想，只要我们努力，没有我们克服不了的困难的。
好在员工们虽然工资都还没有拿到一个月，生活待遇自然不能同那些规范的大企业相比，但好在都能同我们同心一气，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工作终于逐渐走上了正轨。
但我和周工还是忙得脚不离地，经常等到忙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了。
又是一个忙碌的一天，等我核对完最后一行资料，抬头一看窗外，却见窗外已是漆黑一片，这里摸摸空空的肚皮，这才发现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
我合起文件夹，夸张的伸了个懒腰，正要关门步出办公室的时候，却见陈志华急匆匆的步上前来，却并不说话，手紧张的挠着后脑勺，斟酌了良久，才极不自然地说：“郑总，我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一下。”
陈志华自从入了工厂，一直都在默默无闻、兢兢业业的做自己的事，要不是我们有什么事情找上他，他一般是不会找上我的。或许按大多数上司的理解，他是那种不太善于同领导沟通的员工，甚至于算个隐形人，因为这种不会吸引眼球的人，在大多数企业都不会引起公司领导的注意的。
但我却以为，他这种脚踏实地，不善拍马的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因为我们需要建立我们的企业文化，便要从一开始便杜绝那些拉帮结派、溜须拍马的不良现象。
“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工作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只得又返回身，移开了一张凳子，伸手一指，“你随便坐下先，有什么问题慢慢说，不用着急。”
“是这样的，郑总，我有几个老乡刚刚出厂，一时找不到地方去，我想问下我们厂还要不要人，要是要人的话，我想让他们在我们厂做。你放心，他们都绝对是老实肯干的人的，绝对不会偷懒耍滑。”陈志华颇踌躇了一会，方才小心翼翼地说。
“公司目前正在上升的阶段，各方面的条件都很苦，你问下你的老乡，只要他们肯吃苦，踏实肯干，符合公司的招聘要求的，都可以过来试试，行不行，还得等明天面试过了之后才行的。”我公事公办地说。
“可是，公司的招聘要求是要求三十岁以下的，他们年龄都有些大了，我怕一开始人事那边就不会让他们进来，因此这才来想麻烦郑总的。”
我们在招工的时候，确实是考虑过员工的年龄问题。虽然年纪大的有可能工作稳定、做事也稳重些，但年纪太大的总会有些坏毛病，甚至从别的公司带来许多不好的坏习惯，再者，年纪大的接受和学习能力也会比较年轻人差一些。作为企业主，我们不得不考虑企业以后的长期和稳定发展。
“我们是要求年龄的问题，但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是他们确实有哪些优点，我们在这一点可以放宽条件的。”对于从不向我提什么条件的陈志华，我这其实是已经替他开了个口子了。
“他们当中最小的都快三十岁了，最大的差不多三十五六吧，郑总，我知道我们厂现在招工都是要求三十岁以下的，我也不想让你为难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这几个老乡都是刚从家里出来不久，刚进厂做了不久就出厂了，又不认识别的人，只好找上了我，我才想找您帮一下忙的。”
“怎么刚从家里出来就轻易出厂，再不行也要等发了几个月工资再走人啊。”我不禁有些愠怒地说，我们这些打工的人群中，尤其是成了家的人，多数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们，但却不乏有些好高逸远的人们，他们经常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进了每个工厂都要抱怨每个工厂的不是，然后干了三五天又继续跳槽，真不知他们要进了哪种工厂才会觉得满意。早在住在舅舅那里找工作的时候，我就经常碰到这样的所谓老乡。
“他们不是自己要出厂的，是他们的工厂不要他们做了，他们没有办法，身上又没有钱，外面又担心治安队会查他们的暂居证，这才找到了我。刚才他们在厂门口等了我一个多小时，说是一心想要进我们厂来。”
我曾经经常听到有人一听说有工厂不要的员工，立即便会想到肯定是这个员工捣蛋惹事，不服从管理，这才让公司扫地出门的。
但在我看来，我们这个时代出来打工的人们，大多都是想一心一意冲着赚点血汗钱的，没有几个人是抱着玩的心态来到广东。要说有投机取巧，偷懒耍滑的人，肯定是有。但要说做出大是非的事情，以致让企业赶他们走人，却是他们所不敢做的。
他们再怎么胆大，他绝对不敢拿自己的肚子开玩笑，再说了，外面还有治安队在守着他们呢，说不定就会把他们逮到樟木头去体验一番生活。但在某些人的思维里，好象只要有点什么事情，一和厂方发生点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一定就是我们这些农民工们的不是。一如当初我去劳动局的时候，那位劳动局的执法人员还没有任何调查，就一口咬定是我偷了东西一般。
因为，在他们眼里，那些高贵的投资客们，那些给他们带来机会也带来财源的企业主们，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也不太可能做那违法乱纪的事情。不遵守纪法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小民，或者说刁民才是。
如果他们如我当初一样，是被不客气的请出厂门，那么，他们这回多半都是身无分文，甚至随时会让治安队请去作一次免费旅游。一种兔死狐悲的戚伤感立即让我想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我仍不动声色的说，因为作为企业家，我得为自己的企业负责，真的招了个坏人进来，以后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哦？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慢慢和我说，看我能否帮得上什么忙。”
“我一个老乡接到电话说，他儿子生病了，他父母又不在了，老婆要带着小的，因此需要他马上请假回家去带儿子看病。可是他们公司无论如何也只给他批三天假，再多的假是坚决的不给。可就算加上周日也只有四天，可他是湖南北部的呀，这点时间路上都要耽误两天，看病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呀。他以前在别的地方做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是打个电话延一下假就行了，还一门心思的以为这里也可以这样。可他从家里打电话回来想要延假的时候，那个公司根本不接受他的延假。他一看急了，要是真的象他们说的那样，被列为黑名单进不了工厂，那可就麻烦大了。因此孩子的病还没有好，就立即赶了回来。可当他赶到公司门口的时候，保安怎么都不让他们进门，一问才知道，他早被当作自动离职，列入了黑名单中。可他的工资还没有结呢，刚从家里出来，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身上能有什么钱。再说，自己的行李物品也还在厂里。实没有办法之下他找到了劳动局，可劳动还没有任何调查，就说他们违反了人家工厂的规章制度，是他自作自受的，劳动局不好干预人家工厂的规章制度的事情。”（这可不是作者编的，在深圳平湖某个中大型港资企业呆过的人们，应该会有这种经历。只是，这种经历若非自己亲身经历，只怕打死都不会相信。）
似曾相识的经历让我立即沉不住的了就想骂人，不假思索地就怒喝道：“难道那些人家里的人都死光了。好好的谁愿意拿自己的孩子来诅咒，人家孩子病了都不给请假？难道那些人家里都没有人了，不需要照顾家里人了，难道他们都没有父母亲人，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陈志华从未见过我说过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一脸错愕地望着我，我也感到自己也是一时太冲动了。有时候想想做人真难，现在虽然还只是一个仍刚刚开始的企业主，却已经不能随心所欲的骂人了，真是身不由己啊。
想起刚才陈志华所说的劳动局，我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了数声。他们不知道劳动局的嘴脸，我还是比他们知道的。指望那些人帮我们这些农民工伸张正义，指望他们向着我们这些外来的农民工，他们难道不知道人家都是穿连裆裤的，人家是友好的外资们的好帮手呢。
“这个我是明白了，其它几个又是怎么回事？”我又接着问道。
“我那老乡是个老实人，一看这样，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只好打断了牙往肚里吞了，就想着先拿回自己的行李算了。于是他打了仍在工厂上班的老乡的电话，让他们帮忙把自己的行李带出来。不想那个老乡正在铁栏杆做的围墙边接电话的时候，正好让他们的老板发现了。他们那个厂里上班是不许带手机的，带了手机的便要处罚。我那老乡也是气急，可能说了些不得体的话，那老板一听就急了，立即吩咐保安把他哄了出来。还有一位老乡正在帮他往围墙外捎行李呢，因为他们这种自动离职的员工的行李，是不能带出厂门口的。正好让保安看到了，保安不由分说，硬说他们在偷盗东西财物。都是人家的个人物品，哪里有公司的财物？结果我另一个老乡也被开除出了厂，不但不结工资，而且保安来扬言说，没有把他们送到派出所已经够意思了，还想要工资？“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少生动的语言。换作别人指定不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情，这可是在我们宣称已经实现了法制的社会，在我们早就宣称已经站起了的共和国，怎么可能有如此不道德，不人性的行为。但在我听来，却是无比的相信，因为，这些工友们的经历，岂不十分雷同我当年的经历？
相同的经历，相同的心情，让我不想做过多的思考了，如果他们真的是不得己被工厂扫地出门，也是不得不找上了陈志华这个老乡，想必他们都吃了不少的苦了。更有甚的是，他们甚至都还饿着肚子呢。
我立即拦住陈志华还想再要解释的举动，挥了挥手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你现在就把他们叫过来先。”
陈志华很快出了门，不多久，便急匆匆的返回来，只是，我只看到他一个人，再望远一点，门洞外有几个模糊的影子。
“怎么了，都是大姑娘了不成，还那么害羞。”我尽量用十分轻松的口气说。因为我知道，刚刚经历过被工厂扫地出门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老实的人们，这会的内心是极其的脆弱和敏感。甚至有时候我们一句很随意的话，都有可能让他们想到是在针对他们。
“都进来呀，磨蹭什么，进来，你们的事我都和郑总说了，郑总是个很随和的人，不要怕的。”陈志华也开始催促道。
终于，三个人影开始缓缓的移动，怯怯地进了门，但也只是三个人都进了门，便不再往前移动了，只站在门边上，好象只要一遇到什么事情，便能马上夺门而出似的。
望着他们那憔悴、颓丧、灰心的情形，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初刚来自己的自己，心中默念着，我的农民工兄弟们，你们真的吃苦了。